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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外头,是一棵梧桐树,翡翠般的碧绿枝叶把浓荫遮在这小小一间茅屋的上头。初夏时的蝉噪一声声叫得人心慌,一骨碌翻身起来的杨寄,眨巴了半天眼睛还在恍惚,不知是在做梦还是真实。
外头已经响起了兄弟们的呼唤他的声音:“阿末!阿末!睡够了没有?李家新开了樗蒱赌场,说是好大手面!兄弟们还等你去翻一翻局势,赢两个零花呢!”
杨寄突然觉得心窝子里“怦怦”地紧跳了起来,他翻了个身,懒懒对外头喊:“穷得叮当响,哪里来的余钱和李鬼头赌博?明儿早上的饭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外面嬉笑声带着些讨好:“你手气好,赌场上赢多输少。哥儿几个先借给你玩,赢了归你,输了以后再说。成不?”
“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你不输试试?去你娘的王八蛋!”杨寄朝窗外吼了一嗓子,翻身拿那领烂羊油似的薄被子遮了脑袋。窗户外七零八落地探头探脑一阵,见他侧影平静地起伏着,似乎真的困极了一般,只好骂骂咧咧地纷纷走了。
杨寄的脑袋藏在被窝里,闷得憋不过气,眼前有些昏黑,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叫,可他的心里全不在意这些来自身体的反应,而是乱麻一般理着自己的思绪。好半天才终于想明白:他,真的是重生了。
那一回——他避免去想那已经是他的前世了——他亦是在狐朋狗友们的声声呼唤中,忍不住手痒,更忍不住心痒,去了李家的赌局。他是个孤儿,家里穷,可偏偏想娶里巷里那个青梅竹马的阿圆。聘礼钱从哪里来?慢慢做苦力挣要多少年?说不得只能靠赌了!
赌局里就是赌樗蒱:那是一种赌具,用的是五颗银杏果似的扁扁木头骰子,双面分别漆着黑白两色,掷在用木头做的“杯”中,黑色白色会有不同的组合方式,叫做“采”。最好的“采”是全黑,被称为“卢”;其次的是四黑一白,被称为“雉”。赌博的人按所掷采数,执棋子在棋盘上行棋,两方的棋子相互追逐,可以把对方踢下棋盘。这种赌博既斗手气,又斗谋略,时人都爱玩。常见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捶桌子敲板凳的大喊着“卢”“雉”,期待着那五块木头骰子给自己带来行棋的先机和好运,被称为“呼卢喝雉”。
他杨寄一向是个中好手:呼卢喝雉其实是假的,气氛而已,但可以辨着声儿判断骰子哪面着地,能拿捏个十之□□不出岔子;他在棋盘上又会用心,前进后退不贪不嗔,人都说有将帅风度。确实能做到赢多输少。
可是,那又怎么样?
李家这局,简直就是鸿门宴,自己明明看到庄家和几个人在使眼色,偏偏自负大意了,见赢得顺风顺水,想着娶阿圆的聘礼就快要凑齐活了,心里那个美。得!贪欲一上来,脑子就稀糊了,连着几回掷樗蒱的骰子都只得了最下的“杂采”。越是这样,越是急红了眼,一来二去,不仅把自己好容易赌赢的铜钱全输光了,还把自己安身立命的破烂屋子也赔上了。
当时,杨寄的俊脸都扭曲了,一捋袖子露出一条修长白皙的胳膊,恶狠狠说:“我赌这条胳膊!”
李鬼头冷笑道:“输给我的话,能吃么?”
犹记得当时的天空灰蒙蒙的,杨寄跌跌撞撞走在秣陵县城的青石道路上,路旁是淮水的支流,平静无波,几名妇人在河埠头上捶打浣洗衣物,突然有个熟识的大婶笑着对他嚷道:“阿末,沈屠户家的阿圆还等你下聘哩,今儿手气可好?”
杨寄想着阿圆的圆圆脸蛋儿,还有那冲着自己忽扇着长睫毛的圆圆眼睛,突然生出绝望来,从小石桥上就这么一跳,在深可两三丈的淮水中结束了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
可好!再来一回!
杨寄先已经立定了心思,绝对不能再赌了!可是躺在他那吱嘎吱嘎响的破竹床上,从晌午呆到黄昏,眼见着梧桐树的翠色都变作夕照下的金绿色了,杨寄突然又转了念头:自己五岁丧父,十岁丧母,没有兄弟姐妹,在同是赌徒的舅舅家混吃混喝混到了十三岁,除了各种赌技外啥都没学会。舅舅死后,他终于被舅母赶出家门,从此正式成了街头的小混混。身无长技,又不愿意做苦力卖命,要混饱自己个儿的肚子都难!
沈屠户那日握着两尺长的杀猪刀,边“吭吭”地剁软骨,边没好气地冲自己翻白眼儿:“凭你也想娶我家阿圆?行!看在你阿父的份儿上,我也不为难你!三媒六聘,该有的我不能委屈我家阿圆,你办得齐活,你就再来。否则——”他“噼”地一声,狠狠把刀剁在一块里脊上,横眉冷对地说:“你好意思来,我也好意思赶!”
