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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湛明阁书斋。
慕熙旻又向父亲提及还政于帝之事。
慕湛霄沉默片刻,问:“旻儿,你可认为为父是虺蜴乱国的奸贼?”
慕熙旻摇头说道:“父亲是救时宰相、济世勋臣。父亲数次临危受命、扶大魏将倾之大厦,救万民于水火之劫难。行事虽然不免凌厉酷烈,然非常时期,非得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方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这十几年来大魏国富民强、日渐昌盛,父亲当为本朝凌烟阁上第一功臣!
然此一时彼一时,而今少帝已壮,且敏而好学、励精图治。所谓乾坤有道、君臣有序,父亲当及早还政于帝,以免君王猜忌、世人揣测、天下不稳。”
慕湛霄点了点头,“旻儿说的很有道理,那你可知为父为何没有依此而行?”
熙旻垂头不言。
慕湛霄又问:“旻儿可知一个权倾天下的家族若是失去权力的庇佑结局会是怎样?”
慕熙旻抬起头来沉声缓缓说道:“前朝霍司徒,武帝托孤之重臣,匡国家,安社稷,辅佐昭、宣二帝,执掌权柄近20年,结果他死后才三载,便被夷三族。还有一代名相张廉,亦是锐意进取有功社稷之臣,可死后不及两年便被抄家夺爵,子女饥寒饿死。此般例子,不胜枚举。”
慕湛霄眸色深邃看着儿子,缓缓说道:“所以,权臣失权祸及宗族。旻儿,非我贪恋权势不肯放权,而是而今在慕氏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待你有了足够的能力庇护全族,我再放手;一是,我们整个慕家急流勇退,退出朝堂,从此带着暗卫隐居山野不问世事。
旻儿,我与你母亲素有旷达江湖之志,你可愿放弃仕途随着我们离开京城?”
慕熙旻与父亲对视许久,艰难说道:“不是,定然还有第三条路。前朝那些权相之所以最终身败名裂、累及族人便是不知盛极而衰、功成身退的道理。他们至死都牢牢把握着权柄,以至君王和群臣心中不满压抑积聚,结果他们刚刚身死便迎来报复和清算。若是当初能把握时机、当退则退,这些人也当能够善始善终、成就千古英名。”
慕湛霄轻轻笑了起来,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温柔的怜悯和淡淡的悲伤,“旻儿,你以为我此刻退了,陛下心中便没有不满和猜忌了吗?君王之心你了解多少?是,你们不仅是君臣、还是同窗、挚友,甚至……是兄弟。你们有共同的志向,希望能共创一个盛世,希望能做一对千古留名的明君贤臣。但旻儿,你必须牢牢记住一点,只要你姓慕、只要你站在朝堂之上,他就不会对你放心。
当有一天我不再是他的威胁,而你却可能成为他的牵制,到那个时候便不再有什么挚友兄弟,作为一个君王他只会考虑要不要及早斩草除根以免重蹈覆辙。”
慕熙旻沉默许久,缓缓抬头说道:“父亲,儿子知道为臣之道如履薄冰,要么唯唯诺诺、碌碌一生;要么饱受猜忌、身死命裂。但我总相信世间还有别出路,相信无愧万民、无愧君心,相信总有万一之可能如祖父一般做到‘权重而朝不忌,功高而主不疑’……父亲,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
慕湛霄静静看着眼前的丰神俊朗、修眉星目的年轻人长久不语。他能说他什么呢?说他愚蠢?说他幼稚?告诉他世上最虚伪不堪的便是君王的信任和友谊?
