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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越从御道上逃跑、出了建邺城西门阊阖门的事,皇甫道知自然也知道了,并且一样懊丧不已。
老丈人请见,他虽然是庾府中的困兽,也勃发出一股要顶一顶、斗一斗的意气,连王妃庾清嘉给他披外头斗篷,他都一抖肩膀甩了下来,没好气地说:“你当我娘们似的,怕冷?”
庾清嘉低下头,看了看甩在地上的厚缯斗篷,漂亮的绛红色沾着尘土,突然有陈旧感。她直等皇甫道知一只脚跨出院门的门槛儿,才说:“大王心情不好,可是也别胡乱得罪人。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皇甫道知给她气得发颤,想着她那个可恶的老父亲的脸,简直想拿她的脸替代,好好抽两下泄泄火。
但,也就想想,见到庾含章,皇甫道知还是很客气地点了点头,强扯出一点微笑,向老丈人问了好。
庾含章却一屈膝,妥妥地行了一个臣子见藩王的大礼。皇甫道知一惊,上前扶掖:“太傅!您这样,叫小婿怎么承当得起!”
庾含章眼角已经渗出点晶莹的泪光,颤巍巍起身,抬手拂拭:“多事之秋!太多想不到!大王,老臣如今只能请大王的示下,接下来这一步,该怎么走才好?”
皇甫道知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日后竟然恼了:“太傅一定说那个杨寄靠谱能干,为了用他,连他的娘子都放回去了。如今他是能干,大司马门的侍卫都把他当神了,他自己赚足了面子,桓越却跑得没影了!如今烂摊子又丢给我,我能怎么办?继续呆在太傅府里陪老婆孩子?”
庾含章不说话,静静地听他发泄怒火,皇甫道知想憋住,可是怎么都憋不住,停顿了片刻又说:“如今猛虎出柙,还带着小皇帝,他说是皇帝‘出巡’,发下诏令来,盖着玉玺,传示四方,我们是听还是不听?各地郡守又听不听?历阳郡守是桓家的死忠,过了历阳,江州和荆州虽然听我的,但江州都督和荆州都督都不大擅长打仗,只怕也要糟糕!”他越想越觉得糟不可言,摇着头说:“早知道,那时御道和驰道就应该分兵把守,才能逮住桓越!谁出的据守一处的主意?!”
许久不发言的庾含章冷冷地说:“主意是我出的。”他睥睨地看了皇甫道知一眼:“临了推卸责任,自然比做决策要容易。不过大王反过来想想,我们八千多人,桓越五千多人,就算一个不拉全部用上,四个门要留至少三千值守,逼桓越出宫要至少再增两千,还余下三千人打埋伏,对抗他五千。光溜溜的两条大道,大王认为虎贲营的中军侍卫们哪个能够以一敌五?除非像杨寄那样擅长布阵的,才在大司马门用不足一千的人马,堵得桓越落花流水。”
又夸杨寄!皇甫道知鲠得喉头咸腥,胸腔酸胀,好久才说:“他一个赌棍!……”
“就是妙在这是个赌棍!”庾含章陡然提高声音,“连他都知道,这种情况只能看清形势,押一个宝就算,没有万全的法子。你呢?只会事后诸葛亮!”
皇甫道知给这毫不留情的一句骂得耳朵和脖子都红了,咬着牙却连一句话都回不上,只能梗着脖子连连冷笑。
庾含章却是深谙人心,见皇甫道知尴尬,便也放缓了声气:“老臣急了,口不择言,大王勿怪。桓越离开京都,我们追击自然是要紧的,我已经打算派杨寄前往了,与荆州都督陶孝泉会合,左右夹击桓越;但是,如果桓越总拿着小皇帝的玉玺代天行事,我们这里出兵总会名不正言不顺。你说怎么办?”
皇甫道知半晌不语,不是还在赌气,是真的想不出合适的法子——皇帝愚昧不假,但是名分很重要,大家都得给皇帝面子,也是给朝廷辛苦留存的制度面子。他皇甫道知那时候进建邺,始终不敢自己称帝,亦是事机不对,且不敢逾越。
庾含章本来就不打算听建德王的吩咐,所以问虽然抛出来,实则并不需要皇甫道知的答案,等了一小会儿,就自己说了:“法子也有。桓越挟持皇帝,国不能一日无君,再立个皇帝主持大局就是。桓越便立刻是乱臣贼子了。”他顿了顿,带着些试探的笑:“大王可愿意坐这个位置?”隔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臣一定山呼万岁呢!”
