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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愈来愈冷。
许霜降从地铁站的台阶爬上来,灌堂风吹得她缩紧了脖子,使劲扯起薄绒围巾,掩了大半张脸。
周五,夜里八点,空气冷得浸到膝盖骨里。
站里出来的人本就不多,到了地面之后很快就散得更稀疏了。大街上十分空荡,沿街面的店铺大多下了卷帘门,只有三十米开外,肯德基的玻璃门透出光亮。
许霜降小跑着推开了门,扑面而来的暖气让她一下子松卸了肩膀,舒了呼吸。
她点了一份套餐,坐着慢慢地吃。
玻璃门又被推开,进来一个人,径直走向收银台点餐。许霜降抿着热可可,不紧不慢地斜睨了那人的背影,只见他穿了黑色粗呢大衣,戴着蓝黑格子围巾和一顶花呢帽,很有英伦味道,她随之平淡地移开了视线。
那人提了外卖袋转身。店堂里很是冷清,只有四五个人坐着,于是这么大个活动的人物又吸引了许霜降不自觉地瞄过去一眼。
“林虞。”许霜降愣道。
林虞笔直朝着门口方向快步走,许霜降脱口而出的喊声并不高,但他对自己名字很敏感,脚步微顿,循声朝她望来,表情一怔之后,瞬间绽开笑容,折过来惊喜招呼:“宝姐姐,怎么是你?”
“真巧。”许霜降也不敢相信。
“巧极了。”林虞站在桌边,扫了她的一眼托盘,这是一人份的量,“你这是……”
“我回我爸妈家,下班有点晚了,先吃点东西。”
“就你一个?”林虞指着许霜降对面的空座位。
“就我一个。”
林虞一笑坐下,把袋子里的热咖啡拿出来:“我送亲戚到地铁站,送完后想喝点热饮料,就过来了,实在太巧了。”他摇了摇咖啡杯,周到地问道,“宝姐姐,你要不要也来一杯,或者别的什么?”
“我已经有了。”许霜降弯唇道,“不要客气。”
林虞笑着颔首,喝了一口,聊道:“宝姐姐,好久不见,你和你先生都还好吧?你先生呢?”
“他单位里挺忙的,明天再到我妈家去,我明天早上还有课,所以下班先过来。”
“我听宋晓燕讲,你不是不做培训了吗?还在那地方上课?”林虞奇道。
“前一阵是想不上了,不过有学生跟着,而且上惯了,也蛮轻松的,现在只带周末课。”
“你现在上全职班,这样不是很忙?精力跟得上吗?”林虞关切道。
“没问题,”许霜降开玩笑道,“周末上课相当于和人聊天啊。”
林虞打量着许霜降,她浅笑嫣然,依旧娴雅秀致,面容似乎有些清简,但又不算明显。大约是冬夜冷寂的关系,仿佛比在曹家的寿宴上看到的样子少了几分活力,更多了几分婉约蓄静。“轻松也行。”他点头道。
许霜降也在打量林虞,半年不见,林虞好似深沉了。唇上胡子拉渣,不像是特地打理成流行雅痞的荒颓模样,倒像是懒得打理,有点不修边幅。之前他还没看到她时,走路心无旁骛,不见欢颜。
许霜降欲言又止,她尚还记得林虞年初的拜年短信中提过十月结婚,前阵子她忙得昏天黑地,没有想起这茬,现下人在面前,顿时疑惑起来,十月的月底都过了许久,林虞怎地不发喜帖?
“你呢?最近忙吗?”她问了句寻常话。
“还好。”林虞笑道。
许霜降便不知怎么问下去了,只好拿起一根温凉发软的薯条咬。
“叔叔阿姨一向好吧?”
“我爸妈挺好的,还是老样子。你家里呢?”