这些,他都有所耳闻,可他还是说想要试一试。
眼前的年轻人有着玉一般温润而棱角分明的面庞,有着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睛,还有着一种让人心潮澎湃而又豁然清朗的……能够称之为梦想或者朝气的东西。
他似乎看到许久许久之前的自己,甚至更久之前的父亲。
慕湛霄轻轻拍拍儿子的臂膀,柔声道:“我希望你能做到,你祖父也希望你能替我们做到。”
“权重而朝不忌,功高而主不疑”,是世人对父亲的评价,可到底做到没有?父亲心中当自知。
***
帝师慕涤生于归承十年薨逝,帝悲不能胜,封其文王,谥文忠,后赠太师,陪葬皇陵。时人颂之。
***
转眼便到了初秋,这一年风调雨顺,大魏国库充盈,朝廷宣布免了今年的田赋,全国上下一片欢腾。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踏碎了这片歌舞升平的国土。
大魏以西的月宛本只是夹在大魏和西泯之间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国,但这二十年来国主颂山励精图治、国力日强,逐渐吞并了周边十数个国家和部族。
归承十二年秋,颂山终于撕破了长久以来雌伏于大魏的面具,亲率三十万铁骑入侵中原。
月宛兵彪悍勇猛、善于夜袭,配以鬼面、毒刀、机关、屠降阵、以及一种名为冲天弩的新式火器杀得大魏守军措手不及、全线崩溃。
一时之间势不可挡、遍地狼烟。
而在京城,年仅十七的少帝偃灏忽然宣布要御驾亲征,群臣闻之骇然,纷纷上书劝阻。而一向寡言温和的少帝却异常坚持,慷慨言道:“而今贼兵南犯兵锋甚锐,所到之处烧伤抢掠民不聊生,我大魏名将武浩、程昱皆战死沙场,所守城池,尽皆陷没。此祖宗社稷危在旦夕之刻,朕岂能龟缩京中愧对先祖万民?!今朕意已决保我疆土,若有闪失请诸位另立新君佑我大魏,万勿以朕一人为念。”
群臣伏地痛哭,慕熙旻上前持节道:“臣愿随陛下同往!”
“臣愿同往!”
“臣愿同往!”
……
就在此时,一人缓缓排众而出,和声说道:“陛下之情感佩天地,然天子乃国之根本,六师不可轻出。请陛下坐镇京中,允臣代驾亲征。”
众臣闻言皆静。
皇帝说道:“先皇所言果然甚是,尚父真乃我大魏擎天一柱、国之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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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融香处居的书斋之内,慕湛霄静静看着案上的地图,山川河泽、疆域万里,皆在灯下这张昏黄的轴卷上。
忽然门被推开,归旋站在门口,髻松钗散、长发委地。
他抬眸起身,眼中如寻常一般浮出令人沉醉的温柔笑意,“阿旋,你来了。”
楚归旋定定盯着他,“你要去打仗了?”
他点了点头:“是。”
楚归旋心中集聚的情绪猛然间爆发,“不行,我不许你去!大魏还有那么多赫赫名将,还有那么多年轻将领,那些人都干什么用的?为什么一到大战反倒要你一个当朝首辅去?真是……真是岂有此理!你以为你还很年轻吗?你以为还是二十年前?!”
泪水忍不住夺眶流了出来,前方战事惨烈连她这个闺中妇人都有所耳闻,前方忠臣勇将尽皆战死,而那些没死被俘的更是遭遇不堪让人闻之心惊胆寒。丈夫谁有威名赫赫的过去,可那又怎么样?她只知道这十几年来她的男人是高居庙堂的相国,不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我不许你去,我知道你不愿去没有人能逼你。湛霄,你总说在意我,那便听我这一次好不好?你在后方运筹帷幄、筹集粮草不一样是为国尽力?”
慕湛霄暗暗叹了一口气,轻轻上前拭去她的泪水,“阿旋,这场仗我必须去,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今日陛下在朝堂之上宣布要御驾亲征,其实他的目的不过是想通过这场战役拿回本当属于他的权利和威望。他雄心已成、不甘蛰伏,迟早要在朝堂之上与我一决生死。
旻儿想法稚嫩,他以为只要我退让便可息事宁人。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专权变法这么多年,得罪的人不知几何,皇帝对我的猜忌和畏惧更是难以挥去。若我一朝失势,他必罗织罪名将我与慕氏趁势打压甚至斩草除根。
其实臣子做到极处,出路唯有两条,其一便是如巨奸王莽一般谋朝篡国,其二便是如诸葛武侯一般做成连皇帝都无法翻案的千古忠臣。
所以,我也一直在等这场仗,在等一场能够让我的声望和清誉都登峰造极无可撼动的战役。”
归旋不禁颓然退后,不觉退到了墙壁。
湛霄上前伸手欲去扶她,她却忽然抬起头目若寒冰地紧紧盯着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准备怎么做个千古忠臣?你准备怎样登峰造极?诸葛武侯鞠躬尽瘁为国捐躯,你是不是也想用一场功成身死的胜利恢复你天赐上将、国之大幸的清誉?!”
室内一片沉寂,慕湛霄静静凝视着她,“若我真有不测,阿旋,你愿意随我一起?”
