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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高迈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说的是常安坊?”

    桓煊眉头一皱:“要我说第二遍?”

    高迈一听那口吻,就知道他家殿下心里又别扭上了,忙道:“殿下恕罪,小人这耳朵真是不如不要!”

    就在这时,门前古槐的枝桠间忽然传来山老鸹的叫声,粗噶难听,像是充满恶意的嘲笑。

    桓煊一拧眉:“等等。”

    高迈:“殿下还有何吩咐?”

    “把树上那只贼鸟射下来。”

    桓煊冷声道。

    “……是。”

    高迈抬手抹了抹汗,向侍卫使了个眼色。

    立即有人弯弓搭箭。

    那贼鸟儿歪着脑袋,用那精光闪闪的小眼瞅了车窗里的男人一眼,不等一箭射出,忽然扑棱棱地飞向长空,一边飞一边不忘回头“嘎嘎”地挑衅。

    高迈只好赔笑:“鸟儿不懂事,殿下莫怪。”

    桓煊瞪了他一眼,放下车帘,不再搭理人。

    高迈松了一口气,吩咐车夫和随从掉转方向去城南。

    车轮再一次辘辘地滚动起来,王府侍卫马忠顺悄悄凑到高迈身旁,压低声音道:“殿下这是怎么了,离京几年,还没踏进王府,先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要说迫不及待吧,心情又那么差,不像去会美人,倒像是去找仇人算账。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在咬耳朵:“殿下对山池院那位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公公好歹透个风,让咱们兄弟几个心里有点底……”

    “这不是心里憋着火么,”高迈叹了口气,用气声道,“方才在宫里见到要命那位啦。”

    马忠顺恍然大悟:“难怪。”

    高迈话锋一转:“不过山池院那边也不能得罪,长得像也是种造化不是?”

    ……

    常安坊,山池院。

    随随这一觉只睡了约莫半个时辰,她长年征战早就养成了习惯,每一觉都很短,不管在哪里,躺下就睡,用最短的时间最大限度地补充体力。

    她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披上外衣下了床。

    隐姓埋名这半年时光,对她来说是难得的休憩,但是松弛久了,难免会懈怠,一旦放任自流,就会越来越惫懒。

    刀放久了会生锈,人也一样。

    养伤这半年,她觉得骨节都快生锈了。

    其实伤势早已没有大碍,只是先前住在桓煊的兵营里,人多眼杂,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习过拳脚刀剑,实在手痒难耐时借将士的弓射射垛子,还得留一手——若是一个普通猎户女能百步穿杨,定会惹人疑心。

    她的身份经得起查,却经不起究根刨底地细查。

    桓煊将她扔到这鸟不拉屎的山池院,倒是正中她的下怀。

    这里占地广,下人和侍卫却很少,要找个隐蔽的地方习武不难。

    至于其它的事,徐徐图之即可,急不来。

    随随换了身短衣,扎紧腰带,简单洗漱一番,用手指拢了两下长发,绾个干净利落的男子发髻,用骨簪固定住。

    接着她套上鹿皮靴,掀帘走出屋子。

    随随在院中转了转,没发现春条的身影,知道这小丫头准是趁着她睡觉又溜出去找人闲聊打探消息了。

    这样也好,省去她不少麻烦。

    她推开院门,长年不用,门轴“吱嘎”作响,像个风烛残年、咳嗽不止的老翁。

    她踩着满地枯枝朽叶,穿过彤云般灼灼燃烧的枫林,走到一堵生满苍苔的七尺石墙前。

    墙的另一边就是西园。

    园门在另一端,从彤云馆过去要绕个大圈子,随随懒得绕远路,出门时便在心里估算好了最短的路线,一堵墙哪里挡得住她的去路。

    她只是扫了一眼,就找到了墙上一块微微凸起的砖石,双手扒住砖缝,足尖轻轻一借力,灵巧地爬到墙顶,轻轻松松翻了过去。

    那身姿动作当真是矫如飞猱。

    随随不担心被人看见,山中猎户的女儿身手矫健也不足为怪。

    不过此刻园中空无一人。

    园子无人精心打理,秋日草木凋零,开阔的湖面半是残荷半是枯叶,满目的萧索荒凉。

    随随沿着几乎被荒草掩埋的小径爬上西边的土丘。

    百年前,寿安公主特地从江淮运来山石叠构而成,怪石嶙峋、岩虚谷峻,山上遍植松柏,生长了百年,已和野林差不多,处处悬葛垂萝,苔痕苍苍。

    随随穿行至密林深处,找到一块合适的空地,折了根枯枝作剑,开始练剑。

    她的刀剑、拳脚、弓马,都是父亲手把手教的。

    萧晏寡言少语,也不知如何宠爱女儿,每次分别之后再重聚,他总是笨拙地笑笑:“拔你的刀,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刀剑铿锵便是他们父女之间特有的对话。

    松林寂静,天地间只有风声,风吹黄叶的簌簌声,落叶在半空中打着旋静静飘落。

    随随比风更迅疾,比风中的秋叶更轻盈,她在枝桠间旋转、腾跃,劈、刺、削、截……每一个动作都深深镌刻在她的骨骼和肌肉中,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像呼吸、心跳和血液流动一样自然。

    一套酣畅淋漓的萧家剑练完,她将树枝轻轻一抛,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接着她便弯下腰,开始在林子里找地菌。

    这片林子遮天蔽日,阳光很难照进来,今岁入秋后多雨,正适合地菌生长。

    她刚才就瞄准了几种能吃的菌子,其中还有鲜美无比的松蕈,正好采回去煮锅野菌汤一饱口福。

    在幽暗的密林中寻找地菌极考验目力,随随的目力本就过人,何况是找好吃的。

    不一会儿,她就摘得一大捧,用手巾打了个小包袱挂在肘上,心满意足地回栖霞馆去了。

    刚翻过园墙,便听不远处传来春条的声音:“娘子,娘子——”

    “出什么事了?”