“也挺好。”林虞喝了一口咖啡,见许霜降面含微笑,眼眉弯弯长长,虽然五官秀巧,褪尽了年少时的婴儿肥,但那份乌溜溜不出声看人的模样,却仍似从前向他收作业时,他拿不出,她不说话,却聪明地仿佛将什么都敛在眸里。
暖烫的咖啡透过薄薄的纸杯传到林虞的十指,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他侧头望向玻璃窗外,只见一片深深浅浅的灰暗,和几盏安静的黄路灯。林虞撇转脸,抬眼撞上许霜降的视线,停了半拍,便倏然拉开嘴角:“宝姐姐,老早说要请你吃酒,今年不成了。”
“怎么了?”许霜降问得颇为小心。
林虞摇摇头:“吹了。”
许霜降讶异地睁大了眼睛,益发不好问。
“前一阵……不太顺。生意上被人撬了边,我手底下一个业务员,把谈到的单子给别人做。”
许霜降极力回忆着以前见过一两面的那几个人,不敢置信道:“我记得你对他们挺好的,经常带他们出来吃饭。”
“吃饭算什么?”林虞笑道,“宝姐姐,你不懂。现在吃吃玩玩根本不算什么,真金白银也未必能给到位,人心就填不饱。”
他望着许霜降温善安静的大眼睛,不由收了那丝愤懑的笑,语调转为平和,慢慢叙道:“这人跟了我四年……”
却起了异心。
“他要是想另立山头自己干,辞了职明着来,我也服气。可他暗地里阴着搞。”
原来,林虞手下的业务员好几回跑到了单,却偷偷摸摸去找别家做。别家不用出跑业务的开销,也不用这个金那个金地按条按例养着他,自然一次性佣金提成給得清爽。那业务员在林虞这里拿着薪水和补助,应酬费用全部报销,逢年过节的福利照单全收,林虞还租了一个套间当员工宿舍让他和另两人免费住着,然后他把客户消息卖给其他公司甚至直接转单拿好处费,等于他两头拿钱,还不用跟单服务。
后来林虞查出来,那员工本事渐长,找了个亲戚,也悄悄开了一家同类型的小公司,准备要自己干了,但他真有韧劲,胆儿也肥,竟然还不走,在林虞这里,继续拿林虞的工资,住林虞的宿舍,花林虞的业务招待费,用林虞的客户资源。
林虞怎么着都没想到每天嬉皮笑脸叫着老板哥的小伙子道行有这么深。
那员工的亲戚倒是个傻帽,林虞暗中托朋友去查访,亲戚将那业务员吹得上了天,合着就是从零做起不怕脏不怕累边打工边学习行业经验的苦情励志男,林虞倒成了故事里可有可无随处可见的那种带着盘剥天性还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小资本家。
林虞气不过,没发业务员后面的工资,业务员就去劳动局告林虞,还把他以前周末窝到公司来玩游戏的时间都说成加班。林虞那间公寓装的是智能门卡,业务员心机深,在林虞丢了大单开会进行检讨和自我检讨,还没有查到他的猫腻时,就已经有所准备,偷偷留在公司里备份了很多业务资料,连门卡的出入记录都印了一份,弄出了事实加班的完整证据链,告林虞违反劳动法苛待员工,正常工资有意拖欠,节假日加班还从不给工资。
这种不地道的人,像塌皮一样扯不清。林虞被他很搞了一阵,公司的业务少了。
“我忙着跑业务,女朋友这边……”林虞转着咖啡杯,垂着眸斟酌词句,神情黯然,“总之,然后……”
他低着头沉默半天,也没有具体说他女朋友怎么不消停,只是又喝了一口咖啡,轻笑着自嘲道,“现在应该称前女友了。她爸妈过来谈,说现在结婚仓猝了,让我把事情理理顺。我就说,那结婚请柬就不用发了。”
许霜降瞅着林虞,第一反应是林虞的婚变让他可怜地变成处过两任前女友都修不成正果的人了,他轻描淡写的这部分家事大概当时扯得比公司员工那档子事还要麻烦还要鸡毛一地。
确实,林虞的婚变,扯到最后,他付了前女友青春损失费。按本地规矩,谁率先提分手谁理亏。前女友没有明确提分手,只是拖延着不肯领证,林虞不吃这口气,撂下了硬话,所以,他理亏,他赔偿。
作为一个男人,林虞能喝着酒向好兄弟曹嘉奕吐露真言,扯着曹嘉奕的袖子气愤:“我不就想把办公室租一半给别人吗,她的座位没了,可她又不在我这里上班,只是经常过来上网购物而已,不能坐我对面挤一挤吗,扫了多少面子?我不就把三个月的环球蜜月旅行改成国内游半月吗?业务有起色了我会加倍补,她却说和小姐妹没法交代,自家的事要向外头人交代,什么道理?”