楚归旋眼中痛苦的烈焰一闪,唇角却狠狠弯起,“我不愿意。慕湛霄,若你死了我肯定不会为你殉情!我还年轻,旻儿还未娶妻,霁儿也还未嫁人,我还不想死。凭我的姿容,即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会有人愿娶。你要去当大英雄你便去当,你就在天上好好看着我楚归旋怎么嫁人,怎么……”
他将她猛然扯了过来,低头在她唇上冷酷地撕吻,撬开她的口将她的舌拉扯过来几乎绞断,彼此唇舌之间尽是腥咸苦涩的血味。
楚归旋伸手抱住他的颈,用尽所有的力气,“……你要回来见我,无论如何,你活着回来见我……”
他将她放在桌案之上,山川江泽铺呈在她的身下,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在这万里江山上征战,还是在她身体里征伐。
自己这一生究竟是在佑护她,还是在毁灭她?
山川震怒、江泽哀鸣,这万里江山或有人可以救赎,而他渐入焦土的心呢?谁人可以救赎?
***
半月之后,出征前夜。
慕熙旻再次向父亲跪乞:“父亲,请许儿子随你去吧。”
慕湛霄轻轻将他扶起,“旻儿,这是慕氏的祠堂,我们慕氏虽不是皇族,但历代为名臣、为贤相、为廉吏、为将帅,传承悠久远胜皇族,以往每次祭祀都会有人给你讲一些忠君爱国、心怀天下的道理,而今日,我要向你讲些别的。”
慕熙旻不禁抬头微微疑惑地看着父亲。
“这场大战之后,为父便会交出相权与兵权。旻儿,你可还觉得为父是专权乱政之臣?”
慕熙旻目含热泪,“孩儿不孝,父亲碧血丹心、浩然一片!”
慕湛霄缓缓摇头,叹气道:“旻儿,若我告诉你,我早料月宛有一日会兴兵南犯,却一直没有阻止它日渐做大,你又会作何感想?”
慕熙旻瞠目结舌,痴痴半响,结结巴巴道:“那……那定然是因为月宛是大魏盟国,又一直对大魏恭顺,我们师出无名。”
慕湛霄点了点头,“有道理,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那是因为父亲需要利用月宛牵制西泯,是谓制衡之术。”
慕湛霄笑了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真正的原因是我想用月宛吞掉大魏边疆其他的隐患,然后再由我亲自除掉这个最危险的敌人。这场胜利能保大魏边境三十年安稳,也能保慕氏至少十年无虞……旻儿,十年之后,一切便靠你自己了。”
慕熙旻呆呆而立,一句话也说不出。
慕湛霄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柔声说道:“旻儿,你心中有理想、有坚持,这很好,但是成大事者不仅要有最热的血,还要有最冷的心。你且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着,陛下趁我不在京城会有何变化有何作为?只有等一天你真正弄懂了人心,弄懂了现实,弄懂了所谓心怀天下是何等冷酷的事情,你才有可能将心中之理想付诸实现。”
***
第二日,靖王慕湛霄率大军出征。
陛下领百官相送。
年轻的君王在百官将士面前对靖王深深一礼,“尚父多加珍重,朕在长安等着尚父早日凯旋!”
慕湛霄看着帝王英俊而诚挚的面容,忽想起多年前这个孩子顶着重重的冕冠满头大汗地祭完天地祖宗,转过头来奶声奶气地问他:“尚父,我做得可好?”
慕湛霄笑了笑,敛襟还礼:“多谢陛下,臣定然不负陛下受托。”
说罢将他将目光转向皇帝身后的慕熙旻,没有任何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身后,两个朝阳般的年轻人皆沉默不言地看着马背上如山的背影,眸色之中染上复杂的深沉。
***
二十多年前,他与偃修曾从这里并肩驱马出了长安,而此刻身后那两个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年轻人又能同路走多久?最终又会各自走到何处去?
