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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仍是天寒地冻,春潮却滚滚东去,杨寄一行顺着江水,竟有一日千里之感。到历阳之前,他的前哨兵已经把消息传给了王谧,而他,故意连历阳都不入,直接奉着小皇帝到了建邺之外石头城的离宫,才派人上表给建邺的那位皇帝。
一时同有两位君主,在朝廷里会是怎样的风波?杨寄不得而知,他只管气定神闲地在石头城故地重游,看看那修建得极为扎实的城墙,还有其下扑岸的怒水。建邺果然是国都之相,纵使被四面环围,要破城也是很难的事。杨寄神色有些小小的沉闷,对于拿捏人心,他还欠点火候。
城里是更为激烈的选择,两个皇帝,留谁?
然而这样暗流涌动的激烈,显现在朝堂之上,却是死一样的沉默。冠冕堂皇的衮衮诸公,头戴起梁冠,手握牙笏板,个个低着头,时不时偷偷瞥瞥左右人的脸色,再瞥瞥上首端坐的小皇帝的脸色,就是不肯说话。
小皇帝皇甫衮,早已经面如死灰,在这样异常的沉默中,只有他自己知道,冷汗是怎样一层层地湿透了他的衣衫,使他浑身浸在冰水里一般直打寒战。他总算首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清了多少次喉咙都没有用:“诸位臣工,我原本只是在逆贼桓越挟持皇帝出建邺时,暂代而已,如今正主儿回来,我自然……也该回去才是……”
有人抬头偷瞟着皇甫衮,然而还是没有人开口。皇甫衮在这样的沉默中缓缓伸手,去摘头顶的远游冠,半日都没有能够解开来,却因手抖,拂乱了发丝,斜盖在脑门上。
终于悠悠开口的是庾含章:“陛下,如今杨寄尚未把前一任皇帝送还建邺,臣观杨寄,似也有拖延之心,不知何意。还请陛下稍安勿躁,静待消息再做定夺吧。”
皇甫衮自然知道言下之意,而且更知道,如果自己的傻子堂弟重新登上了皇位,自己这个不尴不尬的人只怕就难以善终了。他苦涩地笑了笑:明白又如何,又由不得自己做主,自己在三省和禁军中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哪里有拼斗得过庾含章及皇甫道知的能力?他求助地望了一眼自己的亲叔叔皇甫道知,皇甫道知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朝堂之后的密议,在皇甫道知的王府。皇甫道知和庾含章两个人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茶,终于喝得看见水就厌恶。皇甫道知还是一派迂回腾挪的声气:“太傅,朝中自然不能有两个皇帝。但是论先后,论嫡庶,须得是前一任;论才能,论品德,却又是现在这一位。”他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做这个选择题。
庾含章却令他猝不及防,直接开门见山说道:“大王过虑了!论才能品德,现在这位也不过是个娃娃,将来贤愚还未可知。若是我们选了他,将来却是个纣桀之君,如何?倒不如只讲先后嫡庶,旁人也没有话说。”
皇甫衮将来贤愚是不可知,但是皇甫亨却已经确定是个白痴了!这个选择,私心甚重。皇甫道知的手指无声地叩着自己的腿,眉头也不皱,心里却在盘算另一个主意,他好半日才说:“只是太傅的次女,原定着要封皇后的,如果……”
如果嫁给皇甫亨那个白痴,你庾含章可还舍得?!
这一问攻心,庾含章的脸色瞬间就显得嗒然,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好一会儿才说:“其实献嘉的事倒不急。若说一国之母,也不是非臣的女儿不可。”他抬眼望了望长女婿,若是这位好拿捏一点,或者对清嘉情笃一点,倒不妨为清嘉做打算,只是……
不过,庾含章已经明白了皇甫道知的意思,垂下眼睛似乎有些瞌睡。其实在他而言,皇甫衮和皇甫亨,都不在话下,反倒是制约自己的这个皇甫道知,只怕将来是个麻烦东西。庾含章想了想女儿,暗自凌厉的眼神便收敛了光芒。那傻丫头已经挺着滚圆的大肚子,每日喜滋滋地为没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小襁褓。
庾含章再抬起眼皮子时,已经一脸倦色,手扶着额头说:“大王,谁当皇帝,谁当皇后,咱们可以再议。倒是有些事机,不把握就没机会了。大王倒是可以多想想。老臣的头风似乎又犯了,还请大王海涵些。”
又装病!皇甫道知心里气愤,一脸紧张地道:“啊呀,这可怎么好!要不叫清嘉来照顾你?”他不等庾含章同意,便叫人去喊王妃过来。及至见面,他盯着庾清嘉凸起高高的肚腹,和脸上平淡从容的神色,心里突然有些异样。皇甫道知回头看看庾含章,再看看妻子,他的手指在袖子中遏制不住的颤抖。