但林虞却不会和许霜降说这些,哪怕他知道许霜降是很好的倾听对象。
许霜降从不搬弄。年初他才议婚期,在初中同学圈中拜年,他也只给她一个人先透露风声,说他要结婚。婚变时他很清静,初中同学圈中竟然没有一个向他打听,使得他在应对三姑六婆的劝解安慰时轻松了一层。
林虞望着许霜降,见她默默地听着,唇瓣蠕蠕,大概嘴笨不知说什么好,神色中却盛满同情,竟似不由分说站在他这个初中同学这边,也没像有些人那样看似理性分析,实则有点不痛不痒看好戏:“那你佣金是没别人给的多,是伐啦?”
许霜降也不像亲戚们唠叨不休:“小姑娘结一次婚,给小姐妹都说好了要环游世界,你变卦了,是难堪的,虽然你要多放精力在业务上,但你好好说,互相顶杠不划算的,到底也谈了两年了。”
她没有什么话,就锁着眉这副表情,足以让林虞感到宽慰。就像读书时开运动会,只要同班同学和别班比,不管平时说话热不热络,他们都绝对站自己同学这边。
我认识的人,总归先向着。
林虞在许霜降的颦眉静默中,感到了这种用不着细问情由就被人站队的绝对偏向支持。他反倒提神笑起来:“你怎么不吃?薯条冷了就不好吃了。”
许霜降牵起嘴角,捞了一根薯条吃。
“又是自由身了,也蛮开心的。”林虞眉间沉色扫去,语气轻快道,“宝姐姐,以后你身边有什么闺蜜,介绍给我认识。”他忽而又加一句,“咱班的同学除外,剩下的都不合适我。”
许霜降噗嗤笑出来,也知道林虞是在开玩笑解解尴尬,她无从安慰,脑子里当真将认识的姑娘都过了一遍,顺便想起大他们三届的李婷婷,也是在恋爱上走不顺,不由低叹道:“为什么好的人都找不到好的人呢?”
林虞一怔,捋了一把脸,绽颜道:“你不是找到好的了吗?”他仔细地盯着许霜降,见她唇边含了一抹浅浅的温雅笑容,凝目半晌,调侃着问,“宝姐姐,你过得很好吧?”
许霜降嘴角翘意不改,点点头。
“你表姨一家都很随和。”林虞婚变失意时,也曾向曹嘉奕羡叹。
随和的人,过得好,让别人都感到欣慰。
林虞好意送了许霜降一段路,在车上,斑驳的光影掠过挡风玻璃,映得车内昏暗。他忽然感慨道:“宝姐姐,我真羡慕你和你先生,从读书认识起就这样一路走下来,听曹嘉奕说你们在外面还不是一个地方,互相看一次也不容易,你们刚回来时也一边一个,换别人早就散了多少回了,你们俩就叫传说中的相濡以沫吧。”
相濡以沫?
许霜降挥手目送林虞的车离去,站在楼脚下,仰头望向星空,干冷的夜风沿着下巴吹进了她的脖颈。
相濡以沫的后面还有一句话,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和陈池,到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