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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里的下午,天高云淡散着几缕风,满园都是桂花香,正是一年里最舒爽怡人的日子。
微风拂过秋千架,吹动架旁几株白菊花,亦轻扬起架上人的发梢和裙角。层层叠叠的裙摆,轻盈好似蝉翼,被风吹开便似海上波涛汹涌,千堆雪起。
眉目如画的清丽少女,纯净剔透好似冰雪雕成,不知怎的就出起了神,仿佛有着满腹心事。
墨绿色的大鸟张开双翅,由院门盘旋到她眼前。落定不动时,方看清鸟喙和翎羽处点缀着些许白,如同青松枝头覆盖不化的积雪。
笑意瞬间浸透少女湿漉漉的乌眸,她扭头望向院门,一跃跳下秋千架,分外惊喜地唤了一声,“三哥哥!”
公仪偲一身利落打扮,一手托着个鸟笼,满面笑意走进院子。嘴中轻嘬了一声,那鸟儿就乖乖飞进了笼。
“这是……苍青鸟?”少女望着那鸟儿笑道,“想不到三哥已经把它训得这么好了。”
“那是当然。”公仪偲的面上很有几分得意,随即说道,“这一回跟大哥去了趟苍国,正好碰上这种鸟。”
十分罕见的灵鸟,传说饲之能够过目不忘。近十年来,只在苍国西部发现过它的踪迹,可西荒那边却一直不大太平。公仪偲说得轻巧,但她知道他得来一定费了一番功夫。
两人逗弄了一会鸟儿,她对着他叹道:“可惜这笼子好像太小了些,也太丑了些。”
“你这丫头。”公仪偲失笑,“送你东西,还要嫌东嫌西,三哥我好欺负呢?”
“哪里。”少女吐舌一笑,“三哥一点也不好欺负。”
两人把鸟笼交给丫鬟,携了手便往祖母那边去。刚进跨院,便瞧见二哥公仪修的小厮在外候着,二哥正在屋中陪祖母说话。
公仪偲刚归家时已来过一回,此时顽皮心起也不许人通报,独与她猫着身子蹲在窗下,嘻笑道:“听听看奶奶和二哥说些什么,是不是又催他早些成亲了。”
少女也跟着一笑。耳朵贴在墙上,依稀只闻寥寥数语,似在计算车马行程,然后没了声音。
公仪偲拽拽她的衣角,两人正想开溜,头顶朱窗却先一步由内拉开,公仪修探出头来,清俊眉目满是温和笑意,“我当是谁,原来是两只小老鼠。”
进了屋子,老太太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反倒怪罪起孙儿,“偲儿真个是最顽劣的,一天天的又只知道舞刀弄棒,该当找个媳妇来管管你。”
公仪偲想要辩驳,祖母面前又不敢顶撞,一时就成了个龇牙咧嘴,欲语还休的模样。少女“噗嗤”一笑,公仪修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她趁机为他解围,问道:“奶奶,大哥呢?”
提到长孙,老太太还是比较满意的,绽开笑意道:“你大哥呀,一回来就扎进厨房,好像离了他这一家子就没饭吃了似的。”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是做饭和经商却是大哥公仪倓的两大爱好。
“那也是大哥孝敬奶奶,心疼我们这些小的。”少女挨着祖母的脸颊蹭了蹭,老太太的面上更是乐开了花。
饭桌上,公仪偲瞧着自家二哥,忽然就走起了神。
说来惭愧,公仪家族素被誉为“澹河以北最璀璨的智慧明珠”,家中多谋臣智者,一直是离国朝政脊梁。可到了他们这一代,数百年来积攒的灵慧之气,好像都到了二哥公仪修一个人的身上。公仪偲既不喜欢读书,也没有天赋,更讨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好在祖父和父亲在时就很开明,从不强求他们什么。因着公仪偲好武,小时家中还专程给他请了师傅。
公仪偲又看向大哥大嫂一对伉俪。
近两年来,同样“不务正业”,祖母见他就念叨他顽劣,大哥则是奔波辛劳,持家有道。归根结底,大概就是大哥娶了媳妇,而他还八字都没一撇。公仪偲想着,有些黝黑的面庞不禁一红,俊朗五官沾染一丝羞涩。
公仪偲想得出神,未注意自己一根青菜嚼了半天,全家人都停了筷子看他,目中带笑。
“三弟想什么呢?”公仪修笑将一个鸡腿夹到他碗里。
公仪偲一边推说没有,一边胡乱嚼着鸡腿。
晚膳过后,兄妹几个闲坐水边观星。秋日夜空星辉璀璨,深邃高敞,让人觉得距离天际是那么遥远,一不小心就拉长了一个梦。
“夫君,你说星星上有仙人吗?”
