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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
“快点的,再晚可就连个靠站的地儿都没了!”
“别拽我呀,不就是个马戏么,陆八两那些戏猫弄犬的杂耍年年都一样。”
“你没听说吗,今年陆八两可花了大钱了!他从一个黑脸卷毛儿的海商手里买回来两头野兽,都争着要去瞧稀奇嘞。”
“野兽?啥样的野兽?”
“这其中一头鼻子眼睛和富户老爷门前的石雕长的一模一样,应该就是个鬃毛狮。”
“哟!这可真新鲜,倒是不曾见过!那另外一头是什么?”
“这另外一个是头大象,单说它那一条腿都要比你我还粗呢!这一狮一象平日里受陆老八的调驯,杂耍起来可比那阿猫阿狗钻笼圈精彩多了!这还不算什么,还有个更稀罕的事呢!”
“你倒是一口气说囫囵了,还有什么稀罕事?”
“据说这陆八两买来这两头野兽时候,那黑脸卷毛儿的海商送了只毛猴子给他做添头。”
“猴子?”
“可不是么,就是个猴子,还是个少见的金丝皮发珍种毛猴儿。”
“为什么要送他猴子?”
“这猴子陆八两本不打算要的。嘿!你猜怎么着,不要还不行。那海商说他若不要猴子,干脆连两头野兽也不卖他了。不得已,陆八两只好把那猴子一并带回来了。”
“说来也奇,这鬃毛狮和那巨象原本还不怕陆老八的皮鞭,可偏偏被那猴子一瞪眼儿,纵你狮子大象再凶狠都要乖乖听陆八两的话。你说稀奇不稀奇!”
“你不早说,走走走!快瞅瞅去!”
几个要去瞧新鲜的年轻人赶紧结了餐酒钱,朝街上热闹的地方涌去了。
店小二收拾了桌上杯盘,看见门口站着个叫花子,正要起身挥赶,那叫花子却径直走了进来,好酒好肉各点了一样。
“小哥,不是我不想招呼你,这吃饭可是要花钱的,你可有银钱?”
那人从怀里一摸,“啪”就拍在桌面上。
“你这小二怎么只认衣冠不认人,我穿的是破落些,可银钱一分也不会差你!”
店小二瞧见桌上拍了铜钱和碎银粒,这才欠身赔了个罪,放心去厨房报菜。
这落座的不是别人,正是饥肠辘辘的华阳本人。大梦诡奇难寻根由,面对这再次的移换天地,他已经见怪不怪。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好还好,不是个秃子了!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衫,倒还是那副叫花子百衲衣模样。
只是他仍然有想不通的疑惑,这梦境怕没那么简单,单说手里多出的这条螺贝项串……怎么就跑到自己怀里了,他记得是被身为玄奘时的和尚拾走了呀。
螺贝项串只是其一,这其二……经他翻找,袖袋里的符箓也缺了不少,这符箓只在协助姒文命降伏大鱼怪敖广时用过,其他时候并不曾动用。
一多一少的两样物件让他心里有些发毛,如果那些个梦境都是……真的……他不敢再想下去,只盼着真正的梦醒,盼着醒来时自己还是那个落榜的书生,他还得去那云岩禅寺去寻小神仙解惑,他心里有太多的谜团需要解开。
“客官,您的酒菜上齐了!请慢用。”
小二看这男子狼吞虎咽的样子一阵鄙夷,心想这叫花子也不知从哪里偷摸来的银钱,不知俭省节约却来吃酒吃肉,只怕吃了上顿便没了下顿。
华阳胃口大开,终于不用吃什么野生瓜果,还是这人间酒肉香。待他一顿风卷残云杯盘舔尽,才呼喝着小二过来结账。
“小二,吃了多少银钱你自拿去。”
“客官,一共三百文钱。”
小二从桌角拾起一粒碎银子,掂量了份量就要去给他找零,谁知他眼尖,瞅见了散落在碎银子跟前的几枚铜钱,皱着眉似有不解。
“客官,您这银子倒是不假,怎么这铜钱样式却没见过?如今使唤最多的是淳熙通宝,您这……嘉靖通宝是哪国的?往前数也没听过哪朝皇帝是那嘉靖的年号呀!”
华阳赶紧把那些铜钱收进怀里免得惹起事端,这币制造式哪朝哪代都是官家严把严控的大事,若是有造假做假嫌疑,免不得一番牢狱之灾。
“淳熙?小二,当今是何年月?当朝的皇帝又是哪家?”
小二找换了铜钱,将多出的十几枚放在桌上,果然是那“淳熙通宝”。
“客官您可别说笑了,当今天子姓赵,天下谁人不知!”
“赵?那都城可是在汴京?”华阳皱眉思索,这皇帝姓赵,当下莫不是宋朝。
“汴京?客官莫不是海外来的,您说的可都是些老黄历了,当今都城在临安,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那天子赵昚。”
赵昚!南宋!
