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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亲的话题,到第二天早上,就都忘了。王谧自己也不敢想,杨寄出身虽然和他门当户对——都是小户人家,但是现在,人家已经是权倾半壁江山的上柱国大将军,自己不过是太守职位,哪里攀得上?
既然不提这茬儿,还是好哥们儿,大吃大喝大赌了几天,也顺便谈谈如今建邺的形势。王谧道:“叔侄俩又做了连襟,自然是一条心,但是姜还是老的辣,老丈人的手一点不松,他们也没办法。前几年打仗多,内里虚,也不敢闹内讧,现在算是太平了,你等着看吧,好戏要一场场上演呢!”
沈岭插话问道:“那么,建邺的禁军还是大半在庾含章手里?扬州是大郡,也还是庾含章领着?”
王谧点点头:“是呢。但这两年,皇甫道知也把南边从会稽到庐陵的所有地界抓在自己手里,他自己的封国,还有嫡亲妹妹——喏,就是外头那位公主的封邑,这片膏腴之地全数归他们兄妹俩享用。势力也算是相当的。”
沈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对杨寄笑道:“公主还是得罪不起啊。”
杨寄有些郁闷,冲着沈岭开玩笑道:“对啊。要是公主嫁给我们自己人——譬如二兄你吧——我们岂不是又多了好大一块地盘?”
沈岭面色微微沉了沉,旋即又笑道:“我算什么人?若她肯,我倒是万死不辞了。”
杨寄知道沈岭在建邺有个相好的,感觉自己这话得罪人了,连忙低头打招呼:“哈哈,随便说着玩,二兄念我酒多了,别跟我见怪。”
沈岭扯唇角笑了笑,马上那张脸又是一清如水,对杨寄和王谧道:“我酒多了,头有些晕,出去看看月亮。”
杨寄像畏惧沈沅一样,对沈岭不自觉地就要赔笑讨好,又喝了两杯,借口解手,出来找沈岭。沈岭端着一只茶盏,坐在一根矮树杈上看月亮。缥青色的长衫零乱地落在树下,拂在一地的黄叶上。杨寄赔着笑上前道:“外面到了晚上还是有点冷的,要不要加件衣裳?”
沈岭端着茶盏,笑得和风朗月:“阿末,你当我生气了?”他紧了紧衣襟:“冷倒是有点冷了。不过,吹吹风,心里清明些。”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沈岭缓缓吟道,“凉州的一桩桩,一件件,还恍若在眼前呢。边关上打仗不容易,朝堂里‘打仗’更不容易,阿末,你地位越高,退路就越窄,可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杨寄没出息地说:“我想好了,把阿圆和孩子们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我就算没了退路,他们仨没事,我也死而无憾。想来想去,还是荆州好些。不过,要是有啥事,荆州也不是万无一失的。”
“哪有万无一失的地方?”沈岭从树杈上翻身下来,笑道,“你在赌场上,有万无一失的赌局吗?既然开始赌了,大家不陪你也得陪你,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不过,前路茫茫,或许有很多比灭盛铭满门更无情无理的事,你可忍得?”
“忍得。”杨寄道,心道反正盛铭家的人他又不认识。
“甚至要忍那些可能会伤害阿圆的事,你可忍得?”
“忍不得!”杨寄立刻道,“我拼着啥都不要,也不能叫人伤了阿圆。”
沈岭挑着眉,不知是该夸他还是骂他,好半晌说:“那也要忍。若是没有你,阿圆更没有好日子过。”
在历阳呆了几天,他们的船队出发,从矶口过江,很快就到了一江之隔的采石矶,又到石头城,才进建邺城门。杨寄在马上对沈岭道:“我在石头城做修城墙的苦力时,还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他恣意地四下打量着繁荣的建邺城,又叹道:“国泰民安,真好!”
天上飞着一盘又一盘鸽子,鸽哨发出“嗡嗡”的声响。杨寄策马在御道上行驶,到了台城的大司马门前方始下马,进入皇宫之后,预备接受皇帝皇甫衮的召见。
皇甫衮亲自在陛前迎接杨寄,不等他跪下身子,首先托住杨寄的双肘含笑道:“将军免礼!将军是国家柱石,大破北燕,将其压制在黄河以北,北地百姓幸甚至哉!朕该拜谢将军才是!”