老丈人交给妻子照顾,皇甫道知便可以借口处置事务独自离开。他悄声对身边亲信道:“在窗户下听着点,有什么消息漏出来,别忘了告诉我。”
朝堂之上,小皇帝皇甫衮的眼神,他还记得,这小子没有皇甫亨好拿捏,但是,他比皇甫亨更倒向自己一边。皇甫道知决定投石问路——桓家族诛,太后的赵家也不剩有权的人,如果扳倒庾氏,自己独自拿捏这个庶出的小侄子,总比和庾含章共同使唤傻皇帝要容易。
华林苑还是看不到一丝春意,湿漉漉的泥土被暗黄色的枯草覆盖着,马蹄踏过,只有沉闷的声音。皇甫道知远远地看见苑中箭亭里,站着一位身形单薄,衣着也单薄的少年。那少年直到他离得很近了,才听见马蹄声,回头的瞬间,惊惶之色悉数落入皇甫道知的眼帘。
皇甫道知这才下马,拎起袍摆作势要跪。小皇帝已经抢上几步扶住他的双肘,言语里带着哭腔:“阿叔!救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皇甫道知一脸为难,“臣也是万箭穿心,却不知如何是好。太傅说,实在难选,只能还是看先后与嫡庶两条。”
皇甫衮的额角一瞬间就出现了冷汗,他紧紧握着皇甫道知的胳膊,手颤抖,话音也颤抖:“阿叔,这里没有君臣!侄儿自知无能,承诺的话就算说出来,也只是惹叔父讪笑而已。但是侄儿心知肚明,谁是对我好的人,谁又是想把我踩在脚底下的……”他咬着牙,战栗了半天,才压低声音说:“那个就是曹操,叔父就是刘备,侄儿虽不怕死,却不想死了还要把祖宗留下的江山,拱手送给那样的权臣!”
皇甫道知动容:“陛下,何出此言!”他想了想皇甫亨那个白痴,以前就最容易上庾含章的当。但,转念又想到一条:“陛下,臣虽然一心是忠于陛下的,但是朝廷中,臣虽然忝列王爵,实则无论是禁军还是三省,还是那个人把持得更多一些。臣怕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皇甫衮道:“倒有一个人……”
皇甫道知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了。这个人,他早已想到,估计庾含章也早已想到,这个人虽然不能翻云覆雨,但是手有兵权,也有民心,杀,是大难题,留,也是大难题。
“容臣再想想。”皇甫道知最后说。
皇甫道知怎么想,无人得知,但朝中这一股暗流,使朝臣们既怕陷入纷争,又不甘心随波逐流,瞪着眼看实权最盛的两位,却又都是和风霁月的表情,一派翁婿情深的感觉。
布置好迎驾的一切事宜,建邺城的正门大开,路上洒水除尘,黄沙铺地,路两边陈设紫绫步障,摒绝百姓瞻视,迎候的大臣们穿着应时的朝服,在倒春寒的天气里无不冻得缩头缩脑,心里骂杨寄这乌龟般的速度真是害人不浅!
而杨寄奉着的皇帝的车辇卤簿,终于到了!
和在荆州一样,外表看起来煌煌然,肃穆之中,中和韶乐奏响,声闻天际,御驾所到之处,大臣们纷纷稽首,行了最尊贵的大礼。小皇帝皇甫亨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在堂皇肃穆的音乐声中不和谐地响起:“朕要如厕!朕要如厕!”
大家呆着脸,想装听不到也不能,因为小皇帝的尖叫声越来越高,一点皇帝的尊贵都不剩了,到后来,他大概也急了,“如厕”二字直接变成了“拉屎”,“朕要拉屎!熬不住了!”叫得满大街都在回响……
杨寄策马从后头护卫的队伍中赶到前面,对前来接驾的禁军首领道:“领军!对不住,陛下在荆州的时日有些长了,到了建邺,反倒水土不服起来。”他有一双带着弯弯笑意的眼睛,但是说出话来不容那领军推辞:“还有,陛下一路随我而来,我要对陛下一切防卫负责,趁现在陛下如厕,我先去宫里检视一下。”
“这个……”那禁军领军道,“中领军莫不是不相信咱们?”
杨寄看了看这个陌生的面孔,笑道:“等混熟了,你就知道我杨寄最好说话不过。但是这会儿——为了陛下,你是怕我检视还是怎么的?”
那厢无语,低下头,还偷眼打量了杨寄一下。杨寄却是微微昂首,勒着马,“嘚嘚”地在宽阔的御道上转了半圈,眼风扫过禁军里那些生面孔和熟面孔,对熟面孔们一一微笑了一下,才朗声道:“我带着保卫陛下的,是荆州军,他们不见我回来,不敢送陛下入宫。”
步障遮着天下的视线,却遮不住天下的耳朵。他的声音在朗朗乾坤之中,显得尤为洪亮。迎驾的三千禁军,在御道上排着整齐的两列长队,竟然无话可回,最后还是那领军白着一张脸,低声答应道:“是!”
杨寄这才策马,只带着区区一百亲卫,直奔皇宫太初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