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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寒光奔袭而来,杨寄眼睛都没有眨。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金光闪过,暗紫色的光影瞬间就被击落在地。大家眼睛一花,耳边尚“铮铮”有声。
杨寄所乘的黑驹前,站着两个不大显眼的步兵,一个身材矮小,一手中握着一把弹弓,两颗铜丸夹在另一只手指缝里,眯缝着小眼睛,随时待命的样子。
桓越只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愣了一下,但很快借着自己那匹汗血宝马的冲劲,挥着手中的剑,打算趁杨寄一动不动傻了似的瞬间逆袭一下。
没错,杨寄是一动不动,但另一个守卫在他身前的步兵却动了。这个步兵双臂极其壮实,手中抡起一个绳圈儿,“嗨”地一声,绳圈儿呈一个漂亮的椭圆形抛出去,刚刚好扣在桓越的脖子上。桓越被绳子一勒,差点从马上栽下来。紧跟着,又一枚铜丸呼啸着射过来,正打在桓越的铁盔上,“咣”的一响,周围的人都觉得如撞钟一般。桓越的耳朵更是瞬间失聪,只觉得整个脑袋“嗡嗡”地震动,天旋地转。
众人看着这位新登基的吴国“皇帝”,不过坐了小半年的皇位,就这样被勒着脖子从马上摔下——偷袭不成,反遭暗算,同情也同情不起来。不知谁发出了一声喝彩,两边叫好声便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两个立功的步兵满脸飞金一样,咧开嘴笑着朝周围拱手示意。
桓越好一会儿才从“嗡嗡”声中灵醒过来,只觉得浑身疼痛,仿佛骨头全部给摔断了似的。他倒也不屈,挣扎着爬了几步,方始抬起头来,怒目看着杨寄。
他面前,横着卫又安血淋淋的尸身,鲜血从泥地里蜿蜒着流淌过来,从深红变作紫褐。“成王败寇……”桓越喃喃几句,再次抬头,杨寄的马蹄已经慢悠悠踏了过来,乌黑的四蹄,钉着同样铁黑色的马掌,因被主人勒着嚼子,时不时屈膝停顿一下,因不能发足一奔,那马儿不停地喷着响鼻。
桓越努力仰起脖子,希望自己死得不至于太没有尊严,然而马背上的那人的脸,恰恰浸在淡金色的阳光里,白皙一片被铜黄色明光盔和绛红色丝绒斗篷衬得如同画中天神。桓越低声道:“杨寄,你亲手杀我吧。死在你手里,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杨寄讽道:“那么,是不是将你和卫又安合葬,你就更是了无遗憾了?”
桓越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归于一片灰,他眸子里的光像黎明时那点了一夜的烛火似的黯淡了下去,那属于公子哥儿的蹭着灰尘的脸庞,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古人有瑜亮之叹,我今日果然也没有走出这个轮回……杨寄,我只是奇怪,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却铁了心要帮建邺方面?”
杨寄默然片刻,说:“没啥。我是赌棍,觉得你不是我要找的庄家。”
桓越“呵呵”有声,显见的并不信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可是人家虚与委蛇,他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最后道:“那你让我不要有遗憾地走吧。”他抬起手指,轻轻叩了叩杨寄马蹄前的泥土。
杨寄默默下马,道:“成全你。为我们曾经一起赌过樗蒲。”他不等桓越再多言,轻轻一刀,稳、准、狠。刀下人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些曾经的暗室之谋,那些各怀鬼胎的互相利用,全部随着桓越喉头喷薄的鲜血而流逝干净了。桓越张大着嘴,嘴里只能发出血沫堵塞的“呜呜”声,眸子里的光很快熄灭了。
杨寄在桓越的衮袍上拭净了刀锋,衮袍上绣画得精妙绝伦的十二章纹样很快被血色掩住了多半。杨寄慢慢解下自己的斗篷,抡起一道红浪,完全地覆盖在桓越的身上。
此人薄情,但最后到底没有落井下石,咬自己一口。
杨寄回首看了看桓越被覆盖着的尸首,说:“葬吧。不然,送到建邺,枭首示众,曝尸市口,也太难看了。”
他重新上马,脸上有了得胜者的微笑,对左右道:“一唐(糖)一严(盐),必成就绝味!你们俩现在是步兵,马上我为你们请封校尉!跟着我杨寄的,都有好日子过!”