杨寄倒有些不好意思,等皇甫衮松劲,还是跪倒行磕头大礼,一套完毕,才又重新被皇帝扶了起来。他谢恩的时候,也大方落落地打量了这位小皇帝,几年没见,小皇帝的模样成熟雍容多了,原本还是个青涩少年郎的模样,现在上唇都有了毛茸茸的髭须,眼神也坚毅而不再畏缩,言笑晏晏间真让人刮目。
皇甫衮个头比杨寄还要矮些,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恰好与他平视,也是含笑凝眸打量杨寄,叹道:“将军黑了、瘦了,辛苦了!”拉着杨寄的衣袖说:“先与各位臣工见面。晚上,朕备了大宴,请将军赏脸。”
他一味地亲热着,到了临轩的明堂便叫赐座,接着又颁赏御用的茶汤,然后由黄门令宣读赐杨寄宅第、鼓吹和侍女、部曲等的事宜,弄得杨寄也受宠若惊。宫中晚宴异常丰盛,皇帝赐酒之后,大家渐渐放开了些。摄政的建德王皇甫道知率先过来给杨寄敬酒。他面庞和以往变化不大,但是那一脸的笑容以前杨寄真没见着过。皇甫道知捧起金卮,对杨寄和声道:“将军,今日凯旋,建邺百姓无不感念盛德。请将军满饮杯中之酒!”
众目睽睽,杨寄当然也要客客气气的,但既是皇甫道知敬酒,他心里似乎总是有那么点恶气还没有散出来,于是带着一点点恶意,笑道:“杨寄怎么敢当大王敬酒?”
皇甫道知死也想不到这个小气的家伙居然喝口酒还想着报复,不假思索笑道:“杨将军客气了,有何当不得?”
杨寄立刻道:“既然当得,那就请大王先把酒干了才算敬意吧!”
本来喝一杯酒也没啥大不了的。但就这,杨寄还要使圈套给皇甫道知钻,不免令皇甫道知大为不快,他勉强笑了一笑,仰脖把酒喝净了,将空空的酒卮展示给杨寄瞧。杨寄只觉得酒宴上压了皇甫道知一头,异常兴奋,高高兴兴也把酒喝了。
喝得半醺,皇帝先行退席了。王公大臣也三三两两地散了。皇甫道知看着杨寄东扭西歪的背影,默默地咬了咬牙,上前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杨将军?”
杨寄回头见皇甫道知的笑脸,大着舌头道:“大……大王,有何……吩咐?”
皇甫道知假装闲适的模样,背手道:“哪敢说‘吩咐’二字。只是今日有些担忧。”他望着杨寄醉色中眸子一闪,心里咬牙道:叫你装!但表面还是笑融融的:“当年孤年轻,有开罪将军的地方,如今六年多过去了,将军不会心里还在怪孤吧?”
杨寄大着舌头说:“哪……哪里……是我先……先抢了大王的女……人。”一声呕逆,头一伸,仿佛就要吐在皇甫道知身上了。
本来就讨厌其人,皇甫道知到底忍不住,小小地退了半步,背了手。想着当年自己明明看上了沈沅,却叫这混小子占了先,讨了便宜;又叫他运气好,竟然一步步混到了今天自己也不敢不陪着笑脸的地步,皇甫道知心里生恨,强忍着恼怒笑着说:“将军惯会开玩笑!”停住了步子,送也不愿意再送杨寄了,那些与他修好的话,自然也出不了口了。
皇甫道知回到自己的府邸,正是月色融融的时候。正房里相当热闹,进门一看,王妃庾清嘉抱着女儿,又探着头看着世子皇甫兖写大字,时不时夸赞道:“阿兖这个字写得有力道,若是捺划再飘逸些,字就更有韵致了。”孙侧妃在一边站着立规矩,僵硬地陪着笑脸。直到见到皇甫道知回来了,才欢乐地上前,叉手道了万福,喜滋滋说:“大王回来了?”
庾清嘉款款地站起身,两个孩子也很有规矩地上前给父亲问安。皇甫道知顺手捏了捏三岁半小女儿的脸蛋,瞥见孙侧妃一脸不自在的样子,才说:“带阿兖回去吧。我今晚呆在这里。”孙侧妃一脸惊呆了的样子,恋恋不舍地看看皇甫道知,终于一把拽着自己的儿子离开了。
乳保也把小郡主带走了,侍女们急忙燃上安息香,匆匆放下重重轻幔,退了出去。
站起来的庾清嘉,肚腹又凸了出来,她怜爱地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冷冷对皇甫道知说:“明知我不能伺候,又为我招不是。有什么事,明天说又不是来不及。”
皇甫道知看看她的肚子,眼中的温柔乍现,但仍然背着手,一副漠然的样子:“非有事才该来找你吗?就不愿意我来陪陪你?”
庾清嘉冷冷地看看他:“怎么?又和我阿父闹不愉快了?”
皇甫道知被闷棍打了似的,又不服气,又无话解释,好半天才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句重话抛下去,半日没有回音,他只好率先软下来,看着庾清嘉的肚子说:“这个应该是个男孩。我想向宗正司题请,废阿兖世子的身份——立嫡是谁也没有话好翻的!”
庾清嘉微微一笑,眸子里一点笑意都看不见:“还没落地,天知道是设弧还是设帨(前者生男,后者生女),倒想这个得罪人的事!”
皇甫道知终于被她把所有的不快撩了上来,恨声道:“你少来吧!你难道还怕得罪孙氏不成?又或者,做这样愚昧的贤德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