华阳不再与他言语,收了找换过来的铜钱便踏门出去。他心里暗暗惊异,这梦境移天换地也忒离奇。
行在路上正当愁思不解时,忽听闻身后有人疾步而来吆喝着“小贼别跑”,回身去看原来是衙门的缉捕官人在追捕贼盗。他心中苦笑,这历朝历代的圣贤君子难见,这当贼做匪的却一点都不曾少了。
正当他要让出路来又忽生警觉,那数名缉捕官人不是冲着别人,倒正像是朝着自己扑身过来。华阳身体迅速腾挪,眨眼间移形换位,只几个步伐便把那些个缉捕官人全扑了个空。
“哟!倒还是个练家子!”
缉捕们被晃了个趔趄脸上过意不去,纷纷抽拔出腰间佩刀。
“我劝你老实点儿,与官家作对纵你有些本领也逃不出这铅山地界!”
华阳被几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中间,他虽不惧这几人,却也想把事由弄清。正要辩解时,从那缉捕官人们的身后蹿进来个气喘吁吁的小倌儿,正是方才那餐馆儿里的小二。
“官爷,就是这人!他私铸钱币!”
华阳气笑,原来是这小二捣鬼报了官,他无奈辩解道:“几位吏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哪有那私铸假币的本事!”
“是不是让老爷们一搜便知。”小二伸手指着华阳尖声吆喝。
几名缉捕官人作势便要去搜他的身。
“慢着!你们说的是铜钱的事吧!不劳吏爷们动手,我自己给你们取出来!”
华阳从怀里摸索来摸索去,摸索一番倒也掏出了十几枚铜钱,一个一个排在手心儿里,果然全是那熙宁通宝的制样。
缉捕官人们伸手就要拿来勘验,却被他立即挡住,:“各位吏爷,这些铜钱放在我手心儿上看就成,你们若拿去可能会有些烫手!”
为首的缉捕也笑了起来,区区几枚铜钱能有什么烫手,他怕是心里有鬼才如此装模作样。
“我倒要看看有多烫手!”
说话间那缉捕头领便伸手去抓,谁知刚一触碰却立即缩手回来。
“嘶!你这铜钱莫非被火烧过,怎个如此灼烫!”
华阳神秘笑道:“我这铜钱贴身放置,兴许是沾了身上温热。”
“呸!说什么大话,纵是热也不该如此烫手!”
那缉捕头领抬手一看,指头上已经烙出了几个燎泡,疼痛不已。他却不死心,呼喝着随行取来水瓢,就近从摊贩水缸里舀了半瓢的凉水。
“你把这些铜钱扔进来,我再仔细瞧瞧。”
华阳一笑,便把铜钱挨个扔进水瓢里,“呲啦”声中白色水汽蒸腾而出,过了好一会儿那些铜钱才安稳沉在瓢底。为首的缉捕官人从瓢里捞出来一一查验,果然都是熙宁通宝的制式。
“你这小二为了讨赏怎就胡言乱语,这些分明就是官家钱,哪里是什么私铸的假钱?”
小二挠着脸也疑惑起来,情急之下忽就嚷道:“肯定还在他怀里,老爷们不信去搜他的身!”
谁知那男子坦然伸展双臂,朝着众人道:“各位吏爷不信,那便来搜。”
为首的缉捕也怕错漏便朝他身上摸索,摸索来去,除了几张黄符和一条没甚出奇的螺贝珠串,却什么也没搜出来,不得已又将一应物什连着十几枚铜钱一并还给了他。
“小哥怕是有些热症,你这身上也忒热了些,还是赶紧请大夫抓几副祛热的药草为好!我名狄三,是这铅山县衙的捕头,小哥若遇疑难可来寻我。我等搅扰了,告辞!”
“好说好说,告辞。”
华阳目睹这些人离去才长呼口气,刚才情急之下不得已使了个手法,暗中调动离阳真火凝蓄两指,两个指头在怀里将那些个嘉靖通宝挨个一搓,依着熙宁通宝的模样给这些铜钱重新塑定纹络,任那些缉捕如何查验也都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的是,那些缉捕官人们离去后也在相互议论。
“头儿,我们还未仔细问询过他的籍贯来历,怎么就放他走了?”
那狄三瞪了他一眼说道:“这人怕没那么简单,不出意外的话是个轻易不出世的高人,当下问询太过仔细怕对你我没什么好处。”
“听我吩咐,让腿脚麻利点的弟兄远远盯着点,有什么情况及时来报,如今鹅湖寺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别让那人在此地惹出什么是非。”
这些事华阳倒是不知,只觉这春秋大梦果然离奇,情境迁移却也自有一番妙趣。
行在街上见人流涌动,许多百姓拖家带口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走,有说有笑像是去瞧什么热闹,好奇之下他便也随着大流方向去寻热闹。
行的急忽有人慌不择路与其撞个满怀,那人“哎呀”一声跌倒在地,竟是个十一二岁的顽童。
顽童起身拍打了身上泥灰满嘴骂骂咧咧。
“你这汉子,走起路来怎么也不看路!岂不白顶两只硕大眼睛!”
