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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
在姬瑶的印象中,梁王登基的头几个月实在是不太平,连她身处国公府后宅也能感觉得外面的动荡不安。
天逢几十年不遇的大旱,长江以北十三省中有多半田地颗粒无收。几路叛军迟迟不能平定,钟大将军率军陷在淮皖之地近一年之久,军中也急缺粮草,八百里加急频频向京中求援,无奈国库已空,听说军士中已有哗变的迹象。
“哗变?”姬瑶站在窗前习字,听三郎、二娘子还有三娘子说闲话。她穿着竹青色夹袄,时进九月初,京城依然比往年要热,白天不用炭盆也不觉得冷。
三郎点一下头,眸子明亮,说起他在舅舅家听到的趣闻还有朝政大事,小小年纪倒是有板有眼。
对着懂事的堂弟,姬瑶依稀能看到镇国公府将来,还是有希望重振威风,可时不待人,谁晓得十年、二十年后这世道会变成什么样。
“对,我听姨母说起,姨丈在阵前忙得焦头烂额,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他手下那帮联军不大听他调配,总之乱成一团麻。信阳还有兰陵的王氏、萧氏都在悄悄找退路,托人给太后送重礼,盼着能让他们回原籍。”二娘子利落地嗑着松子,喀嚓喀嚓说话不带换口气。
姬瑶提笔的手悬在半空,钟氏裕凯会收伏不住军中几个剌头?她不相信,那个人同她父亲齐名,年少起扬威南阳小郡,一路升迁直到手握虎符统领重兵,会这般无能?
姬瑶的心呼突呼突跳,索性放下笔喝口茶水。
这屋里除了小四娘,姬家的孙辈的几个孩子全在,三郎犹犹豫豫看向几个姐姐,欲言又止。舅舅和表兄议事的时候,他听了几耳朵,全在说新帝失德的事:孝期行秽乱之事、无心朝政、甩手全交给纪太后,还有京中几大世家悄无声息溜回原籍。
听得三郎也吃不下睡不着,可他着急有什么用。
姬瑶一抬眼看见三郎苦大仇深的小表情,先乐了,这孩子太少年老成,板着面孔像个道学先生。
“三郎去舅舅家住几个月,一回家板得端正果然不同往常,这进学就是不一样。”姬瑶打趣一句。
二娘子也在旁附合,直点头:“就是,让他跟着表兄学本领,本事没进有进益,翅膀倒是先硬起来,我问他话,一概都说不知道。”她哼一声表示不满。
“表兄说了,不能向别人提及他的起居,包括几个姐姐们。”三郎这么直愣愣当众出卖胞姐。
二娘子瞪目想要收拾弟弟,又觉得不可行,气得胸脯一鼓一鼓。
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娘子也偷着抿嘴笑,人多的时候她明白自己庶出的身份很少冒尖出头,把心思全藏在心底。
姐弟几个正在说笑间,小梁氏风风火火进门,开门见山道:“下午要去寺里进香,你们赶紧收拾几件御寒的衣物,穿戴齐整了等着坐车出门。”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笑着解释一句:“你钟家姨母特地向太后讨来旨意,出城为你们的姨丈烧香拜佛,她想把你们几个也一并带上,人多心诚,愿上苍能保佑钟家父子三人平安归来。”
事出突然,二娘子别的不惦记只记着她的两只画眉鸟,嚷着带着一起去寺中。
小梁氏眉头微锁,叹了口气,“带上吧,你快回屋去多穿两身衣服,寺里冷可别冻着。”
三郎站在母亲面前,昂着小脸问道:“阿娘,我呢?我不想寺里,想去阿舅家,学习前一回那套拳法。”
姬瑶清清楚楚看见小梁氏眼中的泪花,她捧着儿子的小脸强颜欢笑:“好,有你阿舅在身边,阿娘更放心。”
三郎皱一下眉头,轻声问:“阿娘,你怎么了?”
