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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在草叶上闪着,有个男孩儿脸朝下趴在地上。
树枝上的喜鹊抖了抖屁股,甩下一坨鸟屎,刚好落在男孩儿头上。
许良眼看着男孩儿头顶的呆毛被鸟屎压了下去,又听到男孩儿小声咕哝了一句,支撑着抬起脸来。
许良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跑过去问:“你摔倒了?没伤着吧?”
小十三脸上沾满了露水和草叶,额头上还贴了块儿新鲜的蚯蚓粑粑,一张花里胡哨的小脸儿格外喜感。
他激动地看着许良,眼睛几乎要变成灯泡朝外放光。
许良:“啊?”
小十三把脑袋向左转了半圈,老实地想要摇头,却又立刻纠正了错误,改为上下晃动,捣蒜似的说:“伤……伤了!”
许良朝他伸出手,“先起来吧,你伤哪儿了?”
小十三正要回答,耳朵里的隐形对讲机就“哔——”地响了一声,有人跟他指示说:“腿腿腿,就说你不能动了!”
小十三觉得很有道理,但嘴巴刚一张开,耳朵里就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先把正经事儿办了,你得确认许哥哥有没有把你忘了。”
然后第三个声音说:“耗子别紧张,慢慢儿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小十三被指挥得头昏眼花,差点儿一不小心变回原形。
许良不知道小十三耳朵里藏了东西,在他看来,这男孩儿就像摔傻了似的,趴在地上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一会儿张嘴一会儿闭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大眼睛里写满了不知所措,好像随时会哭。
许良蹲在小十三面前,放慢语速再问一遍,“小朋友,你,伤在哪儿了?”
小十三正在心里默数听来的指示,乍一看到许良靠近自己,激动地有些忘乎所以,张口就说:“我,我叫小十三!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许良被催眠清除了记忆,本来是不记得小十三的,但被这么一问,又有些不确定了,反问道:“我认识你吗?”
小十三不知怎么接话,愣在当场,同时耳朵里蹦出一串人声——
“哎……傻耗子。”
“笨啊你,不是刚教了你吗!”
“不能这样问的,拒绝钓鱼执法!钓鱼执法你能懂吗?好吧你肯定不懂,我跟你解释一下……”
“别废话,仓鼠你别愣着啊,再愣要露馅儿了!”
“你也不想许哥哥再被催眠一次对吧?”
小十三本来就够紧张了,一听到最后这句,当即扑到许良怀里哭了起来。
许良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半举着胳膊着急道:“别哭别哭,你别哭啊!我忘了你是我不好,你叫小十三对吧?我叫许良,你吃糖吗?你别哭啊……”
小十三却哭得更凶了,一双小手死死抱着许良的脖子,蹭了他一身鼻涕,“呜哇哇——许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哇——”
监控摄像头被藏在小十三头发里,这会儿只能拍到草地,话筒别在小十三衣领上,现在也只接收到惨烈的哭声。
报恩管理处里,几个管理员同时摇了摇头,滑动着椅子远离监控屏幕,打算等小十三哭完了再看。
本来按照制度,许良清除记忆之后还要在管理处接受测试,确认是不是真的把见到妖精的事情忘了,但昨天出了点儿小状况,只能让常净先带他回去,再找机会确认效果。
小十三之所以带着摄像头去找许良,也是为了用最直观的方式证明许良已经把他忘了,当然,顺便也满足了大家测试新设备的欲-望。
胡小飞是管理处的新人,遇事就问,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
胡小飞:“那现在已经确定没事儿了,是不是让耗子回来?”
廖扬嗯了一声,端着茶缸忙别的去了。
隔了一会儿,胡小飞急匆匆进了他的办公室,“组长,怎么办啊?”
“干办,加点麻酱做热干面。”
“我本来想让耗子直接回来的,但说晚了,现在许良以为他腿受伤走不了路,已经把他带回家了,现在怎么办?让他再装一会儿还是偷偷溜走?”
