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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与富斗,民与官斗,自来风险都是极大的。
全家战战兢兢过了正月,秣陵的二月天气已然温暖起来,杨柳初现鹅黄芽苞,淅淅沥沥的小雨也下了起来。京城建德王府的人,倒又来了。这次来,两辆辎车带着锦缎丝帛,首饰花钿,两篓春茶和两坛酒,还真是要花钱纳妾的意思。
然而,沈以良对来人做了个大揖,赔笑道:“家门不幸,小女不懂事,竟然……竟然犯了大错。如今肚子都快显怀了,实在不敢攀王府的亲。求使君通融美言,饶恕小女吧。”
建德王府来人倒抽一口凉气,随即横眉怒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大王知道,能饶得了你们?”
沈以良紧张得心脏“怦怦”地跳,说着好话赔着笑脸,来人却不依不饶:“不成!女郎受了我们家大王的聘,肚子里却有了别人的孽种,是强/奸、是和奸,都要有个说法。这事,得叫官府处置!”
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回。王府的车驾带着那些金碧辉煌的东西走了,沈以良蹲下身抱住脑袋,叹气都叹不出来。沈岭拉过杨寄:“推车撞壁的时候到了。阿圆肚子里是你的孩子,你瞧着该怎么办吧?”
杨寄唇角带着些上扬的弧度:“我懂。我会认账的,不会拖累阿圆。但是我如果不测,日后你们要帮我照顾她,还有那个孩子。”
沈岭肃杀的神色略略松乏了些,点点头说:“你是条汉子。若是到了官府,你记得两条——打死也要这么说——虽则不能保住你的皮肉不受苦,但应该能保命。”他目光柔和地看看杨寄,称呼也换了:“妹夫,切记:你与阿圆从小认识,但不知她被建德王看中,所以情不自禁了;不知道的原因是那时正是在建德王国丧家孝中。后面不要画蛇添足,让县令自己去琢磨,看他如何应对。”
杨寄脑子不笨,一下子就想明白这也是将建德王的军。但是,明着以此定罪不行,暗着弄死自己还是可能的。他甩甩脑袋,又想:上一世自尽也是死了,这一世已经得偿所愿,得到了阿圆,还有了杨家的后嗣,怎么着都是比上一世赚了。既然如此,还怕什么死啊?
混混儿就这点好,要头一颗,要命一条,不怕死才让别人怕他。杨寄整整衣服,又偷偷上沈沅房间好好亲了亲她,抚着她的肚子说:“阿圆,你放心,我绝不拖累你。只是,你要好好待咱孩子,将来若是再嫁,也不能找个黑心的后爹。咱老杨家,也就这一条香烟血脉了。”
沈沅抱住他泣道:“阿末!我原不该把你扯进来!”
杨寄笑着抚慰道:“我自己愿意的。若是叫你去了建德王府,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话别的绵绵情意还没有到位,外头“砰砰”的敲门声已经传来,杨寄最后吻了吻沈沅的脸颊,微笑道:“我出去了。”
衙门里的人扛着铁尺,拎着锁链,正不耐烦:“上头王府的命令,我们好怎么办?你是家主,自然你跟着我们走。放心,大令亲自委派的案子,肯定是立时就办的,不会让你蹲班房睡马桶边上。别让哥几个为难,走吧!”
沈以良还待哀求,杨寄上前道:“哎,别带错人了!事儿是我办的,错是我犯的。甭管是大令还是建德王,要处置的也就是我。哥几个,走吧,咱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给人添麻烦。”
两个衙役对视了一眼,笑道:“这不是杨功曹家的公子杨寄么?大令若是知道是你,大约也会容情一二。”
杨寄挤挤眼笑道:“承二位哥吉言。若是挨板子时,多多承情,小弟就更加感激不尽了。”
沈以良眨巴了一会儿眼睛,似乎明白过来什么,嚷道:“今日雨虽不大,两位头儿的靴子也湿了,进来烘一烘,顺带喝一杯茶。”见两人果然进来,便从里屋拿出两串钱,分别塞在两位公差的褡裢里,又低声道:“沉甸甸的不方便。两位下了值,到我铺子上,今日留着上好的蹄髈,回家煨汤,春季里好补一补身子。”
这里把公差伺候舒服了,果然没有上锁链,直到把杨寄带到县衙里,两个人才悄声说:“对不住啊,里头坐着王府来的人,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那些个奴才,偏生脸大,连大令也不敢不奉承着,你自己也当心吧。”
杨寄会看脸色,见着板着脸的县令和一旁端坐着的王府的长史,乖觉地俯身磕头,等县令一发问,就已经声泪俱下:“小的杨寄,知道自己错了。沈家女郎为王府相中,我根本不知情,只以为是青梅竹马,一时不合,就……就……犯下错了。”
一旁的公差轻声道:“大令,这杨寄,原是秣陵县八品的功曹杨正元的儿子,与沈家女郎,确实从小熟识。”
县令征询地看了看王府来人。那长史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条斯理道:“青梅竹马算什么借口?王府已经派人相看过,头一次的定礼也送下了,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混小子还敢犯‘错’?我看,是‘罪’才对!”
