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文学 www.29wx.com,最快更新赌棍天子 !
这一路疾驰,只用了三天就到了姑臧城外。
姑臧城外环绕着几座青山,把这座塞外小城掩映得美不胜收,又冬暖夏凉,还似天然的屏障,也是天然的瞭望台。
杨寄虽然归心似箭,但仍然强行按捺住了,吩咐自己带的人换掉军服,离开驿道,全部从山间的野路穿行过去,在姑臧外最高的天梯山的山坡上观察城内的情形。
情形极不容乐观!
杨寄这会儿终于看明白了整个的局势:北燕的主力全放在姑臧城!姑臧在河西平原上,南边是祁连山脉,北边是沙漠,两侧窄窄的通道则是一往西域张掖,一往东边金城(今兰州),地方富庶,东西交通便利,南北方向又易守难攻,所以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说法。
现在,形若飞龙的姑臧城已经三面被北燕军队包围了,多是重骑,军营壁垒也已经搭好,远看上去密密麻麻的一片毡帐。更可怖的是,远处的大漠里,还源源不断地看见骑兵和骆驼的身影,都是向姑臧赶过来的。
杨寄身边的人已经声音发慌了:“将军,这该怎么办?”
杨寄说:“凉拌。姑臧被围,周围城池也被胡骑骚扰,援军的粮秣被烧,把我孤立了——那帮□□的刺史们,估计没有愿意牺牲了自己来帮我的。下一步,北燕的龟孙们就是运攻城的器械来了。”
这不就是等死?他们看看面无表情的杨寄,咽着唾沫不敢再问什么,但心里个个都很着急:老婆、孩子、好日子,都在姑臧城里呢!姑臧没了,一切成空!
你说杨寄心里的急,又能少吗?他虽然当过孤胆英雄,可是深知孤胆英雄不是随便当的,这会儿自己带几十个人,没有一个后援的情况下,想去挑战几万个有备而来的敌人军卒,简直是做梦!
他在寒风里沉思了很久,周围的人都觉得浑身都快冻僵了,杨寄才抖了抖冻得发紫的手腕说:“援军还是要请的,不管能不能来……姑臧还是要保的,但是很有可能就是连咱们自己一道断送在里头了。”
旁边人急吼吼地剖白:“断送也要保!要是家人都给贼掳去了,我一个人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杨寄回望了一下身边这几十号人,吩咐道,“都认真听我的军令,不论是难是易,是远是近,都要竭力去做,漏一个环节,所有人的命都保不住!”他的心里也和打鼓似的,震得耳膜都怦怦响,但是出语异常的冷静,有那种在赌场上明明遇到了必输的赌局,却仍旧谈笑风生的镇定。这种镇定,如同给手下人吃了一剂定心丸,大家竖起耳朵,仔细听他吩咐。
姑臧一主城,四陪城,共十二门。杨寄一家和大部分军士的家人,都住在主城中。他们此时所在的天梯山,是姑臧四面唯一没有被围的地方,南门靠着天梯山,守兵也是最少的。入夜,这小小的一支队伍穿着黑衣,悄然摸到了西门外。北燕守兵的营帐外,燃着熊熊的篝火,上面炙烤着牛羊肉,小锅里“咕嘟咕嘟”煮着汤或粥饭,北燕人吃着饭和肉,喝着奶酒。杨寄他们饥肠辘辘,听得见肠子里也在“咕噜咕噜”煮沸了一般响动。
吃饱喝足的北燕人,全然没有察觉有几十双恶狠狠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大约他们不习惯那么早睡,又开始弹着琴,吹着埙和笛,开始自娱自乐起来。琴声犹可,柳笛和陶埙的声音幽幽咽咽,听得人思乡,几乎要掉下泪来。
好容易琴声也止息了,个个帐营里慢慢响起来呼噜声,巡视的士兵拖动着长长的枪矛,不时绕着火堆搓搓手取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一对一盯上了,一个不当心,便是从背后裹住脖子、捂上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便已然被扭断了颈骨或者割断了血管,抽搐着死掉了。
杨寄静静地踏在帐营外的雪地上,篝火旁有的还摆着没有吃完的汤和肉,他咽了咽口水,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火把丢到毡帐的油布上,其他人忍住饥饿,连看不都不看那些吃的一眼,跟着放了火,趁帐篷里熟睡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飞跨上马匹,打马朝着西城门狂奔。
惊叫声、痛呼声、火苗燃烧到竹子骨架的哔剥声,很快在这些骑马男儿的脑后传来。如果他们回头一顾,还会看到漫天的火光中,一个个浑身燃着火焰的人疯狂地在雪地里打滚、呼号,焦黑的皮肤轻易地脱落,黏在雪地上,一道黑、一道赤,映着通红的火光,形成了人间地狱。
西门的哨楼早就看见了这一幕,见身着黑色衣服的人飞驰而来,只看了看为首的那个,就惊喜万分:“将军回来了!快开城门!”
他们的将军,简直就是胜利的希望和保障,随着城门“吱呀呀”开启,大楚的守军和就别父母的孩子一样,带着泪光迎接杨寄。杨寄打马进了城,短促地说:“快!关城门!”
