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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尴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闪动。如果真是惹出祆教的乱子,他也没法出言庇护。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得令,把张小敬按住,五花大绑,就要朝殿外推去。忽然殿里传来一阵尖利的木脚摩擦地板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看到徐宾略带惶恐地站起身来,周围的书吏都跪坐着,把他衬得特别显眼。
贺知章眯起双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面对靖安令的威压,徐宾战战兢兢,有心想替好友说几句辩解的话,可情急之下口吃更加厉害,脑门都是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挣扎了半天,终于放弃了说话的努力,迈步走出人群,快步走到张小敬身旁——徐宾没那么复杂的心思,当初是他把好友送进靖安司,也必须是他送走才成。
贺监是大人物,应该不会为这点小事记恨我吧……徐宾这样想,右手去搀张小敬的胳膊,同时低声说了一句:“抱歉。”张小敬反剪着双手,面色如常。对一个死囚犯来说,这不算最糟糕的情况,最多是回牢里等死,和之前没区别。
只是先给了他一点生的希望,转瞬间又彻底打碎,这比直接杀他更加残忍。
贺知章已经对这个穷途末路的骗子没兴趣了,他心里琢磨的是,一会儿怎么应对大萨宝。这事仔细想想,颇为奇怪,祆教的消息什么时候这么灵通?这边才出的事,那边立刻就找上门了,莫非背后有人盯着寻靖安司的岔子?
一进入到朝争的思路,老人的思维就活跃起来。
不料张小敬像是读出他的心思一般,呵呵笑道:“贺监你别瞎猜了,是我让姚汝能通知他的。”
闻染的手指非常修长灵巧,可以挑起最细的木香线,也能绣出最精致的平金牡丹。此时她背靠车厢,右手两根手指拼命挤住板隙,夹住那枚松动的铁钉头,一点一点地扭动。与此同时,她还在心中默默地记着马车转向的方向和次数。
车子平稳地朝前驶去,车厢里依然黑暗。那四个押车的守卫一边两个,自顾闲谈着。马车内弥散着一股芬芳的香气,这是斜放在旁边的香架散发出来的。闻记的合香,一向以香味浓郁、味道持久而着称。
大概是被香味所影响,守卫们不知不觉聊到青楼的话题,个个面带兴奋。其中一人转过头来,淫邪地盯着闻染鼓胀的胸口。闻染恼羞成怒,突然大声尖叫。守卫不得不抽了她一耳光,才使她安静下来。等到守卫们都回到座位上,闻染缓缓抽回右手,刚才她趁着尖叫声掩盖,把钉子从缝隙中生生拔了出来。
她在黑暗中握紧拳头,让尖锐的钉子头从指缝之间透出。
又过了一阵,车夫在前头忽然高喊一声“吁——”,车子速度又降了下来。今天上元节,街上人太多,马车不得不走走停停。
闻染双目突睁,一跃而起,一拳砸向刚才唐突她的那个守卫。拳头狠狠砸在对方的眼窝上,守卫发出一声惨叫,闻染拳头收回来时,指缝间的钉子头沾满了鲜血。
其他三个守卫一时间都惊呆了,闻染另外一只手趁机把香架推翻,合香洒了一地。在狭窄的车厢空间里,这个阻挡颇为有效。闻染趁机冲到车厢前部,扯开帷幕,对着车夫后脑勺狠狠捶了一下。
车夫猝然被铁钉凿脑,剧痛之下缰绳一勒——马车正在转弯,辕马吃这一勒受惊挣扎,车架子登时失去了平衡,后面车厢里的人东倒西歪。闻染一咬牙,偏过身子滚落车下。她一落地,打了几个滚,片刻不敢停留,朝着东边飞奔而跑。
她之前一直在推算马车行进的位置,估计这附近是在殖业坊和丰乐坊之间的横街。这两坊都在朱雀大街的西侧。她只要沿着横道往东跑,很快就能看到朱雀大街。
两个又惊又怒的守卫跳下车厢,去追闻染。他们身强体壮,步子迈得大,很快就拉近了和闻染的距离。为首一人跑得最快,追出百步,距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浮浪少年狞笑着伸出手,去抓她的头发。不料闻染猛然回头,一包粉末从手里砸出,在他鼻梁上绽开。
这是她跳车前抓起的一个香包,里面是给王家小姐特制的降神芸香。这东西对人体无害,但闻记香铺做工细腻,香料均碾得极细。浮浪少年一下子被粉末迷住了眼,不得不停下脚步去揉。
趁这个机会,闻染一跃冲上了朱雀大街。
她抬起头,遥遥看见街对面荐福寺的金色塔尖,心里升起一股希望。那里就是安仁坊了!