杨寄又一骨碌爬起身,撅着屁股在床底下的藤箱子里一顿找,除却那些破衣烂衫,他只找到他阿母留下来的一对金耳珰——那是阿母临终时留给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的,余外,剩点压箱子的钱,拢共不过百十枚,串起来都不压手。
“妈的!”杨寄心道,“吃也吃掉了,喝也喝掉了,请王媒婆连跑路钱都抵不上,还不如去李家碰碰运气!”他想了想上一世的情景,更加宽慰自己:“万一老天爷垂怜,我赢了呢?到时候把亮澄澄的铜钱摔沈屠户的案板上,看他好不好意思食言!”杨寄的脸上露出笑容,嘴角一勾的模样若是让外头的小女娘们瞧见,大约又要偷眼多瞄瞄了。
他想定了,收拾起那几个钱,又把房契塞在褡裢里,高高兴兴往李鬼头家跑去。
樗蒱是雅戏,从天子家到百姓家都爱玩,所以官府是“不告不管”,睁只眼闭只眼不来抓赌。李鬼头那临河的小轩里热闹得只差把屋顶掀了。里头的二三十个汉子都脱得只剩裤子,各种颜色的胸脯子肉随着他们揎臂的激动程度而跳动着,时而是呼卢的叫嚷,时而是五木的动静,时而是赢者的欢呼,时而是输者的捶胸顿足……
眼尖的见杨寄来了,高高兴兴迎上去道:“还当你不来了!我们都在说,呼卢少了阿末的声音,五片骰子都不听话了!来来来——”把他让到了正中的棋盘边:“正好,新的一局开始了。”
杨寄犹豫了片刻,拍拍褡裢道:“老子今儿没多少钱。”
“好说,好说!先玩,先玩!”瘦得和猴精似的李鬼头满脸堆笑,精光四射的眼睛带钩子似的拉拢着这个赌棍,“没钱了兄弟先给你垫着!赢了归你,输了以后再说。”
“这话真是耳熟啊!”杨寄微微眯了眯眼,暗地里一咬牙。众声鼎沸,他杨寄气定神闲抓起黑白两色的樗蒱骰子,慢慢放进摇杯中,由慢到快,由缓到急,摇了起来。摇杯封着,看不清里头情势,但漆成黑色的一面比不漆的白面略沉半分,声音也就会稍有变化。等到他认定万无一失了,才揭开摇杯的盖子,众人倒抽凉气,随后一片惊呼赞叹:“好家伙!又是个‘卢’!”
杨寄放下心来,轻蔑地望了李鬼头一眼,把自己棋盘上的子儿向前进了几步,毫不客气地把李鬼头的子儿踢到了边上。
这一局好生眼熟!杨寄分明记得,他在上一世跳河之前,曾经为自己的大意莽撞,懊悔得翻来覆去把局势想了无数遍!
一模一样!
“上苍!”杨寄心里在合十祷祝,“你保佑我,只要一切和那时一样,我就能翻身了!我就能娶阿圆了!”
决胜的一步到来了!杨寄摇好樗蒱,不忙着开盖子,先笑嘻嘻把褡裢里的那半串铜钱和一张房契拿出来,压在自己一方。李鬼头色变,问:“阿末,这是什么意思?”
杨寄笑道:“玩,就要玩个心跳的。怎么,你不敢跟?李鬼头,我可是把家当都押上去了,就等着看你是不是个爷们儿了!”
李鬼头咬了半天牙,盯着杨寄手里的摇杯,又仔细琢磨了一番自己这里的局势,经不起杨寄三催五催,也经不起旁边人的大声撺掇,他把桌子一拍,大喝道:“跟!开!”
杨寄慢慢移开了摇杯的盖子,上一世,这里是个漂亮的“雉”,可惜却是轮到李鬼头走步;这一世,好容易把机会留在了自己手上!
可是,他那迷倒众生的笑容慢慢凝结在颊边唇角,眼睛越瞪越大,终于瞪出血丝来。他圆睁着通红的眼睛,恨不得把李鬼头吃下去:“这……这不对!”
李鬼头却笑着伸手把杨寄面前的铜钱和房契一股脑都撸了过去,环视周围故意道:“哎哎!什么不对!愿赌服输哈!”
杨寄一捋袖子露出一条修长白皙的胳膊,恶狠狠说:“不行!我还赌!我赌这条胳膊!”
李鬼头冷笑道:“输给我的话,能吃么?”对两边人说:“他没赌资了,送客吧!”
杨寄怒道:“不行!你赢了就想赶我走么?你先不是说借钱给我么?我借!”李鬼头冷笑着说:“对不住,我不借了。今儿我家母老虎雌威大发,我再不回去睡,只怕这个月就睡不到婆娘了。”他故意打了个哈欠:“大伙儿都散了吧!”
外头的天,果然还是灰蒙蒙的,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在城郭的辽远之处,余外,都是蓝紫色的,连星子都看不见几颗。输得干净彻底的杨寄恨恨地抬起脸望着这天,喃喃骂道:“老天爷!你他妈玩我?!”
老天爷他默然无声,大约管不到人间那许多闲事。杨寄回头看看道路边的淮水,依然平静地流淌过去,河埠头上洗衣的女娘们陆陆续续回家了;远处的画舫已经点了红灯笼,画舫里的船娘开始调弦,富贵人家灯红酒绿的生活要开始了。而他杨寄,这回真是“寄身蜉蝣”,连那勉强遮风挡雨的破屋子都输掉了。娶沈屠户家的阿圆,大约也就是个破掉的美梦了。
杨寄看了看淮水:上一世跳下去,好难受的感觉!水往鼻子里涌,他张开嘴,水又往嘴巴里涌,他呛得咳嗽,咳出来一点水,更多的水灌进去,终于他的肺越来越重,呼吸不了的窒息竟然会使胸腔里疼得钻心。他曾拼命挣扎着抬头往上,只记得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清粼粼水面上头,幽微的一点红光,然后就是永久的黑暗。
杨寄打了寒战。
再死一回?
他不愿意了。
静默无语的上苍,给他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