华阳气不打一出来,明明是这小鬼头慌里慌张贴身撞了过来,怎么还恶人先告状。正要说教他一顿,那小鬼却又立即换了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
“算了算了!小爷我还有正事,下次你走路看着点儿。”
话一说完,小鬼头便钻进人群没了身影。
华阳气笑一声,继续向着人群涌动的方向行去。可才走两步便觉不对,探手往怀里一摸,那些个铜钱连着螺贝项串哪里还有影子。
“这小鬼!竟是个贼!”
他返身就去追寻,可街道人群涌动,再加这地界人生地不熟,那小鬼如个泥鳅遁泥哪里还有踪影。若论起遁逃他如今手段倒有不少,可论起追索寻踪的功夫,却属实是个门外汉了。
寻了半晌,这周边街道巷弄全给寻了遍,也丝毫没寻到那小鬼身影,气恼之下就差要去报官。可一想到才和那几个衙署官差打过交道,便又放下了这般想法,毕竟才在他们跟前装模作样神气一回,如今若去求人,岂不被人家施以脸色。
无奈之下只好作罢,还是继续向着人流涌行的方向去看热闹吧。
在市集的一处偏僻处被人特意开辟出一方长宽各五六丈的场地,中间低洼四周渐高,场地周围经竹篾木桩圈了围栏,围栏外垒就数层看台,早已挤满了前来瞧热闹的人众,一层一层往外铺开足有几千人之多。
离着老远便有锣鼓、锤擦振响齐鸣,叫好声、欢笑声连绵不断。华阳心里好奇,这要是一层层硬往里钻不知得到何年月,既然使劲力气都挤不进去,也只好在附近寻了棵高挑粗壮的树干,三爬两蹬倒也上了一条枝头,视线开阔正好观瞻。
再往旁边一瞧,树上相临一条岔枝上早已有看客在了,瞧形容是个模样干净的小道士,看见自己爬上来便笑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自顾看热闹了。
华阳目力敏锐,原来是个表演杂耍马戏的场子,喧闹场间的表演全能被他看个清楚。
一时间喷火的、变脸儿的、玩那仙人归洞的,又或耍刀弄枪胸口碎大石的……纷纷轮番上演,观众叫好不断,自人众里间或些许铜钱儿投向表演场地,全当打赏了。
表演的间歇里,忽有人高声呼道:“陆八两,快把你的新鲜玩意儿亮一亮,大伙儿都等着瞧稀奇咧!”
这一吆喝瞬间带动千百观众,纷纷嚷嚷着让那陆八两展露新活儿。
华阳凝目过去,这一看差些坐立不稳摔了跟头。
待一应杂耍的戏法师退了场,才从甬道里走进一个人来,这人光头之上疤痕累累,袒露着肥胖臃肿身材,一手攥着绳子一手执条皮鞭,绳子的一头或拖拽着一只金丝皮发的毛猴。
“啪!”
见这猴子不肯配合,那光头汉子扬起鞭子狠狠抽在猴子身上,皮毛顿时多出一道渗血伤口。
华阳心神突就一阵刺痛,一时间抓扶不稳倒头摔落下来。虽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却全不知痛,满心想的都是那只猴子……怎么就是那只猴子!那猴子,他认得呀。
“小哥,你没事儿吧?”
华阳手脚并用爬了上来,朝那小道长拱手致意。
“无事无事,一时没坐稳。”
见他没甚大碍,那小道长便继续瞧热闹。
“各位乡亲,承蒙大家捧场!有钱的您捧个钱场,没钱的您吆喝几声,不枉我陆八两身上身上挨的几条疤!”
“各位,瞧好了!”
“呼哧!”
一道丈长火焰从他嘴里喷吐而出,纵是大白天里这火油光亮也极其耀目,惹得周围看客纷纷举手捂眼。才一举起手那火光又立时消散,有眼尖的纷纷惊叫出声,原来自那火焰里跃跳而出一条凶猛野兽,正是那鬃毛狮兽。
狮兽绕着栅栏行了两圈,距离人群仅咫尺距离,惹得近处的看客惊吓之中纷纷后倒。狮背上端坐着一只金丝皮发的毛猴,正扬着毛手向栅栏外的看客挥手。
随那陆八两操动,十数道火圈排空悬立,鬃毛狮兽厉吼一声,驼着毛猴纵跃跳过一道道燃着烈火的铁圈。一时间看客们或惶恐或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无数铜钱打赏落下如雨挥洒。
而在层层看客外围的一颗大树上,一“乞”一道却紧皱眉头。
“各位乡亲,今天倒是要让各位饱个眼福!瞧好了!”
陆八两猛然一拉玄关绳索,围遮布幔瞬时纷飞离散,一只庞然巨兽现出身形,竟真是头丈高蛮象。只是这大象慵懒散漫,趴在地并无表演兴致,惹得看客朝那陆八两阵阵嘲讽讥笑。
“哈哈哈!我说你个陆八两,这巨兽不会是不听你的使唤吧!”
“想来是吃不饱还天天挨他的打,这会儿撂了挑子不干了嘞!”