就在闻染踏上朱雀大街的同时,大萨宝恰好刚刚踏入靖安司的大门。
大萨宝今年六十多岁,此时换上了一件立领白纹缎面长袍,脖子上交叉挂着两条火焰纹的丝束带,这是只有极正式场合才穿的祭服,代表萨宝府对这件事的重视。
一位祆正在祠前众目睽睽之下被杀,这是何等的侮辱。
他抵达靖安司,被直接引到了一处偏殿独室里。这里没有侍婢,只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军士,端来一杯茶。茶是剑阁兽目,倒是不坏,只是茶粉筛得太粗,一看四散的饽沫,就知道煎茶者漫不经心。
过不多时,一位老者推门而入。
大萨宝在长安待了许多年,一看鱼袋和袍色,就知道此人身份极高。两人各自施礼,互通了名姓,大萨宝这才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贺知章,态度凝重了不少。贺知章双手一拱,徐徐开口道:“惊闻有歹人唐突贵祠,侵戕法士,靖安司既然策京城防贼之重,必不轻忽,已遣精干官吏通力彻查,绝无姑息!”
等一等!大萨宝觉得不对劲,听贺知章这意思,一上来就要把靖安司的责任摘干净,不由得怒眉一扬,操着生硬的唐语道:“明明是贵司追拿贼党,引入我祠……”
贺知章立刻截口道:“幸亏教众见义勇为,殴毙凶顽,我会向圣人禀明,予以彰表。”
贺知章这两句话连拉带打,既撇清了责任,又抛出甜头,还顺带暗示自己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大萨宝却不领情,拐杖一顿:“你们靖安司为了拿贼,导致祆正无辜牵连,这得有个说法。不然信众哄起,我可压不住他们。”
祆教在长安是小教,只在胡人商团之间流传,朝廷以萨宝府羁縻。不过它的信众行事好聚众,一旦有什么纠纷,极易酿成骚动。所以凡涉祆政事务,大唐官员都是如履薄冰,以安抚为主。这一招,大萨宝屡试不爽。
门的那边,站着的不是上帝,而是一个眼神深邃的老人。
时光像是一把刻刀,将一些锋芒毕露的人们变得平庸,同样也将一些人塑造得更为坚强。这位站在门边上,眼神静谧如海的老人显然就属于后者。即便眼角处已经绽开了细纹,裸露在衬衫之外的皮肤也显得颜色暗沉,他的脊背依然无比笔直,一举一动也充满了果断的意味。就像是一棵年迈的枯松,即便曾经那满树郁郁葱葱的树叶已然凋零,每一根枝杈却仍然锋锐得惊人,带着无可违抗的意志指向天空,拒绝接受自然消亡的宿命。
“进来吧。”老人平静地说,就像是早就知道要发生什么。
女孩一时间竟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她那迟钝的大脑理解到这是一个友好的信号,她才抬脚踏入门框,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你的腿看起来受伤了。”老人拉开椅子示意女孩坐下,随即看着她小腿上的伤痕皱了皱眉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处理一下。”
“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没有时间。”女孩没有坐在老人为他拉开的椅子上,而是选择了用急促的语气违背老人的好意,“我正在被宪兵追捕,我想她们很快就会到这里来,如果您愿意的话.....”
