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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寄值守一夜下来,回到居住的营房已经是大白天了。他哈欠连天,看到阿盼时眼睛一亮,上去亲亲抱抱。沈岭笑道:“你上辈子一定是打的光棍,所以知道有老婆孩子的珍贵,这一辈子就格外疼惜。”
杨寄道:“寡妇也知道男人的珍贵。昨儿听说了赵太后的故事,想想都觉得要喷饭。”他当笑话一样,把赵太后夤夜召唤面首卫又安进宫侍奉的事说给沈岭听了,又说:“小皇帝才十岁的小屁孩,居然也要大婚了,居然好几家大户抢着要把女儿嫁给他。你说这些世家大族说起来读过书,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好端端的闺女怎么舍得往那种地方送?又不是吃不起饭要卖女儿!”
他看着怀里的宝贝疙瘩,吃手吃得口水直流,愈发觉得那些人有病。要是谁叫他把阿盼随便嫁给个糊涂蛋,哪怕是嫁给皇帝他也不干!
沈岭问:“小皇帝这早晚就要大婚了?几家求这个皇后之位?”
杨寄掰指头数了数:“四家,庾、桓、王——”
“赵。”沈岭自己答道,“赵氏原是寒门,怎么也会想这个?”
“横竖出了个太后,寒门也成了高门了。”杨寄又打了个哈欠。沈岭从他怀里接过杨盼,说:“你累了一晚上了,睡吧。我看门口有豆粥摊子,东西颇为干净,我带阿盼去喝粥,顺便出去玩一玩。”
杨寄也确实累了,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二舅兄,躺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沈岭已经回来了,阿盼四仰八叉睡着,她舅舅却在那里读书。杨寄揉揉眼睛,问:“多早晚了?”沈岭笑道:“过午了。营房里送来的胙食,我给你留着,我自己在外头买了饭菜,也留了些给你。”
杨寄顿觉心情明媚,下桌洗漱后狼吞虎咽一番,抚着肚子说:“如今我饭量越来越大了,加上天天操练,身上块儿肉都长出来了。若是这会儿叫我上阵杀敌,一定能杀得更多!”
沈岭笑道:“杀得更多?叫你再一次一人战六千,你干不干?”
“不干。”杨寄老老实实说,“你真扫我的脸!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所谓一个人战六千,除了那时候不怕死,一心只想为山子报仇的胆量,就是后头已经黑压压地来了陶都督的援兵。那些江陵的士卒们,看到援兵前来,自然转身要逃,所以才给我杀了个正着。”
“不错。你能不妄自尊大,倒是个清醒人。”沈岭含笑点点头,“这就是‘狐假虎威’的意思了,不过,时机得宜,也是巧妙。但是,你真的只打算练练刀兵弓箭,将来还上阵当马前卒?没有他想?”
杨寄道:“我当然更想在后头当陶都督一样的指挥将军了,在后帐里,发发令就是,多惬意!”
沈岭抚掌说:“对了,就是要有这个心思。不过,在后帐可不算舒服惬意,这个,等你到了后帐就知道了。”
杨寄心思却不在这里,问:“阿兄,你最聪明的,你帮我想想,如今我怎么才能和阿圆尽快团圆?建德王那龟孙子一定要我给他立功,可我天天蹲宫门口,跟石头狮子差不多,立个屁功啊!”
沈岭面色微微沉了沉,许久后摇摇头:“让你和阿圆团圆的法子,我也没有。但要立功,你自然不能当石头狮子了。”
“那我要当什么?”
沈岭沉吟片刻说:“搅混水的鱼。”
“鱼?”杨寄听不明白,正准备追问,沈岭却突然转换了话题,拿出一只青铜的小酒樽给杨寄看:“阿末,你看这东西好看不好看?”
杨寄定睛一看,青铜樽上已经生满了绿莹莹的铜锈,几乎盖住了它原本的花色,他在手上盘弄了一会儿,说:“好像是件古东西。我好像在建德王府里看到过,也好像在我那些附庸风雅的朋友那里看到过。应该很值钱吧?”
沈岭笑道:“若是真的古东西,自然很值钱啊。但这个不值钱,这是赝品,就是假的。”
“假的?”杨寄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实在眼拙,笑道,“我看不出来。其实,就是真东西,我也不会买,钱多得烧包呢?买这不顶吃不顶穿的破烂玩意儿?金的银的也比它好看啊!”