杨寄心里窝火,想着沈岭的话,不觉一抬头,抹掉脸上的泪痕,已然笑道:“小的确实无知,见到沈女郎,只想着民间百日的国丧已经过去了,以为无碍。哪想到皇家治丧,也不用守孝三年哈?这就可以买妾了?”
长史语塞,半日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想了想万难服气,又逼问道:“你与沈家女郎,不也不是夫妻么?!”
杨寄磕头道:“可不是。所以小的错了,错在兴动了没多想。”
公堂外头听审的人哄堂大笑。杨寄越发兴奋,痞里痞气又磕了个头:“小的不懂皇家的规矩,不以为王府的人上一趟门就算是买了民女为妾,如此大罪过了。外头人也知道我杨寄的,穷是穷,脸皮还是要的。沈家女郎肚子里是我的孩子,王府估计是不要的。”
长史紫涨了面皮,恶狠狠盯着县令说:“大令治下,倒有这样厚脸皮的人才。大令就不问一问,这算是和奸呢,还是强/奸?”
和奸、强/奸都有罪愆,所不同的,和奸罪轻,但须男女双方分担;强/奸罪就重了,如果得不到女家谅解,判到流徙都行,若是女儿家怕羞自尽,那也是要赎命的。但杨寄毫不犹豫,笑嘻嘻说:“我强要的。我的罪过,不干沈家女郎的事。”大方落落地拿纸画押了。
长史喝了一口茶,冷哼道:“既然认罪,大令该怎么处置就处置吧!”
县令见杨寄坦然的样子,又想起他父亲曾经那厚道的笑容,对这个故人之子倒也有三分同情,点头道:“好,先监押起来。等问明女家意思,再行处置。”他回头又征询地问王府长史:“那沈家的女郎……”
长史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此不贞,王府自然不能要了!”拂袖而去。
杨寄住进秣陵县的牢房里,四下看看笑道:“甚好,我大街上也睡过,这里至少有顶。”坐在栅栏外头的狱卒笑道:“你倒看得开。你阿父若是还在,只怕急得要打死你。”
杨寄闲极无聊,问道:“你们都还记得我阿父啊。他要还在……”杨寄一直笑吟吟的,此刻却突然有些鼻酸:“……真要被我气死了。”
他的阿父什么样,他心里只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是失怙失恃的孩子,自小心底里藏着的那些艰辛,是怎么也抹不掉的。外头狱卒叹道:“你命硬,父母都克掉了。当年你出生正是傍晚,火烧云艳丽得大半边天空都红彤彤的,你家门外头到处是赤光。当时一个游方的比丘到你家外头听到儿啼,就敲杨功曹的门,说要把你化缘化走,免得将来贻害。你父母自然当他是个疯和尚,没有理睬。那秃驴叹了一阵,说你这样硬的命,一辈子除了妻宫不遭冲克,反为喜用外,其他都要被你刑克。只有寄身佛家,才可能化解。后来你阿母毕竟有些怕,给你取了个‘寄’字当大名,小名也往低处起。但是,也没有用啊。”
杨寄眨巴着眼睛听他们诌了一阵,眼看傍晚到了,肚子里也开始叽里咕噜响动了,几个狱卒斟上便宜的白醪酒,就着花生米和猪头肉,又八卦到其他事上去了。外头送饭的一个个进来,杨寄望眼欲穿,终于看见了沈岭的身影。大约他是杨功曹的儿子,大家念旧,也没太为难他,沈岭顺顺利利进来,手中是个提盒,送到杨寄面前,第一句话是:“阿末,谢谢你。”
杨寄笑道:“我也值了。”
沈岭打开提盒,一样一样往外头搬出来,小户人家,没有山珍海味,但一碟酱骨头,一碟蜜汁火腿,一碟里脊小炒肉,一碟腰花,喷香扑鼻。杨寄闻着气味鼻酸,吃了几口连眼睛都酸了:“二兄,阿圆有身子,反应又重,不要让她再上灶了!”
沈岭苦笑道:“劝不住。我对她说:再掉眼泪,锅里连盐都不用放了,她也不肯。”
杨寄听他这一说,果然觉得菜肴的鲜香中带着淡淡苦涩,心里难受,却只能努力加餐饭。扒拉得一粒米都不剩,又把汤汤水水一道喝完了,杨寄抚了抚肚子,强笑道:“好饱!比平日里吃得好!”
沈岭默默地拾掇着,突然抬头,低声道:“建德王果然凉薄。今日他家长史又到家来,话里话外的意思,阿圆虽然是小户之女,但也该有当烈女的操守,被玷污了身子,原不该还这样没心没肺。”
杨寄皱眉道:“什么意思?”
沈岭冷笑道:“逼阿圆自尽,然后就好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