小梁氏偏头瞅着那没人的空地,又飞快地转回来,拿帕子抹眼角,辩解一句:“没事,阿娘被风迷了眼。你也快回屋准备去吧。”
三郎眨巴眼睛表示不相信,不过他再没说什么。
小梁氏两手各搂着一对儿女,对姬瑶郑重其事道:“大娘子你也要加快,我们在前头等着你。还有别忘了,你钟家姨母说,咱们要在寺里多住几日,让你备齐可需之物。”
姬瑶乖巧地答应,送走小梁氏母女三人,她心里揣测钟夫人此行出城的目的,时间紧迫来不及多做筹划,她回身叮嘱三娘子:“玥娘,阿姐出城后,你要自个照顾自个。切记,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跟在太夫人身边,别怕她给脸色,你装得温顺一点,顺着太夫人说阿姐的不事全不要紧,可不能离开她左右。”
三娘子嘴巴微张受到惊吓,她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攥紧姬瑶的手不放。
姬瑶为妹妹抿起一缕乱发,压沉声音:“你记得我的话照做就是,过不了几天,我会回来的。”
这话说得,姬瑶心中都没底,打发走三娘子,她有片刻功夫思考前因后果。
事实上这几个月,小梁氏待她好的异乎寻常,上月还说要把一厢房嫁妆还给她,姬瑶怕自己护不住,谦让几回后只拿回一小箱贵金物品。
说是一小箱,也是两尺见方的软罗钿檀木匣,装着金银玉器、两件袖珍的瓷器和名贵的香料……拿着箱子出去太招人眼目,姬瑶决定把它们分给几个奴婢,小梁氏肯定不允许她带走全部的下人,除了阿绣等四五个十几岁的小丫头,院里其他人年岁也大了,乱世之中,这些东西权当是给刀子们的养老钱。
姬瑶挑出几件可溶成金银的器物赏给院中老婆子们,另外的交给阿绣等人分开收拾在自己的包裹中。
那几个婆子诚惶诚恐推让不敢受,姬瑶笑着安慰她们:“我不在家,你们先替我照看几日,等我回来再收到箱笼里,只不是左手腾到右手换个地方,有什么不敢收。接着吧,这院里人杂,倘若有人为难你们,也要当成救急。”
她不敢说得太透,怕张扬出去听到有心人耳朵中,又是一场风波。
几个婆子手捧东西抹着眼泪下去,姬瑶又带着阿绣几个杂七杂八忙乱了多半个时辰,她特地取出床头暗格里小匣子,命阿绣收在装香烛的提篮中。
纷纷乱乱说要走,姬瑶有些舍不得竹心苑,她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却是在镇国公府里长大,如今一离开,等下次再回来,还不知变成什么样。
一行人向太夫人辞行,照例收到太夫人阴阳怪气的挑剌,“没时没节的,跑到寺里做什么?外面也不太平,呆在府里多安生,我看八成是你想出门寻乐子,拿珝娘做借口。”
小梁氏咽下一口浊气,陪着笑脸说道:“母亲,这是阿姐的吩咐,她一心挂念着姐夫和两个外甥,进宫无数回才求来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又想着国孝期几个孩子也被拘得紧了,索性一起带上出门散个心。”
说起钟夫人,太夫人也选择闭嘴,冲着姬瑶翻了翻白眼,挥手让她们离开。
姬瑶几个出府在两条街外与钟家车队并行,她坐在车里并不知,等到万安寺中才发觉梁恒丽母女也在同行之中,倒也不惊奇。可姬瑶不明白,钟夫人那么个精明的人怎么会点名带上她?
梁恒丽一见姬瑶亲热得不得了,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抛下在场的两位表妹,两人先进了禅室叙旧。
钟盈板着脸,眉梢上挑,像是和谁在赌气,下了车自顾自去寺后碑林观赏,浅绿色的披风半隐在红黄相间的林间,煞是好看。
小梁氏频频给女儿使眼色,二娘子全当没看见,提溜着鸟笼子也找块清静的地方游玩去了,她不由暗叹一声。
钟夫人见了,数落妹妹道:“你呀,别尽让珝娘让着阿盈,论长幼她还是姐姐。上回阿瑶说的对,镇国公府的嫡女当得起阿盈一声阿姐的称呼。这丫头,被她阿爹宠得无法无天,现时我也没法子。”
小梁氏捂着发烧的脸自嘲道:“别提镇国公府,羞死人了。以前是货真价实的超品公府,如今货比三家,不提也罢。”
钟夫人微微一笑,眉眼生波。
小梁氏见没别人,凑到阿姐身边探底:“姐夫派来的人可靠吗?京城当真守不住?我们全脱身出来,姑母可怎么办?还有我历年积攒的私房钱,不小的一笔数目,真是找不回来想着都心疼。”
钟夫人轻嗤一声,声音若黄鹂鸣叫,“真没出息,眼皮子太浅,那点家当也当成宝,这当头逃命要紧。至于姑母,你不是巴不得她早死,这机会正好,天灾*咱顾得了自己已算不错。有阿弟和文郎在,横竖妹夫和三郎能脱身,再旁的人休提。”
小梁氏张了张嘴巴咽下后面的话,抛下可恶的婆母她理应高兴,不知为何心里发虚坐立不安。
钟夫人打开发髻歪在榻上小憩,斜睨妹妹道:“省点气力,你也抽空歇一会儿,等晚上接应的人来了,恐怕再没有喘口气的功夫。”
小梁氏心怀忐忑等到子夜时分,由钟大将军贴身心腹校尉带领的夜行人潜到禅室中,不是她期待的猛将,而是一位俊美的少年郎,矫健利落,双眸似电,落地悄无声息。
等来人报出名头,屋内的两位贵妇却是大吃一惊。
“你就是韩七,杀人盗珠的淮北韩七!”钟夫人娇笑道,手拿丈夫的亲笔手书和半枚虎符仔细翻看,确信全是真品。
“某就是韩七,与钟将军有约在先,特来护送夫人和几位女郎回南阳。”韩七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包着的避火珠,轻掷在钟夫人面前的软榻上,朗朗道:“珠子物归原主,贵府的刁奴却不能起死回生,请夫人见谅。”
他于后一句话说得异常生硬,钟夫人低头莞尔,始是明白丈夫信中所说来人异于常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