“除了被围,其他怎么样?”杨寄到了将军办事的衙署,匆匆喝了一碗热粥,问道。
他手下现在也颇有几个能干的部下,把这十日来的情形汇报了,最后说:“来得太凶猛了!现在已经是三倍于姑臧的兵力,看样子还在源源不断地来人。我们这里存粮是丰富,连军带民,顶上三个月还不成问题。”
杨寄道:“北燕估计也知道这点——他们最缺的就是粮饷,看样子是从被我们忽视的沙漠里突袭来的,运粮是绝大的难题,而我从雍州一路过来,发现他们虽然四处断我们的后路,却也不置办很多口粮,似乎——”
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的。
杨寄的面色凝重得很,吩咐道:“既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也要做好被猛攻的准备,四座陪城也要保住,才能做成常山之蛇的首尾呼应,不至于被一锅端掉。”
要准备迎战的事务很多,粮食的分配,军卒的岗位、阵势排布,防守器械的修缮和搬运,乃至城里百姓的安抚,没有一件不是要务。杨寄一夜未睡,又忙了整整一个白天,最后人都开始打晃了,身边的人才劝道:“将军,这几天星夜兼程回来,吃不好睡不好,怎么能再不爱惜自己身子?若是你有个啥,我们这群就像鸡雏没了鸡母,苍蝇没了脑袋,怎么去抵抗北燕的混蛋呢?”
杨寄强笑道:“去,你才是鸡母,你才是苍蝇脑袋!”他扶着额头,脑袋里胀痛不已,太阳穴臌胀得几乎要炸开,连着眼眶子和耳朵一起疼,再不休息,真是打熬不住了。
他进将军府之后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再也无力保持先前的气定神闲和从容不迫。二门口,沈沅挺着大肚子在等着,见杨寄的模样,便是满脸惊惧:“阿末,怎么,情况很糟糕么?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外头是北燕人围着么?”她伸手来扶杨寄,惊觉他掌心里都是冷汗。
“阿末,外头很冷,骑马吹了风么?”
杨寄摇摇头,勉强笑着说:“我没有骑马,是乘轿子回来的。我们进去说,事情虽然有些糟糕,也不至于太糟糕。”
他换衣服的时候,沈沅终于知道他为啥不骑马回来了:他的裤子上都是斑斑驳驳的血迹,仔细一看,是连续骑行,皮肤被马鞍摩擦得红肿出血。那么柔软的皮革马鞍,上头还裹着棉布,都能磨成这样,辛苦可想而知。
沈沅急忙招呼家人打水为他洗浴,杨寄躺进浴盆里,不像平日似的还在那里贫嘴说笑话,只说了关于沈岭、阿盼的去向,以及接下来将军府要注意的重要事情,便撑着头闭目养神,沈沅为他拿来浴巾,发现他已经靠在浴盆里睡着了。
杨寄再醒来时,自己都吃了一惊,探手摸摸浴水还是温暖的,才放下心来,说:“还好,没睡太久。”
沈沅笑笑不说话,张开浴巾道:“赤条条的怎么好意思?快起身吧,我为你做了羊肉羹,热热地喝一碗,好好上榻睡。事情再急,也急不到不能睡觉的份儿上。”
她挺着大肚子,执意要亲自为杨寄擦拭。他身上皮肤不像脸上晒得有些深色,还是老样子,但胸口刀痕、背上笞痕,还能看出一道道突起在硬朗的肌骨线条上。沈沅腹大,腰下的擦拭不方便,杨寄接过浴巾裹在腰间,说:“我来吧。”杨寄突然觉得沈沅从后头一把抱住了他,随后,刚刚擦干的背上便湿了。他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微笑着:“阿圆,这么想我?没事的,南边上他们围不住,如果情况糟糕,我就偷偷把你送出去,和二兄、阿盼团圆。”
沈沅在他背上摇着头,额前的头发拂在他肩胛骨上,痒痒的。她的声音瓮郁地从身后传来,仿佛带着他胸腔的共鸣音:“阿末,你说什么笑话!我怎么会一个人走!我陪着你!”
杨寄对她譬解:“你错了,肚子里的孩子最大,你得帮我们老杨家留香火啊?”
沈沅仍是摇着头,带着些撒娇的赌气:“我走,就走得掉?万一在落入北燕的手里,用来威胁你怎么办?再说,你是主帅,先把自己老婆孩子都送走了,其他人看着不心寒?还是你把所有人的老婆孩子都先送出去?”
杨寄只有苦笑,要说她蛮不讲理,偏偏她又说得很有道理。突然,外头门“吱呀”一声响了,小丫鬟没有进门,远远地隔着屏风低声说:“夫人,热水我放在门口了。”
“热水?要来干嘛?”
沈沅白了他一眼:“你在浴盆里足足睡了三刻钟时间,不时时添点热水进去,不冻死你?”
杨寄惊呆了,他下意识地回望那浴盆:把热水端进来,把冷了的水舀出去,再把热的水添进去,还得小心不烫着——这是什么样的细致活计、持久功夫啊!他非但没有以往那样满口道谢,反而横了眉毛怒道:“阿圆,你疯了!你现在是大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