在阵阵嘘声之中,陆八两也显得有些焦躁,他使劲抽了大象两鞭,可那象皮糙肉厚任他挥打就是无动于衷。
气急之下陆老八再次扬起鞭子,这次抽打的不是那憨倔的大象,反而狠狠抽在了毛猴身上。
在一阵“吱嗷”痛声之中,那金丝毛猴朝着庞然巨象呲牙逞狠。谁知那大象果然听话,不但连滚带爬立即起身,且卖弄起乖巧,前蹄高扬后蹄站立,长鼻卷着个火圈旋转不停,这滑稽表演再次赢得千百看客叫好连连。
只是那皮鞭落时,看客外围的一颗大树上再次掉落一个身影。华阳躺在树下心头刺痛,仿佛那皮鞭不但抽在了猴子身上,也实打实地抽在了他的心上。他着急那猴子安危,三爬两蹬再次立在高高的树枝上,朝着人多处张望。
“你……真的没事儿吧?”小道士再次量目过来。
“咳咳,有劳关切,无事无事!”
谁知这遥远的场外动静忽就惹了骑在狮背上毛猴子的注意,猴子目光越过重重看客,凝目看向了立在高高树枝上的那道身影。
猴子不知受了何种刺激,瞬间从狮背摔落下来。巨象在场中卖力表演,鬃毛狮围着栅栏绕圈,独那猴子跌坐在地,向着场外注目发呆。
“吱嗷!”
又一道皮鞭震响,猴子吃痛赶紧跃上了狮背,只是环场绕行之中目光一直锁在那场外看客身上。
随那鞭子落下,华阳心头再次抽痛,闷咳之中竟喘出一口鲜血。
“你娘的陆老八!”华阳不知这伤势为何而来,只觉那猴子每挨一鞭,他的心脏便要抽痛一番。
这动静被旁边的小道士看在眼里,也是皱眉不解。
“小兄弟,可是遇到什么不适之症?”
华阳扭头看了看那小道士,十七八岁年纪,怎么说起话来口气倒是不小。
“小兄弟?小道长是在和我说话么?”
见这年轻人无甚大碍,那小道士便继续把目光看向杂耍场间,只是嘴上却还在疑惑喃声。
“小兄弟魂思有漏、心相不全,这种情形倒是奇哉怪哉!比杂耍场里那两只妖兽要神奇少见得多。”
华阳心神振动凝眉看去,这小道士眉目清秀眼敛神光,一身道衫扎束在身,也不知是哪个道观里跑出来的小道士,怎么就能瞧出他身上的问题来。
“小道长说我魂思有漏、心相不全,何以见得?”华阳疑惑道。
“仔细说起来你这般处境有两种相似,一种是那将死之人魂魄游离体外,浑噩之中自然魂思残缺不全。这另外一种就是得道高真以神通妙法出阳神遨游广阔天地,只留阴神傍身。”
“只是这两种情形都只是与你相似,却又有细别。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姓吴,道长称我华阳便是。”
那小道士手指一掐,忽又一掐,满眼的皱眉不解。
“天地阴阳、水火风雷、山川大泽……竟全无你一丝来历,怎会如此!小兄弟,莫非你不属于这方世界?”
华阳听他谈玄立时认真起来,这小道士随手掐指居然道出七八分门道,不由得刮目相看。
“敢问道长名姓?仙乡何处?”
那小道长笑道:“老道姓贾,道号火龙,常修在终南山野。我极少出走世间,听说近期这鹅湖寺会有些热闹,顺道来瞧一瞧。”
听他自称“老道”,莫不是个道术有成返老还童的得道高真!华阳恭敬道:“道长,您说这里有两只妖兽?在哪里?”
那小道长伸手朝着杂耍喧闹的场间一指,:“喏,一个是成了精的狮兽,一个是成了精的象兽。这二兽虽都已成了气候,却不知是何原因故意压制着浑身的能耐不显不露。”
杂耍场里,一狮一象还在卖力表演,独那猴子有些心不在焉,连连向场外张望。
“若这二兽都已成精,为何还甘心受那杂耍师驱使!”华阳有些疑惑。
“老道我连日观察也在寻其破绽,不过小哥无需担心,有我在自然能保你周全。”
华阳抱拳顿了个首,且不说这道长能耐究竟如何,单是这份心意就值得感谢。
一狮一象耍了几遍把式,在赢得了无数喝彩后重被关进笼里,这场杂耍表演才正式结束,千百看客这才纷纷离散。
不过这陆八两也忒会钻营,知道大多数人没见过这般异兽,便围了栅栏卖售观瞻门票,一票十文,有意进场观瞻的大可花钱瞧个仔细。
“小兄弟,可要随老道一同瞧瞧稀奇?”