沈岭接手过来,说:“我在建邺东市的地摊儿上淘的,那小贩先想哄我,我说这铜绿生得水盈盈的,一看就是把铜器埋在土里硬做出来的。那家伙见我识货,便以开价十分之一的价格给了我。而我呢,也和他聊了半天,弄懂了些做假古董的门道。”他最后说:“我买这件,因为上面刻的字儿实在是金文里的精品,想必作假的人也是颇有水准的。”
杨寄笑道:“那么,你也是打算以后做做假古董,换几个钱穿衣吃饭喽?这样的事是雅致,但是若是给市令发现了,断你个坑蒙拐骗,只怕脊背上也要挨几十下杖子了!我也罢了,你这没几两肉的后背,不把骨头都打折了?”
沈岭挑挑眉毛,笑而不语。
杨寄今日还是晚上入值宫禁,下午太阳西斜,便要先去校场操练武艺。他睡饱了,见家里被沈岭整理得整整齐齐的,耳目舒悦,亲了亲熟睡的阿盼,对沈岭道:“那我走了,抽斗里我放了几串钱,你或者阿盼要买什么东西,只管从里头取就是。”
举石锁,练射箭,学骑马,用刀戟……一个时辰下来,杨寄一身是汗,焐在铁硬的盔甲下头,又湿又闷。他蹒跚着下了马,他的马也可怜兮兮地喘着粗气。曾川等人过来,笑道:“偏生你认真得像个真的!还打算一人战六千?”
杨寄边解铠甲带子边笑道:“去你妈的!我早想明白了,要是咱们一块儿到了沙场上,我只要逃得比你快,就有生存的希望了——人家肯定拣落在后头的先杀呗。”
曾川捶了他一拳头:“尽想着逃命,你是哪门子英雄?对了英雄,听说家里住进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原来你喜欢这一口?怪不得对女娘就萎了呢!”
“胡吣!”杨寄急了,“那是投奔我来的,我的二舅子!谁哪,满嘴喷粪,当心我揍他!”他挥了挥拳头。其他人见他似乎真生气了,忙说笑两句打岔过去。
晚上还是他们这拨人值夜。傍晚时便到值庐,洗洗换换把自己弄干净了,穿上虎贲营侍卫的衣裳准备着。交接班之际,宫苑里抬出来一顶小轿,临到门边,左侧的轿夫不慎一个倾侧,轿中传出一声娇呼,在轿子旁边侍奉的几个仆妇急忙上前扶着轿杆,大声呵斥那个抬轿子的宦官。又一个揭开帘子往里瞧,接着咋咋呼呼喊起来:“了不得!额头都撞青了!”
轿子边一阵慌乱,那个抬轿失足的宦官更是惶恐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不已,口称“死罪”。然而并没有人同情他,宫门侍卫气势汹汹地过去,明晃晃的刀架在那年轻宦官的脖子上,任他惊得一头冷汗。而后,轿子边一个打扮得富丽的妇人喝道:“里头乃是赵国舅家的女郎,入宫拜见太后来的。却被你们这些宵小暗算!这不能算完!我要上报太后,请她严查此事,定要揪出幕后黑手方罢!”
那抬轿宦官登时被人五花大绑带走了,又来几个人好言相劝轿中之人和轿外的仆妇。轿中哭声嘤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杨寄凑着曾川耳边道:“多大个事!额头青了,养两天也就罢了。”曾川却道:“少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万一人家有皇后之分呢?谋害未来皇后,岂不是重罪?”
杨寄“哈”了一声不再说话,心里却道:他人性命都是草芥一样,唯有这帮贵人皮肉娇贵!那丝潜藏的不屑愈发深厚。
好容易熬了一夜,终于听见宫门口的晨钟悠悠响起,到了皇帝临轩早朝的时候,杨寄顶着两个黑眼圈和白班的侍卫交接,准备回去补觉。没想到曾川的堂叔、虎贲营校尉曾伯言从里面值庐赶出来,压低声音道:“昨晚上的人都别走!把这侧门守好喽,各个都给我招子放亮,脑子放机灵!”
杨寄本来就累得半死,差点脱口问:“加俸饷不?”瞥瞥两旁的人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才把那没出息的话咽下去了。他斜眼打量身边的曾川,倒是少有的见他一脸肃穆,近乎呆滞,趁曾伯言匆匆离去,他才问曾川:“怎么回事?”
曾川摇摇头,眸子转动迟缓,半日才说:“我阿叔平素性子不急的……里面一定是出大事了。”
此刻,宫门“吱呀”一声锁闭了。
晨鸦惊叫着从宫殿的屋脊上升起,最东边的蹲兽孤零零衔着一枚浊红色的朝日,云霞乌沉沉的。杨寄莫名地有些害怕,也有些兴奋,刚刚的困意一丝不见了,眨着眼睛看着那轮红日,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