    随随警觉道。

    春条气喘吁吁地朝她奔来:“齐……齐王……殿……殿下……”

    随随轻拍春条的背:“春条姊姊慢慢说,别着急,殿下怎么了?”

    春条双眼圆睁:“殿下来了!”

    随随一挑眉:“在哪里?”

    春条平复了一下心绪:“还没到,车还在半道上,侍卫先骑着快马来传话的,让咱们预备预备。”

    这回随随也有些意外了。

    齐王刚回京,今日肯定要入宫请安,就算不在宫中陪皇帝用晚膳,从宫里出来也该回王府,怎么会大老远地跑到这山池院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思忖着,春条已经拉着她的胳膊往院子里拖了:“对了,娘子方才去哪里了?”

    她抬手从随随的头发上摘下半片枯叶,又拍她衣裳:“衣裳都脏了。”

    “去西边山丘上转了转,”随随把包袱摘下来给她看,“我在松林里采了些地菌,一会儿熬汤喝,不知厨房里有没有鸡鸭……”

    “娘子这会儿还有心思想吃的……”春条跺了跺脚,“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奴婢替你梳妆打扮。”

    随随无所谓道:“饭总是要吃的。”

    春条忽然想到什么,重重一拍脑门:“齐王这个时辰在路上,那是要到这里来用晚膳了?”

    她如临大敌,在屋子里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这可怎么是好!”

    这本来不该是他们操心的事,毕竟山池院没有厨子又不是他们的错。

    但他是齐王,是天之骄子,无论走到哪里,理所当然该有人伺候他,若是伺候得不好,那就是他们的错。

    他可以不吩咐,他们却不能不预备着。

    至于下面人有什么难处,他是不用考虑的。

    随随明白这个道理,若非少年时她阿耶把她扔到军中,让她瞒着身份从最普通的兵卒开始历练,她说不准也会是这样的人。

    随随只好安慰她:“你先去厨房生火,把饭炊上,我擦洗一下换身衣裳,一会儿就来。”

    她方才练剑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春条嗫嚅道:“奴婢不会生火……”

    随随哑然失笑:“你等我片刻。”

    她打了盆冷水,草草擦洗了一下,换了身青布衣裳,便带着那包宝贝地菌去了厨房。

    厨房里东西倒是齐全,米缸是满的,房梁上挂着腊肉、羊腿,竹篮里装着新鲜的菘菜,门外树上还拴着只肥母鸡。

    随随一看那只鸡便亮眼放光:“正好,菌子炖鸡最鲜美了。”

    春条吞了口唾沫:“可这是活鸡啊……奴婢不会杀……”

    随随当然没指望她:“你去烧水,我来杀。”

    她说完想起这丫头十指不沾阳春水,便让她先去淘米、洗地菌。

    等春条淘洗完回来,随随已经杀完了鸡,若无其事地哼着小曲,一边给烫过的鸡褪毛。

    春条望着她麻利的动作,第一次觉得这么个主人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娘子,有时还更靠得住些。

    随随拔完毛,给鸡开膛破肚,把脂肪剥出来放在一旁:“这样炖出来的汤才清。”

    说着将鸡洗净、焯水,拆成大块,放进陶釜中炖上。

    她吩咐春条煮茶,同时将剥出来的鸡油放进小铜锅里熬出油,捞去油渣,下花椒、八角、丁香、橘皮爆香,再把焯过水的菌子扔进去炸。

    鸡油、香料和带着松香的菌子气味顿时弥漫开,春条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菌子炸到干,茶也煮好了,菌子入茶汤洗去油。

    随随把处理好的菌子捞出来,放进青瓷碗中,调入米酒和清酱。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井井有条,春条几乎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递递瓢碗打下手。

    “娘子真能干,”她忍不住道,“怎么什么都会。”

    “不会就吃不上饭了。”

    她一向愿意在吃食上动脑筋,一个人时常一年半载只能用靠粮肉脯果腹,难免会嘴馋些。

    起初是想方设法解馋,后来心里放了个人,便想着有朝一日能与他分享,看他眼中闪动喜悦的光芒。

    只是他们相处两年,一直在与叛军周旋,见了面也是谈军情,哪里有闲心做别的。

    随随垂下眼帘,弯了弯嘴角,虽是在笑,看在春条眼里却莫名有些凄凉。

    大约是想起家人了,春条想。

    “娘子好好伺候殿下,往后就有靠了。”

    她安慰道。

    鸡汤和菌子的香气勾得春条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担心,齐王殿下天潢贵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能看上这种野俚人的吃食吗?

    她的担心却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