岁月自会有其答案,若是鹰便让他们飞吧,哪怕最后折翼而死。
***
不知不觉,秋风渐冷、红叶成霜。时光在吹尽的落叶和初绽的花蕾之间流转。
前方的战事沸沸传来,楚归旋一概听而不言,只在中秋那夜独自斟一杯桂花酒对月而饮。
她总觉得这样的等待以前曾经有过,或许那时她曾从千山负雪等到雪融花开。
那个男人偶尔会来信,信中只是闲叙家常,丝毫看不出他正身处在狂沙蔽日、黑云压城的边陲。
深冬的一个夜晚,府中忽然走火。熙旻一边令人救火,一边安排她和霁云离开,她看着失火的佛堂忽然愣住了,犹如陷入一片虚渺的世界里,熙旻在一旁喊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自那日起她便病了,日渐沉重、药石无灵。前方却传来了好消息,靖王用兵屡出奇计,亲率大军破了月宛屠降阵,以挟雷带电之势直取王城。
三月之后,靖王还京,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而靖王的车驾没有随迎接的官员入宫面圣,而是直接回了王府。他甚至没有坐马车,而是躺在更为平稳的步辇之上,十六名将士无声地抬着辇车,前来迎接的慕熙旻见此情形蓦然跪倒在车前。
雪融香初居前,他让人停下,自己缓缓步下辇车,挥退上前欲扶的侍从独自蹒跚着走了进去。
路边有开着色白而香的花,花繁如雪一路清香,那是荼蘼。
目光的尽头是一名女子,长发披散、容色苍白却芳华盛极。
他轻轻笑了笑,“阿旋,我回来了。”
楚归旋静静不动,忽然飞奔过来,快到之时却一口鲜血喷出,洒在荼蘼花上,碧血凝紫。
他上前扶住她,一起跌倒在地,“阿旋,对不起……”
她身上的同命蛊他终究还是没有解。
他低声道:“……你当着全天下的面说我慕湛霄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现在……你还要不要我?”
楚归旋垂头凝视着他的面容,似乎看见有血水流淌而下蒙住他原本如星空般深邃俊逸的眼眸,而他一直睁着眼睛,就那么一直竭力睁着,看着她的目光那样炽热、难舍、悲苦而又忧伤……在那之前他从未这样看过她。
——兰舟前,翩翩少年眉眼含笑:“阿旋妹妹,别哭鼻子啦,我带你去采莲子。”
——他与她坐着一叶扁舟在如镜的湖面上穿行,漫天星辉、淡淡云影,温柔而又寂静。
“阿旋。”
“嗯?”
“我和你一样。”
“何事一样?”
“小时候我也想过要去烟花三月的扬州,要去西风烈马的塞外,要去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北疆。后来你对我也这般说,我当时想不如就顺道带上你这个小猴儿吧,我若不带你,你肯定又要哭破鼻子。”
她怒目而视。
他则缓缓而笑,“阿旋,我想的和你一样,一个人自由自在虽好,却不及你我相伴万一。”
……
那一夜狷介成狂,佛堂之内包围着她的究竟是熊熊业火还是他不舍离去的灵魂?
这一世爱极成殇,他们在爱恨嗔痴、怨憎分离中轮回,究竟是佛祖对她的惩罚还是救赎?
楚归旋亦缓缓笑了起来,一滴眼泪落下,从她的眼中落入他的眼眸,“湛霄哥哥,到底是我傻还是你傻?”
慕湛霄不禁睁了睁眼睛,眼前却愈发的模糊,有人紧紧抱住了他,泪水大滴大滴落下,温暖而潮湿。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
王府门前,慕熙旻扶着须发皆白的陆神医衣袖飘飞快步奔进大门之内……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正文就这么完结了,我没有写最后陆神医到底救活他们没有,因为我觉得故事到了这一步,他们活下来没有已经并不重要了,对他们而言已经圆满。
我知道肯定会有不少筒子骂我坑爹,不过如果大家知道我原本的打算,就会觉得这个结果还稍微好一点。我原本是打算最后让他们双双穿到我的另一个故事里……是的,这个故事我原本打算写成另一个故事的前传。
当然,如以往一样,我每次写新故事便会慢慢淡忘以前的故事,湛霄和归旋暂时性成了我的最爱,慢慢成了完全不同的人(和我原本打算贴片广告的那篇小说人物不再搭界了),于是我只好作罢。
我万分感激大家,陪我走了这么几个月,真是一大耐心的考验对吗?非常感激!
接下来也许有一个无责任的番外,大家完全可以不看,呃,看了也不要骂我……
最近两天我要和文下的黄牌作斗争顺便修一下文,番外暂时不会更,至少十天半天月以后吧。
另外我的旧文《灵魂之欲》也毫无惊喜的被锁了,改了个小清新名字《心之疆界》还不行,接下来也准备修修文争取解锁,毕竟也是辛辛苦苦写成的。
最后,嗯,如果大家还没被我雷走,还有兴趣看看新文,大家不妨收藏一下我的专栏,或者暂时不删这篇文,以后发新文的时候我还是会按惯例在这边吆喝一下的。
好了,网络茫茫、有缘再见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