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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姨的晚饭一向在放学一刻钟内准时开,因为吃好晚饭,两个老师还要备课批作业。不过今天却稍稍晚了一会儿。
许霜降很快知道了原因,餐桌上多了一盘炒鸡蛋,一盘蒸咸肉。
陈池在开饭前就拎了一袋橙子和一袋核桃仁送给郭姨,说得极好:“路上不熟悉,不知道有多远,不敢多买,阿姨和校长拿去随便尝尝鲜。”
他在待人接物上实在比许霜降强,一餐饭下来,和苗校长郭姨夫妻俩言谈甚欢,苗校长在他面前不断赞扬许霜降,他便瞅着许霜降代为谦虚:“许老师只是做事认真,教书经验上差苗校长多了,生活上也受苗校长和郭阿姨多方照顾,谢谢,谢谢。”
郭阿姨连连客气:“菜不多,吃菜吃菜。”最后,说什么都不让许霜降帮忙洗碗。
这餐饭吃得热热闹闹,回了房,两个人却无声。
隔壁厨房门吱呀关上,脚步声一晃听不见,许霜降从窗户玻璃中看见郭姨穿过操场,拎着两个热水瓶朝对面平瓦房走去。冬季灰冷的暮色渐渐包拢住操场,她低下头,继续批改阶段小测验卷。
“霜霜,开灯吗?”
许霜降在卷子上打了分数,写了一句评语,默默地拉开抽屉,将试卷和红笔都放了进去。
陈池立在放牙刷杯的边桌前,等了两三秒不见许霜降回应,便弯腰从桌脚旁的大背包里,拿出一罐速溶奶粉,却听到椅子后退的声音,立即抬眸瞧向窗边:“霜霜,批好了?”
屋内比窗边还要幽暗些,许霜降一手搭在椅背上,反身面对着陈池,半晌将眸光从他脸上移下去。她那张红木漆退得斑斑驳驳的墙角老课桌上,堆了不少吃用的东西。
“你来,有什么事?”
“霜霜,我来……看你,”陈池轻轻将奶粉罐放下,来到许霜降面前,真挚道,“以前的事,我还想给你解释一遍。”
“然后?”
“然后……”陈池凝注着她的眉眼,斟酌着词句,却见许霜降转身走开。“霜霜……”他急道。
却不想许霜降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抬手指了指椅子,语气甚是平和:“你坐吧,只有一把椅子。我刚刚是问你,你讲完以后,要是没别的事的话,你看看你能不能走山路,后山绕几座也可以回镇上,我给你手电筒。”
“……可以。”
许霜降抬起眉,见陈池拎了椅子走过来,她蠕蠕嘴唇没吭声。
陈池把椅子放在她对面,坐下后几乎和她抵膝。暮色浸染着房内粗陋的家具,寒气从地面袭上脚面,许霜降的下肢尤其冰凉。冷空气更是从木头窗户的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渗进来,似乎这间老房子上部那么大的三角屋脊空间都不够它填塞。陈池坐得这么近,无形中好像替她挡掉了一些寒气。
他和她在半昏的屋中四目相对。
许霜降抗拒这种距离,冷声提醒:“坐远一点。”
陈池没说话,双手提着凳板,往后退了一步。
“尽量简明扼要,我一般休息得很早。”
陈池瞅瞅她,忽地轻笑起来:“多早?”
“我们俩这种情形,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你觉得打趣开玩笑合适吗?”
陈池嘴角的笑意便慢慢收拢,眸光注视着许霜降,很柔和,却不说话了。
“你说之前,有件事我正好想起来。”许霜降平平板板道,“你划给我的三十万,我后来仍旧转账给你了,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我又给你划了一次,换到了你什么功能都没有开通的那张储蓄卡,你没看到?”
许霜降龟毛又谨慎,刚工作的时候怕自己瞎用,在工资卡之外额外办了一张卡,自始至终没联网没绑定,一开始每个月的工资有点结余,就乐颠颠往里存,跟陈池得意洋洋说,功能不强大的卡可好了,坏人都偷不着她。后来她嫌麻烦,主要因为花销也多,余不了多少,就每三个月积累起来去银行存一次,再后来寻思着自己也没怎么太瞎用,钱放在活络一点的工资卡里又怎样,于是略微松懈,每半年归拢点余钱,转到那张储蓄卡。她离婚前倒是看过卡内余额,盘算过支教这一年没收入,这点钱还要维持到她支教结束后重新安排生活。离婚后她将卡放在自己闺房抽屉里,动也没动过。
此刻闻言她当即皱起眉头:“我没有查看过那张卡,你转钱怎么不说一声?”