西府、北府的军士们欢声雷动,而桓军的俘虏们面如死灰。最后那五千个桓家的部曲,多半拔剑自刎,不肯投降。但是其他来自各郡的士兵,没有一个肯为桓越殉葬,纷纷跪地请降。
杨寄叫人一一缴了他们的兵器,解甲反缚,万无一失了才问:“我不好杀,听说桓越的粮队也足够丰富,养活历阳的军民不算,也足以养活你们。不过,我总要没有后顾之忧才好……”他眼风一使,一个跪地的愣头青不过是略露了点不屑之色,便被身边一名野蛮的北府兵一刀戳进肚腹里,蜷缩在地,抽搐而亡。
又是怀柔,又是铁腕,投降的人无不敬服,纷纷道:“在桓越军中,不过是伍长督杀士兵,什长督杀伍长,大家被迫着卖命而已。杨领军肯给条活路,我们哪有不走活路倒要走绝路的?”均是投诚。后面的粮草军队便也不攻而破,乖乖投降,把来自荆楚的好粮米,统统拱手奉送。
杨寄背上都是冷汗,在人前撑着场面,从瓮城入城,他便觉得双腿无力,怕看到过于惨绝人寰的景象,因而还是又上了马,一颗心“怦怦”跳得几乎要从口里蹦出来。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含着热泪的历阳守城军跪倒在地,杨寄温语劝慰道:“大家受苦了!后头有粮,管够管饱!”
他嘴里说着,目光焦急地四处扫视,好在片刻后,那乱跳的心脏平复下来,而鼻尖酸热,眼眶不受控制地潮湿起来。他看到他的阿圆,头发散乱,脸色苍白,裙子下摆洇着浓浓的血迹,但仍然一步一步,毫不怯弱地向他走来。
杨寄一下从马背上翻下来,脚挂在镫子上差点绊个跟头,跌跌撞撞了几步,好容易停在沈沅面前。阿盼明亮亮的大眼睛顿时笑弯了,拍拍两只小手,用甜润而响亮的声音喊:“阿父!抱抱!”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杨寄从沈沅的怀里接过阿盼,搂在怀里用力地亲,亲那柔软而不鼓囊的小脸蛋,亲那有些发黄的细头发,亲那白皙娇嫩的小胳膊,还有珍珠似的小耳朵,上上下下,亲得阿盼痒不自胜,“咯咯”大笑。而他,却忍不住两行热泪垂挂下来,埋首在女儿的脖颈里哭出了声。
英雄流泪,也没什么可耻。
来自历阳的西府军人们,无不是四下寻找自己的亲人,找见了的无不是抱头痛哭。杨寄抬起湿哒哒的眼帘,对身边人说:“粮食入仓,挨家挨户,以人丁放粮。原籍历阳的西府军可以回家休息,北府军暂时驻扎营地,等我事情办完,亦可回京口整休。现在大家有饭吃,务必记得军法,谁在咱自己的地上还闹出幺蛾子,我的刀可不认人的。”
他也迫不及待了,看着手下得力的人有条不紊地处置事务,便一手抱着阿盼,一手拉着沈沅,笑融融说:“走,回家去!”
这次不用沈沅亲自下厨了,桓越的粮队,米麦充足,菜蔬也多,还有腌制的鱼肉,供行军所用。郡牧府的仆妇们兴高采烈,切鱼剁肉,热腾腾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少顷粥饭送到正房里,送饭菜的那个笑嘻嘻道:“得亏领军夫人,我们虽饿,倒没饿杀;也得亏杨领军,来的及时,历阳虽遭到了劫难,但好在有惊无险!领军莫嫌奴的手艺不如夫人,倒是先用粥垫垫饥肠,克化了再吃饭菜,不伤肠胃。”
屋子里燃起了炭火,扑面而来的尽是芬芳与温暖,一家人团团对坐,杨寄和沈沅竟然恍如隔世,时不时就要摸一摸对面人的脸颊与手,看一看这质感是不是真实,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活在真实中的反而是阿盼,已经吃过“得胜将军羹”的她仍不足意,闻到饭菜香,便欢叫着扑过去,差点把桌案撞翻了。沈沅怕她被烫着,挪开粥碗,又在阿盼的小屁股上敲了两下,骂道:“饿死鬼投胎的!以后都是领军家的女郎了,怎么一点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敲屁股不疼,但是眼睁睁看着饭食被挪走,阿盼急得哇哇叫,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大概知道此刻谁的马屁更好拍,便挨蹭到杨寄腿前,推推他的大腿,软萌萌叫一声“阿父”,再推一推,叫一叫。杨寄心都快化了,帮着求情:“先弄点不烫的火腿肉给阿盼吃好了。”
沈沅剜了丈夫一眼:“疼孩子都疼痴了!饿了这么久,猛地吃硬邦邦的肉,不反胃呕吐才怪!等粥冷了,先喝粥。”
杨寄拿自家顽妻毫无办法,可是看着阿盼顶着一头蓬乱的黄毛,眼睛含着一泡泪,扁着嘴要哭的模样,实在心疼得不行。趁沈沅转身找手巾,他赶紧从盘子里偷了一块火腿,撕了一条塞进阿盼嘴里,低声说:“嚼一嚼,解解馋就吐出来……”话还没说完,阿盼连嚼都没舍得嚼,直着脖子、翻着白眼就把肉给吞下去——真是个饿疯了的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