“你让他……算了,还是我来说吧。”
两人刚走到外面的大办公室,就听到几个同事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嘘声。
廖扬轻声走到他们身后,看到屏幕里显示着许良的卧室,而许良的床上则躺着……
“常净。”廖扬声音带笑,“睡相跟上学的时候一样难看。”
“对啊难看死了。”同事一号接话。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同事二号吐槽。
“我倒是想跟他一样败絮,我就练不出这种腹肌。”同事三号一脸羡慕。
胡小飞:“组长,你快跟耗子说吧,别耽误正事儿。”
廖扬的视线始终落在常净身上,“你来说吧,让耗子继续观察情况,不过不能偷看许哥哥换衣服,也不能跟进浴室,盗亦有道,偷窥也是有底线的。”
别的同事都懒得计较这些,胡小飞却又认真问了一句,“那常净呢?现在把他也录进去了。”
廖扬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嘴角却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他不是目标人物,不用多管,录到的部分后期剪掉就行。”
等他走后,同事们又小声嘀咕起来。
同事一号:“还是组长聪明,看看能不能录到把柄。”
同事二号:“这叫未雨绸缪。”
同事三号:“我猜常大侠的内裤一定很贵,你们说呢?”
同事一号:“……”
同事二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同事三号:“我想买条ck……”
这时屏幕上的内容换了,许良抱起小十三,把他带到了书房,放在刚收拾好的儿童床上。
这床是许良小时候睡的,床头板上被常净画满了猪头。
许良帮小十三把伤口处理好,去店外挂了个临时休业的牌子,又去买了点儿菜,想做顿午饭跟常净和小十三一起吃。
不过常净睡得很死,许良守着饭桌等到一点半都不见他醒,也不敢叫他,索性自己也不吃饭了,钻回卧室跟他一起睡个午觉。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吃午饭,他居然梦到了厨房——
灶台上煮着水,热气从壶嘴儿里冒出来,蒸得人眼睛发花。
有什么东西在水壶里叮当作响,他打开盖子,徒手到壶里摸了一圈儿,居然摸出一颗蛋来。
他弄了块儿腐乳,把鸡蛋往桌上一敲,准备开吃。
谁知蛋壳碎裂,露出的却不是蛋白,而是一个紫毛团子。
那团子抖了一抖,先伸出一只脚爪,又探出圆圆的脑袋,很不认生地跳进许良手心儿,居然是一只小鸡。
“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注意安全。”紫毛小鸡开口说话,声音稚嫩却又透着一股子老成。
许良没来由地一阵烦躁,用不像自己的语气回道:“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儿。”
紫毛小鸡拿短短的鸡翅在许良掌心轻拍,“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要独自出门,尤其是中秋那天……”
“傻良。”常净的声音忽然取代了紫毛小鸡,许良以为常净变成了小鸡,吓得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常净盯着自己。
还好还好,是人,不是鸡。
许良揉揉眼睛,“我做梦了。”
常净:“梦到什么了?”
许良嘿嘿笑着,“记不清了,好像你变成鸡了,这么小一只。”
常净:“……”
已经四点多了,常净还没完全睡够,但他有事儿要办,不能再赖床了。
他光脚下地,本想直接去冲个澡,经过浴室时,却忽然停了步子,折向书房走去。
推门进屋,正看到小十三抓着一把瓜子坐在床上。
“昨天报恩的就是你吧?”常净一眼就看出了小十三是只仓鼠妖精,几乎能从他那张毫无破绽的人脸上看到抖动的胡子。
小十三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胆子倒是不小,还敢过来。”
常净这会儿顶着一头睡乱的头发,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浅灰色子弹裤,皮肤上还挂着一层薄汗,明明是一副刚睡醒的懒散模样,却无法掩盖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
小十三就像耗子见了鹰,本能地感到害怕,用杂志遮住半张脸,只留下一对眼睛。
管理员们在他耳朵眼儿里齐声喊道:“把书挪开!看不见啦!”