公仪倓笑了一笑,回答妻子显得有些小孩子气的问话,“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那仙人们是住在哪里呢?”大嫂继续问道,“传说中的三神天,是在什么地方?”
少女听着兄嫂轻柔私语,心里想着,大哥一定是这世上最文雅的商人,做饭最好看的厨子,以及对妻子最温柔的丈夫。
公仪倓见她望来,以为她也是心有好奇,便道:“这些掌故,不如请二弟说给你们听,他知道的总归多些。”
公仪修也不推辞,略作一笑便娓娓道来,“所谓三神天,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诸神退隐之后,修仙者依据诸神所留教义不同,分而成立的三个教派,被称作圣华天、落迦天以及无藏天的。其中圣华端严,落迦仁善,无藏清宁。每一神天底下,又有许多分支。至于具体所在,大概总在那灵山秀水,川泽大海间,似我等凡人,总不能觅得其所了。”
公仪偲立时为之神往起来,摇着他袖道:“好二哥,再多说些罢。”
公仪修知道自己这幼弟的性子,最是喜爱这些神神怪怪,若非无缘,恨不得都要往那神山里头去,当即也不拂他兴,想了想道:“很多地方的人祈祷时,总要先说上一句‘仁慈伟大的天之雪’。这天之雪是跳脱三神天外,数千年前就成名了的人物了,据说曾以一人一剑之力阻下十万魔兵,就连血洗神界,击杀无数天神的飘渺魔君,也是亡于他手。所以世人又将其尊称作‘诸魔黄昏’。”
公仪偲的双眸亮了起来,问道:“这么厉害,那他到底是人,是仙,还是神?”
“是什么并不重要。”公仪修笑道,“总之最后一次神魔大战之后,他就已经是世人心目中的神了。”
大嫂也听得兴味盎然,问道:“那后来呢?那什么大战之后呢?”
“后来,他就退隐了。”公仪修道,“不过隐居之地,倒不是秘密,叫做‘流云天舒’。本是云卷云舒的‘舒’,但世人慕其风仪,更爱称其为中枢之‘枢’,更有直称其地为天枢府的。憾而世人只知天枢府,而不知天枢府在何处。”
公仪偲还待再问,抬眼却见身畔少女以手支额,秀眉轻蹙,目中似有痛楚。公仪修等人也一同瞧见,立时便关切道:“遥儿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先前脑中钝痛,此时不去思虑便也好了。她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大嫂却捏她手儿冰凉,命下人取过外衫罩在她身上,亲自送了她回房。
少女回到房中,逗弄了一会苍青鸟,心中又袭上一股茫然。饲之便能过目不忘?她的心中好歹还是怀了些希冀。
她在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暖茶握在手中,一手却自襟口取出玉坠轻轻摩挲。
无比简洁的样式,玉料却最是细腻温和,二哥看过,说是最顶尖的他山玉。坠子的底部雕刻着一个小小的“遥”字,笔划苍劲,镌刻精致,再多就没有了。
神游了一阵,听得屋外有人轻问,“小妹可睡下了?”
正是二哥的声音。
廊下值夜的小丫头还未回答,她便拉开房门唤了声“二哥”。
公仪修点头笑了一下,走进屋内入座,由得丫头们待在屋外,也不掩门。他们感情虽好,但毕竟不是亲兄妹,夜深之时更需避嫌。
公仪修就着灯火,瞧她面色已然恢复如常,便也开门见山,“我今日与祖母商量,打算带你往江渚那边去一趟。”
“江渚?”少女目中透出几分不解,随即却也醒悟过来。今日偷听祖母与二哥墙角,计议车马原是为出远门。
“大隐隐于市。”公仪修道,“江海余生楼,就在江渚城南。”
“是那个,医术冠绝天下的,江海余生楼?”
“不错。”公仪修道,“只要是他们接下的病患,就没有治不好的。”
少女的眼睛亮了起来,想了想却问道:“二哥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去?还有三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吧。”而花在来回路上的时间,就要接近一月。她自是知道自己的病症非是寻常可医。
两人在灯下静静对望,终是公仪修先移开眼睛,说:“江海余生楼一年只发布七枚‘江海令’,需得持有江海令,才能获得楼中主人的救治。”
“可是江海令,早在年初便已派完。”
“不错。”公仪修道,“但是除了江海令外,每年秋季,他们还会发布不限数量的‘余生令’。”
少女略微怔了一下。
“去试试运气吧。”公仪修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道,“遗失过往的痛苦,二哥明白。”
他看着她的眼睛,好像要看去她的心底。她轻轻点了一下头,目送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