华阳捉了一番空瘪的衣襟,难为情道:“道长,我心里倒是想去瞧瞧,可身上银钱被个小贼偷了去,现在身无分文呀。”
那小道士朝他一笑,旋身间两腿倒挂树枝,在空中一个倒悬便稳稳立在地上。
“小兄弟不是普通人,和老道说这些岂不没趣!如果想来瞧瞧跟上我便是。”
小道士伸展了一番筋骨口上念念有词,趁售卖观票的陆老八不注意,抬脚便迈了出去,一步踏落便已迈进了十数丈外竹篾木桩围拢的栅栏里,他置身在看客之间,还不忘朝树上的华阳微笑致意。
瞧华阳还在树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小道士不再管他,转身便要去仔细打量笼子里的两头野兽。谁知才一转身,却见那个刚才还在枝头上无奈抓头的年轻人,已经立在身后朝他抱拳相笑了。
小道士原本会心的笑容,此时再看起来多少已有些僵硬。
“小兄弟好俊的一手五行潜易变化遁术!”
“道长客气了,道长这缩地成寸的功夫也是出神入化!”
二人互拍一顿马屁,便向着笼子里的野兽走去。小道人围在两只野兽跟前左看右看,华阳却蹲在一方稍小的笼子跟前沉默不语。
“你二兽何故行走人间?意欲何为?”
小道人说起话来神情严肃,惹得周遭看客嗤笑不已,寻思这小道长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然和野兽问起话来。相比起来这小道人倒算还好,那个关着金丝皮发毛猴的笼子前,一众看客更是啼笑皆非,原来正有个破落户蹲在猴子跟前,一人一猴二目相对。
“小神仙,是你吗?你这是怎么了?”
猴子神情呆滞迷离,似在努力记忆这眼前人的容貌,它的目光一直聚在这人身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知觉间猴子眼角有些湿润,将一只疤痕累累的毛手探向笼外,探到那个年轻人脸上。
咫尺之遥即将触探到他的脸颊,一道厉啸破风之声瞬间挥来,却是陆八两为了管教这猴儿,再次举鞭挥打起来。
“啪!”
一道结实的鞭声响起,那小道士寻声看过来,这皮鞭并未落在猴子身上,反而堪堪被华阳攥在手里,任那陆八两如何抽扯都抽不出。
他观这年轻人与猴子似有说不清的牵连,便也不去张声问询,只隐在人群里暗暗观察。
“你叫陆八两?”
“咋的,是我!你为何阻我教训这野猴子!”
一道火焰沿着皮鞭迅速攀缘燃起,陆八两手上灼痛,不得已赶紧将之丟掷地上,眨眼间间整条皮鞭已焚成灰烬。
“你会妖术?”陆八两不由得退撤几步,连着围观看热闹的都有些讶异。
那乞丐搓拍掉手中灰烬:“我也不为难你,这猴子作价几何?卖予我吧。”
听见这边动静,好热闹的看客纷纷围了过来。
陆老八有些吃不准这人意求,见围观的人多起来他心里反而不再惧怕,只敷衍道:“我这猴子价值千金,你可出得起?”
“千金?”
“千金。”
“倒是……出不起。”
陆八两不由讥讽道:“出不起你装个什么阔户!也不怕告诉你,这猴子是我生意的根本,纵你凑足千金过来,我也不稀罕。”
华阳皱眉,他当了二十多年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就是没当过逞凶作狠的泼皮,此番倒是要装一回无赖了。
“你要看就看,不想看就滚开,别碍着老子做生意!你是怎么进来的?你的票呢,拿来验一验……啊!”
恍惚间只觉一道迅疾灰影扑身而来,陆八两硕大肥躯立时贯倒在地,待回过神来那乞丐已压坐在自身后背。
“我混梦魔王向来只打小人不打君子,只打恶人不打好人,陆八两,你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恶人还是好人?”
陆八两被压伏在地全身动弹不得,身上虽然吃痛,可心里却一直在寻想这混梦魔王的名号,自己何曾招惹过这厮。
“我自然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好人!大君子!”
那乞丐一听如此恍然觉悟一般,朝着屁股底下的陆八两说道:“陆君子,陆大善人!实不相瞒,我混梦魔王今日瞧见了你这猴子很是喜欢,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重新问你,你这猴子我瞧着喜欢,就送予我可好?”
那陆八两被压制在地,却也脑筋急转,见围观人多反而不再畏惧。
“你要干什么?买卖不成还要明抢不成!打人了呀!救命呀!打人了呀!”
陆八两吆喝起来吸引许多目光,看客们瞧这年轻人买卖不成却还要作势出手打人,纷纷朝他指指点点。
华阳心里无奈,果然在泼皮无赖的道行上,自己差得太远了!
正当此时忽有人分散人众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那缉捕官人狄三。只是他也未曾厉色严辞,只好言劝着两人有话好好说,莫伤和气。
见有官家人现身,隐在人群中的小道人赶紧入场解围,先是把华阳拉扯一边,又出言安抚那气盛的陆老八,拽着华阳的胳膊赶紧走了出去。
见这年轻人目光不舍,心神依然牵绊在那只猴子身上,小道人沉声问道:“小兄弟,你我相见即是有缘,且你我都是求真问道之人,如今你有何难处且与我说,老道能搭上手的自然搭上一手。”
华阳知道这道人好心,可与这猴子的关系又怎么轻易说的清道的明,他寻想半天,心里盘念着“这猴子是我梦里同窗,算得上半个师兄弟,也是我梦外想要去找寻的一位小仙人,那小仙人就是这个猴儿,如今它……哎!这些说出来谁信嘛!”