小十三被吓了一跳,杂志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把许良给引了过来。
“安安静静,这是小十三,他腿受伤了。”许良十分自然地介绍着,在小十三旁边坐下。
小十三躲到许良身后,摄像头又是一黑。
常净:“这是谁家孩子?”
许良:“不认识……哦不对,应该认识,他认识我,但我不记得了。”
常净冷着脸看向小十三,“你过来,我送你回家。”
许良:“那我跟你一起送他。”
“我一个人行了,你接着睡吧。”
许良本想答应,身后的小十三却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好像有些害怕,于是他改口道:“还是一起去吧。”
常净顿时更加不爽,“说过多少次了,不认识的人不要带到家里,这孩子我来处理,你别管了。”他说着拉住小十三的胳膊,不客气地把他拽了起来。
小十三吓得叫了一声,回头泪汪汪地看向许良。
许良把小十三抢回来,老母鸡似的护在怀里,用很不理解的目光看着常净。
常净:“我说话你还听不听了?”
“他怕你。”
“怕就对了,你把他给我,这孩子不能留在家里。”
常净说着伸手要人,语气中带着不自觉的强势,周身的灵力徒然增高,使得空气中都好像凝结了看不见的冰凌。
小十三本来怕得哆嗦,这会儿反而镇定了下来,当实力过于悬殊的时候,动物本能让他选择了认命。
小十三闭着眼睛,带着一脸英勇就义的神情,往前迈了一步。
常净的手指几乎碰到了小十三的肩膀,许良却在这时把他拉回到身边,毫不退让地看着常净。
常净:“傻良,你让开。”
许良:“你要干嘛?”
常净:“你别管,让开。”
“不让。”
许良说得十分干脆,脸上挂着平时少有的坚定神情。
这情形让常净想起了去年某天,许良也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只猫妖跟他对峙,最后还冷战了一个星期。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告诉许良小十三是只妖精。
他很好奇,如果许良知道了小十三的身份,是不是还会像现在这样为了他跟自己争执。
在同类和异类之间做出选择根本就不算问题,至少对常净来说不算,他出自净道世家,祖祖辈辈都靠降妖为生,数以百计的常家后人为了他们的信念死在妖精手里,这种累积了一千多年的敌意随着血脉延续至今,不是百余年的和平能冲淡的。
但许良不一样,妖精们喜欢他,他也喜欢妖精,对他来说,妖精动物甚至花草都没什么区别,在他觉得正确的时候,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他都会坚定地站出来维护对方。
就像很小的时候,常净被邻居小孩儿骂作黑社会,个子还没饭桌高的许良也很勇敢地站了出来,轮着小胳膊替他出头。
一想到这里,常净就瞬间没了脾气。
“算了,随你便吧。”他说完这句,闷闷地钻进了浴室。
许良看着常净的背影,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尾巴似的跟到了浴室门口儿。
水声传来,常净的身影映在磨砂玻璃门上,许良低头抠抠手指,又抬头摸摸常净的影子,然后又抠抠手指,再摸摸影子……
许多情绪交织膨胀着,好像吹了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气球,堵在心里不上不下。
许良最怕常净不理他了,与此相比,他倒更愿意常净直接冲他发火。
他这会儿情绪十分低落,但低落之余,心底还有些他无法理解的情绪在滋生蔓延,他想直接把门推开,把常净抓回自己身边,让他认真看着自己,强迫他接受自己的想法儿,而不是自己接受他的。
没过多久,门开了,常净蒙着一层水汽走了出来,毫不在意地裸-着身子,站在许良面前。
水珠拖着长长的尾巴,一路勾勒着匀称漂亮的肌肉,最后“啪嗒”一声落在许良脸上。
许良张了张嘴,常净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绕过他进了卧室。
小十三扶着门框偷偷瞄了一眼,刚好看到常净全-裸的后背,慌忙捂住了眼睛,转念一想才发觉不对,摄像头藏在头发里,捂眼没用,于是他又果断趴到了地上……