“我怕你会不要。”陈池轻声道,“放心,你的账号我不会记错,以前也操作过,转的时候我还对过两遍。”
“卡不在我身上,明天我打电话给我爸妈,叫他们去看一下。”许霜降想想补充道,“要退的话,只能等到我寒假回去。”
“你寒假会回去?”陈池欣喜道。
“初步有这个打算。”许霜降淡淡道,“回家过年,顺便有一些事要办。”
她妈妈都替她预约了三场相亲。
陈池却不知道,又高兴又急切,想到母亲动过手术才康复,过年他必须得回去,许霜降这里也一样放不下,脑中纷乱地盘算着,口中关切道:“霜霜,那票订了吗?过年的票要早点订。你排好时间,我给你订。”
许霜降不置可否,重申道:“我过年前争取把三十万转回给你。离婚协议上没这条,大家都照协议来,比较说得清。”
他们这段谈话一直围绕着钱,陈池心中很难受,静默了片刻,苦涩坦言:“霜霜,我们去离婚的那天,我没想到会真的离婚。”他两手交握在一起,垂头注视着,声音低沉,“如果我真的想和你离婚,事先不会不把这些事情考虑好,更不会让你那样什么都没有地走。”
许霜降瞟一眼,牵唇道:“我有我自己的工资。花自己的钱安心,挺好的。”
他们始终絮絮地交谈着,说着钱说着卡说着假期安排和订票,好像在商量家事一样,许霜降的语气表情都很平静,条理清楚,陈池的心却越来越沉,凝眸望着她,仿佛她坐在苍茫中不可触。
“我要讲的讲完了,你说吧,长话短说,早点赶路。”许霜降温声道。
暮色拢在她脸庞上,令陈池喉咙发紧,半晌才发出声音。
“霜霜,你同学林虞的事,是我急躁了,那时候我……很嫉妒,很多话我讲得不应该。”陈池停了停,神情更认真,一字一字说得恳切,“我真的没有和别人发生任何不清白的关系……无论身心。我们能不能再谈一谈?”
许霜降定定地望着陈池,眼角忽然泛酸,她记得他最初的模样,在那个冬日的黄昏,冷风中,笑着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那时候只有他和她,他们的世界纯净得像颗水晶球,到今日掺杂了旁人,物是人非,已如前世般遥远。
她坐在床沿,低下头,如老僧入定。
“霜霜。”陈池轻唤。
“你知道吗?植物里有一类物质,叫住植物荷尔蒙。”许霜降开口道,“它们控制和影响发芽、抽茎、开花、结果甚至叶片和果实的脱落。它们通常在植物体内自行合成,含量多少有无都遵循生长周期、四时节气和自然规律。然后,聪明的人就设想,是否可以从外界输入这类荷尔蒙给植物,让植物随着人的心意长。”
“可以的。”许霜降点点头,“如果是人工添加的,你可以叫它诱导剂。但是要试,因为是外界强行干预,效果很难预测。”
许霜降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的陈池,徐徐说道:“我曾经培养了一棵幼苗,长了根,茎很瘦弱,我怕它长不大,于是试了几种诱导剂,实验总有失败和成功,我没有成功。”
“可以起诱导作用的,其实有很多我们还不知道。只要还没有彻底枯萎,理论上我可以一直坚持试验,也许哪一天就歪打正着了。”
“但是,”许霜降眸色分明,泠泠地,在暮色里似一抹幽深的山涧水,映出陈池静坐聆听的身影,“我不能再试了。一个阶段结束,我得承认失败。”
“这是我导师告诉我的,如果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那么就要有承认失败的勇气,永远不要粉饰数据,永远不要作假。”
“失败,也是一种结果,要学会接受。”
陈池望着许霜降,心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似地,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她是这样的受伤。
他的青灰软壳蟹,终究硬了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