纠结半天不得已才出言道:“这猴子我瞧着可怜,想救它出来!道长可有方法教我?”
小道士捏着下巴沉吟一番道:“不救不可?”
“不救不可!”
“既如此,你我且静等天黑。”
……
是夜,马戏场外的一颗高树上,两道身影悄然蹲伏。只是这会儿蚊虫颇多,不时发出“噼啪”拍打脸颊的声响。
“道长究竟有何计策?”
“小兄弟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在吃肉饮酒。”
“我们就等他饮个酩酊大醉!”
“咦!妙!”
戏场驻地,那陆八两白日里赚了个满盆满钵,到了夜晚好酒好肉摆了两桌,说是要好好犒劳犒劳弟兄们。
“八两哥!今日你遇着那会妖术的魔王也丝毫不惧,小弟我着实佩服!这碗我敬你!”
“来,干!”
“八两哥连那两头凶猛野兽都不怕,岂会怕这区区装神弄鬼的怪人!八两哥,我也来敬你!”
“来,干!”
“趁着酒兴冒昧问大哥一句,为啥大哥名字叫八两?莫非喝酒只能喝八两?”
“嘿!兄弟你有所不知,我家兄弟姊妹十个,我在家排行老八!若论起喝酒,哥哥我别说八两,就是八缸也喝不醉!”
远处树枝上一阵颤动,差些又有人要摔落下来。所幸有天黑遮掩,也不知那小道士脸上是何变化。
“道长,您可听着了?”
“嗯,听着了。”
“可还有对策?”
“呃……小兄弟无需担心,且看我做法!”
天地黑寂且有树荫遮蔽,瞧不清那小道人如何施展,只听他猛吸口气似要喷吐气息,却忽然半途中断咳吐连连。
“咳咳!这该死的蚊子可真多,吸到鼻子里了!再来再来。”
华阳捂脸不去看他,只盼他做法顺遂。
随他吸气喷吐忽有一阵大风刮起,风吹树叶簌簌作响,风势不止卷起地上茅草到处扬散,一时间烟尘纷起土灰迷眼。
“道长好手段!”
“正是此时,趁那些人忙乱,快去吧。”
小道人话还未落,这身侧哪里还有华阳身影。
华阳掐准时机赶紧往戏场驻地的兽笼跟前探寻,只是才刚落身便看见有个人影在兽笼跟前鬼祟晃动,他只好矮身先藏起来。
稍一观察,他脸上却浮出笑来。在兽笼跟前鬼祟晃悠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偷了他身上银钱的那个少年,趁此狂风大作视听模糊,竟也打起这戏场的主意来。
那少年不知使的什么手法,在兽笼跟前稍一捣弄,一把铁锁机簧便悄然打开。他引着笼里的毛猴跳进背后竹箱,便手脚轻盈朝着戏场驻地外翻身纵跃而出。他心里得意一路向远奔行,却不知自己的举动被人以玄妙神识牢牢锁定,纵是夜色迷蒙也始终有道身影紧跟不坠。
一路往东出了人稠街区,再行了约么三五里,这小鬼见四下无人才终于寻了个僻静丛林,放下竹箱歇息。
“小爷我果然神机妙算,就猜那陆八两赚了银钱就要摆阔,好一阵奇风,我这走起运来连老天都来相助。小猴儿,得亏你遇到了我,不然可有的你日日受罪吃苦的了!”
“哦?那我还得谢你咯?”
少年惊跃而起如蚂蚱惊弹,瞬间离开猴子丈远距离。
“猴子……是……是你在说话吗?”
“这荒野之地,除了我还能有谁?小鬼,看你细皮嫩肉想来香甜可口,也不知是煮熟了好吃,还是油炸着好吃!我劝你勿做挣扎,切莫扯花了一身皮相影响了爷爷胃口。”
乍听之下少年只觉头皮发麻,惊叫一声“妖怪呀”便两腿发着软朝远了跑去。谁知情急之下那地上藤木仿佛生了眼,哪里不拦偏偏拦在他抬足的间歇,“啪叽”一声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惨痛哀呼之中才一抬眼,一道宽大的影子立在头顶身前。
“猴爷爷饶命呀!念在我好心救您出来的份上,放我一马吧!我还小不经吃,身上几天没洗澡也熏臭得很!猴爷爷放过我吧!”
“抬起头来,瞧瞧你家爷爷是谁!”
那少年这才敢抬头,见眼前竟是个人,忽就大起胆双手向地猛拍,整个身躯凌空翻滚,或拳或爪或腿或脚朝着眼前人狂风骤雨般迅疾打去。
谁知那人挨了两脚却也并不惊慌,手起诀指向着少年一点,周边林木如获敕令,藤条荆棘纷纷迅速生长,如长蛇如巨蟒迅速缠绕席卷而来。
“呀!妖术?”