皇甫道知刚刚还是涨成猪肝色的脸膛,刹那煞白——这辰光,这个帝位可不是那么好坐的!桓越打输了还罢了,要是打赢了,自己立刻翻成乱臣贼子,死无葬身之地的!他磕磕巴巴拒绝了。庾含章表情里闪过一丝轻蔑,旋即笑道:“还是大王英明,这张坐席,确实扎人。”
真的打输了,当不当皇帝,都是同一条路。
这是庾含章没有出口的话,没有出口的原因是,他怕殃及自己的女儿——建德王之妃,或许还有保全的余地,若是封了皇后,那就势必陪死了。
但他还是看出,皇甫道知欲言又止,是有说不出的不满。庾含章自己道:“杨寄虽升了校尉之职,但是带兵打仗还远远不够。曾伯言有过陪你从越地一路打入建邺的经历,也是你信得过的人,他那个侄子曾川,虽然纨绔性重,今日给我敲打了一番,应该也有所改观。让曾伯言领兵,杨寄偕同,曾川再在身边监控着杨寄。这样,就算到了荆州都督——我的学生那里,也是两家并作一家,合力作战。”
他炯炯的目光望着建德王,皇甫道知心里有些羞惭,都不好意思不答应:人家都把力量平均好了,说得那么坦荡、大气!
追击战是讲求效率的事。杨寄刚刚扶着曾川出门,庾含章那里的小厮就赶出来说:“两位,我们郎主吩咐,请两位速速回营,收拾行军的物品,下午申正时刻,集中到中领军曾伯言那里,连夜出发去历阳。”
杨寄和曾川都听呆了:“今日就开拔?”
那小厮面无表情地说:“郎主说,军情如火,少不得请两位辛苦了。门外已经拴好了喂饱的两匹马,赠与两位做战马。”
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也没有改变的办法。杨寄叹口气,对曾川说:“好吧。赶紧回去看一眼吧。”飞身上马。曾川哭丧着脸瞧着马背上的硬革鞍子,捂着屁股说:“有躺轿或牛车么?我……怎么骑得马?”
那小厮摇摇头,掩了门进去了。曾川咬牙切齿地看着马匹,说:“娘的个脚!嫌打得不够,拿这法子来整老子?”杨寄又好气又好笑,下马来帮他,好容易把曾川颤巍巍的身子托上马背,他的屁股一沾鞍子,就疼得一哆嗦,挪动了半天,才“咝溜溜”吸着凉气,对杨寄说:“遭罪!早知道我先就不求着那掌刑的不打背了!”
杨寄自己又上了马,看了看日头,说:“打屁股不死人,受点活罪也强过没命。你熬一熬,飞驰到营房,上点凉药,再求你叔父让你做车兵,也就好过了。”他轻轻一甩马鞭,马儿小步跑起来,他正准备放开来跑,听见后头曾川的声音:“哎哟哎哟!杨寄,我是快不了了,屁股跟刀割似的,实在忍不得。你先回去吧,我在后面慢慢晃了来。”
杨寄勒了马回头看一看他,想着自己尚要和沈沅他们道别,也无心等他,点点头飞驰而去。
到了营房门口,守着一群甲胄齐整的士兵,有两个上前道:“杨校尉?”
杨寄愣了愣,自己营盘里的人,都是熟识的,这两个眼生。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那两个人说:“校尉放心。我们是接了太傅的命令,特地来保护校尉的妻小的。”杨寄心头发凉:果然放回去只是幌子,庾含章和皇甫道知一样,牢牢地捏着他的软肋呢!
他疾步进到屋子里,里头仍是一片不知忧愁的世外桃源,沈沅逗弄着坐在膝上的杨盼,杨盼见到母亲也不过半日,已经黏糊上了,嗲兮兮地把脑袋在母亲怀里蹭,还不时蹦出几句依稀仿佛的话语来。沈沅看到杨寄,含笑道:“你回来了?今儿来人好客气,送了足够半年用的米面豆子,还有布料和铜钱。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杨寄眼眶子发酸,忍着泪说:“吃啥都行。但是,我下午又要走了,跟着曾伯言去历阳打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沈沅顿时泪汪汪的,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期期艾艾道“怎么……又要分开了?”
沈岭忙道:“这时间太紧了。你们该收拾东西的赶紧收拾东西,该话别的赶紧话别。我……我出去吃饭。回来给你们带些什么吃的。”
杨寄道:“秦淮河上紫茂船舫,船上厨娘做得一手好船菜,阿兄如果不怕跑,可以去尝尝那里的糟鲭鱼和鲃肺汤,再叫船家拿提盒带一份回来。”沈岭一溜烟去了。
沈沅看阿盼午后犯困,边把她抱上榻边说:“要带些什么呢?你这里的东西放在那儿我也不熟……”她的腰旋即被抱住了。杨寄啃着她的耳垂,说:“二兄都知道,时间珍贵,躲出去留空间给我们,你还管东西干嘛?两件衣服,两双草鞋,兵器马匹都是现成,唯有……”
唯有相思之意,将是带走的最沉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