咚!咚咚!
门外忽然响起粗野的砸门声,随之传进来的是一个男人暴躁的吼声:“开门!”
少女面孔上竭力压制着的恐惧一下子飙升到了极点,她的眼睛开始颤抖,一声尖叫已经在喉咙中酝酿。正如我们前文所说的,她很清楚一旦被抓住迎接着她的是什么,她是个聪明的女孩。
然而面对这个意外的变故,老人却并不显得惊慌。
他走到一边,用缓慢而安静的动作蹲下,放开钢琴底轮的制动,借助转动的底轮拉开屋子角落里的钢琴,一点不理会外面那急促的砸门声和越来越具有冒犯性的吼叫。在钢琴的后面则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看起来并不大,但足以藏下一个人。老人打着手势,示意女孩藏到里面。
待到吓坏的女孩捂住嘴弓着身子躲进了那里后,老人把钢琴拉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放下了钢琴底轮的制动。
屋子的角落没有任何异样,钢琴静静地立在那里,墙壁上挂着色彩艳丽的油画,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抄起钢琴边的一只手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刚刚健壮有力的腿脚一下子不利落起来。他每走一步,都给人一种快要摔倒的感觉。当他用颤颤巍巍的手打开门时,独属于他的那种令人安心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展现在西蒙和法布里斯面前的,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在竭力对抗着看到两名士兵站在自己门前的恐慌。
如果是平时,这个开门磨磨蹭蹭的老人大概免不了法布里斯的一顿殴打。这个性情暴躁的***士兵出身十分卑微,在偶然掌握了权力后从不吝啬炫耀自己那畸形的心态。每当听到有人在他的拳头下痛苦吼叫求饶,他会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充满身体。
这种卑劣的,下作的行为令我们这些生活在文明世界里的人所不齿。然而只要有机会,我想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会对身边的某些人做出同样的事情。人们热爱暴力,因为暴力能让我们感觉良好。
当我们在街上,碰到满臂纹身染着黄毛的流氓调戏纯洁的姑娘,当我们勤勤恳恳工作却被黑心的老板克扣掉了一半的工钱。当我们还是个孩子时,会遭受到长辈和老师的训斥,其中一些训斥的发生完全是因为他们无法掌控自己的怒火而不是他们希望你成为更好的人。当你绝望地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曾经胸怀的理想在铁墙面前撞得粉碎,而在你所身处的这个匆忙闪烁的城市里所有人都显得那么冷酷无情.....你心中是否也曾涌起过此刻法布里斯心中涌起的念头?
在阿瑟克拉克的《太空漫游2001》中,猿人们制造第一件工具是为了敲开自己同族的头盖骨。这是多么,多么可怕的事情?这意味着我们整个种族的进化就建立在暴力之上,建立在对其他种族的压迫之上。我们把母牛从草原里抓到畜牧业的工厂中,我们喂食鹅高热量的食物从而使它有一颗肥厚丰满的肝,我们杀死小猪只为了味道鲜美的菜品,我们把松茸从肮脏的土地摘出来放到银盘里,让那些有教养的人竖起拇指称赞真是难得的美味。
你可以去逃避,但这种本能永远如影随形。你可以去克制,可以自豪地说:“人与野兽的区别,就是人知道如何去约束自己的行为”。但我所想要请你记住的是,我们是一个靠着毁灭和掠夺而生存的物种。我们砸开大地的脊梁掠夺珍贵的矿石,我们砍下树木和牧草,我们以精妙的手法夺取动物的生命。
为了生存,一个人甚至可以吃掉另一个人。
是的,你曾说:“人与野兽的区别,就是人知道如何去约束自己的行为”。考虑到上述例子,我认为这句话是有问题的,它应当是这样:“人与野兽的区别,就是人懂得如何去粉饰自己的欲望,去把那些卑劣的行为描绘成必要之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