少年全身上下被藤蔓捆绑束缚,凌空之中丝毫动弹不得,如被蛛网缠裹悬空,稍一挣扎便被尖刺扎痛。
“爷爷!你是我真爷爷!我知道错了,还请放过我吧!白日里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快放我下来吧。”
少年被芒刺扎痛,疼得眼上流出泪来。
“拿来。”
“大爷要什么?嘶,爷爷饶命啊,这猴子就此送予大爷了!”
“拿来!”
“嗷嗷嗷!爷爷您快收了神通吧,再勒我真就要疼死了!您的那些铜钱已经被我花掉了,还有个没甚用的螺串儿在我怀里,您放我下来,我这就给您取来。”
华阳不担心他捣鬼,便催动藤木纷纷离去。
“啪!”“哎哟!疼死小爷了!”
少年呲牙作痛不已,揉搓缓痛片刻见那人仍厉目盯着自己,不由得心里发紧。他两眼一转,将螺贝项串朝着天上高高抛起,便迅速蹬地抽身离退。
“小爷我不奉陪了!算我倒霉,告辞!”
华阳伸手接过螺贝项串,失而复得心情大好便也不再管那小鬼,任他逃离。转身再看那小竹箱,月光映照下自箱口露出一双明亮眼眸。
一人一猴互相凝视,华阳只觉如故人重逢,见这猴子无恙才心里安稳踏实。
“小神仙,你还记得我吗?”
那猴子定定注视着华阳面容,眼中眸光闪烁。
见这猴子没有反应,华阳这才拍额醒悟。果然是自己犯了傻,仔细论较起来自己与这小神仙真正的首次相见,是在约么三百年后的云岩禅寺!而在那梦里的方寸山上,虽不知跟随老仙长学习道法道术是何年月,自己虽能看到他的模样,可那小神仙却是瞧不见自己的。
也不知这小神仙究竟遇到了什么,怎就落个如此处境。
他想了想激动道:“小神仙,可还记得方寸山?可还记得那匹跑得飞快的白马?可还记得那个白胡子老师?”
猴子终于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只是两眼空洞迷离。忽而一道凄声嘶吼,猴子两爪狠狠撕扯头皮毛发,只觉痛苦难忍。
华阳忽生出一股莫名悲切,心中也极痛楚,不知小神仙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关。待那金丝皮发的毛猴稍显平静,他才将小竹箱轻轻挎在背上,向着来时的方向返身归去。
……
返身行了三里多路,原本还灯火寥寥的铅山县地界此时竟通明光亮起来。华阳运长目力仔细去看,那前方哪里是灯火光亮,百姓房屋不知为何纷纷燃起连排大火,火光映照天上云层,天地一片红光。
“小神仙,我们得去救火,可能会有些颠簸。”
他勒紧了竹箱背带,那毛猴便也安稳趴在竹箱里任他来去。
才行不久,果然看到人稠街区鸡飞狗跳行人慌乱,无论男女老弱纷纷从自家水缸舀水扑火,只是这火势忒大当真是杯水难功。
“老天爷开开眼吧,当下只有下场雨才能解这大火呀!”
几名妇人抱着自家孩童目睹房屋烧毁,不由得涕泗直流。
华阳皱眉,心有所动。忽而两道疾驰身影在燃起大火的房顶快速奔走腾挪,一个是满脸络腮火红头发的赤身魁梧大汉,一个却是身形消瘦的小道士,只是这小道长此时颇显狼狈,与那红发汉子在燃起烈火的房顶奔走追逐。眼瞅着就要被那汉子追上,可每在关键时刻又总能被他以诡奇身法躲闪。
小道人眼睛一亮,也瞧见了火势蔓延下的华阳,顿时喜上眉梢。
“小兄弟,我与这妖精缠斗无暇分心灭火,你可有纵水的手段!”
华阳高声呼道:“粗懂一些不甚精通,我怕力不能及呀!”
“这妖兽是头火云狮颇能纵火,可老道我偏偏最擅火法,一时技痒难分上下,只是可怜了这帮无辜百姓遭殃,小兄弟能有多少手段还请尽数施为。呀,你这畜牲搞偷袭!”
小道士一身衣衫燃了数道火焰,又迅速被他卷灭,他忽而认真起来不再处处避退。只见他迅速起手掐诀,周身上下立时包裹一层炽白焰火,直如火神当世,再一蹬身,身后拖拽出一道长长焰光,狠狠朝着红发络腮汉子贴身撞去。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闪转腾挪间火光四溅。
火势危急,华阳也不再继续看他们缠斗,只伸展了神识去感应一切水属气息。他忽睁眼喜上眉梢,县域往北里许外可不就有一条江水滚滚涌流。
他瞬间隐没身形,再一现身已立身在涌流不息的江水畔边。
往日避水、遁水他倒有些心得手段,可这调水、运水的神通情急之下竟不知从何处着手。他立身江水畔边,只觉水脏肾宫所蕴水灵精气格外活跃,颇有一番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朝着江心缓缓伸出指掌,掌心翻转向上微抬。
一条水柱自江心缓缓上涌,他面上一喜,手势再次变化朝天扬,那水柱蓦然变大如条水龙冲天而起。
“有门儿!”