许良跟着常净进了卧室,依然欲言又止,以他对常净的了解,只要他开口,常净下一句话肯定是让他把小十三扔出门去。
常净直接把许良当空气,从衣柜里取了几件儿衣服,背上的水还没擦干就要直接套上。
许良“哎”了一声,拿出浴巾从后面裹住常净,仔细帮他把背上的水珠擦干。
他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因为知道常净换好衣服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道哪天才能见面。
常净很快穿好了衣服走到门口,许良跟上去,几次想拽他的袖子都没成功,最后只好偷偷在他兜里塞了颗糖。
常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兜,嘴角现出一抹笑意,回头在许良鼻子上捏了一下儿,推门走了。
“哎——”许良追出去,“你别生气了——”
常净不答话也没回头,就这么走了。
许良一直在门口儿站着,腿都麻了也不挪位置,直到手机响了才瘸着脚进店接了电话。
常净:“中秋我来接你回家吃饭,你中午别吃太多,好了,先不说了,我还有事儿。”
许良抱着手机傻笑,知道常净这是不生气了。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是一年里妖气最强的时候,报恩管理处忙着准备过节,很快就忘了小十三还在许良家里。
不过他们忘了常净没忘,那天走后,他很是找了廖扬一通麻烦,但小十三档案干净,报恩程序也没问题,他挑不出毛病,加上节前杂活儿太多,也没精力多管,就默许了小十三的存在。
转眼到了中秋,许良为了配合过节,特意换了件儿橙黄色的外套,杵在店里活像个人形月饼。
常净中午来了电话,说今天不用加班儿,晚上会过来接他一起回家,许良放下电话就开始盯着店门,天刚一黑就挂了关店的牌子,站在巷口等着常净。
路灯亮起时,常净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窄巷尽头。
许良愣了一秒,接着用五十米赛跑的速度冲了过去,一把将常净抱起,箍在怀里轮了个圈儿。
常净:“……”
“嘿嘿嘿,安安静静。”许良拉着常净的袖子,眼睛闪闪发亮。
常净在许良鼻子上捏了一下儿,“我妈给你做了八宝饭,今天你住我家,明天带你去坐云霄飞车。”
许良兴奋地原地蹦跶,又激动地抱住了常净。
等许良冷静下来,两人并排走出巷子,许良却忽然“啊”了一声,“小十三还在家呢,我能带他一起去吗?”
常净皱了眉头,“不行。”
许良哦了一声,“那我去给他买点儿吃的,一会儿就好。”
常净虽然不爽,但也没说什么,反而跟许良一起去了。
许良打包了两份小十三最喜欢的爆米花,美滋滋地走着,常净跟在他身后,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风中有一丝凌厉的妖气,十分微弱,但常净还是可以肯定,这妖气属于一只厉害的浊妖。
他们净道者习惯性把妖精分为清浊两种,清妖与人为善,浊妖与人为恶,只要是曾经伤害过人的妖精,身上的妖气都会变得浑浊,也是因此得名。
这样厉害的妖气,常净已经很久没遇到过了,出于血脉的本能,他绷直了身体,作出警戒架势。
许良:“怎么了?”
常净视线绕了一圈儿,拉着许良回到店里,嘱咐道:“你在家里等我,我有事儿,要出去一趟。”
这房子里有他布下的结界,足以令浊妖无法踏足,许良待在里面十分安全。
许良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不过我尽快,不会耽误晚上吃饭。”
常净把许良安顿好,临出门时瞥到屋里的小十三,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看好你许哥哥,别让他出门儿。”
小十三受宠若惊地用力点头,许良则站在门口儿,目送着常净越走越远。
许良能感觉到常净有急事要办,以为他要很久才会回来,结果刚等了几分钟,就听到有人敲门。
许良开门,只见常净站在门外看着自己,目光十分温柔。
他想都没想就向外跑去,身后的小十三却大叫一声:“许哥哥!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