华阳面露喜色手势再变,遥指火焰滔天之处,那水柱忽就离了水面朝着火光明亮处飞驰,飞到火势蔓延出,瞬时化散成无数水滴落下。
“好手段!”
小道人头回瞧见这般水法调运,只觉新奇。只是分心之下面门上立时挨了结实一拳,整个身躯冲撞倒塌一片砖瓦房舍。
正当那红发络腮的大汉瞧向天上离奇落雨,一道诡奇身影迅疾贴身,火掌狠狠贴在汉子头颅迸出金铁振鸣,焰火四射之下汉子整个身躯倒飞而出,原地停落处却还是那个道袍被灼烧残缺了的小道士。
这般缠斗华阳尚不知晓,见调水建功便再次依法施为,一时间自水面冲腾而起数十条丈长水龙,经他敕指纷纷向火焰凶猛处扑去,不消片刻整座火海已被他扑灭大半。
华阳在岸边连连挥指手舞足蹈,正暗自得意,殊不知这调水运水的离奇手段却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背后小竹箱里的猴子伸手捂眼,似不忍直视,只是在那毛手指缝儿的江心,正有条丈长的大鲤鱼嘴巴上下开合,开合间激射出条条冲天水流向着火海蔓延处飞去,倒也与河畔的华阳“施法”节奏有些巧合。
“呀!小心!”
突兀的惊叫声自江面响起,还未等华阳去寻这声音来源,水中却忽起轩然变化,一条丈长触手遥伸上岸,卷着华阳连同背上猴子一道落在江水之中。
华阳被那巨大触手用力裹缠在水翻腾不休,这突然的变化让他毫无防备,浑身上下不着一点气力,情急之下呛了几口浑水只觉头脑浑胀。
正当不知所措时,一股柔和大力将其整个身躯向上托扶,待出了水面华阳才得以喘息。他着急背上猴子安危,扭身去看,那猴子正朝他挤眉眨眼嘞。
“小神仙,你扶稳了!”
华阳伸展神识去辨水下动静,这才发现方才托扶自己出水的竟是条大鲤鱼精,想来那出言提醒自己的也是它了。而缠绕自己入水的巨大触手,居然是头沉在水中的巨象长鼻,此时正与那鲤鱼精在水中缠斗。
巨象以长鼻裹卷了鲤鱼精的身躯,鲤鱼精却也身背滑溜,在脱褪了几片巨鳞后安然从象鼻逃离。
华阳哪里容这巨象在水底逞凶,稳定气息悄然施了个避水诀,可才一入水,一道急流竟将他整个身躯冲出水面直入数十丈高空。
眼瞅着即将狠狠摔落,华阳凌空掐动诀指,一朵浓云凭空生起,将其稳稳托扶半空。
“好险,这畜牲鼻子竟还能喷水!还好还好,我这手纵气蹈虚的神通也算没白学。”
巨象在水中作怪,一身水法运用竟比华阳高明许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华阳悬在半空愁眉不已,一边是大火还未曾尽数扑灭,一边是象精作怪阻他施法调水,真是两头为难焦急。水底的鲤鱼精也被那巨象折腾掉了许多鳞片,眼看就要气力不支翻仰肚身了。
“这鲤鱼精舍命相救,我也不能任它受难。小神仙,还得继续委屈你随我入水了。”
华阳从云头立身而起,扎起膀子就要往水里纵身跃下,悬在半空的华阳忽有一道怪异感觉袭来,周身万千景象迅速变慢,身形高跃久落不下,连着思维运转都有些迟钝。
自铅山县地界往北,整条江水以南,华阳立身所在的云头,直至江水之底,莫名陷入时空的凝滞之中。
他努力睁大眼眸,身下水面浪花皆悬空静止,原本搅动江水翻腾不休的巨象如被定身形,浸在江水中纹丝不动。
“瞧这缘分,你一出现这小泥鳅竟也跟着现身了。”
一只猴子从背后的小竹箱里爬了出来,踩着华阳肩头一步步落在云端。天地静极,独这猴子不受时空凝滞拘束。它面上再不是迷蒙模样,一张毛脸上反而有了为人的神情变化。
华阳心中又惊又喜,心中急切呼着“小神仙!小神仙!”,只是嘴巴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难张分毫。
“别喊了别喊了,我都听到了!被你喊了那么多年猢狲,乍听你这么一喊倒有些不适应。”
“你说你当年何必硬逞英勇,明明不会打架,却偏摆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那些本来就是我的活儿呀,非要被你抢了去!”
“我找了你足足六百年呀,你都不知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一张毛脸抵近华阳跟前,只与华阳双目咫尺距离。
“倒是你,如今可还记得我吗?玄奘!”
那猴子立在虚空之中看向身侧作势纵跃的华阳,一张毛脸忽就笑了起来。
“不管你如今是何形貌,也不管你在人间兜转几年,重生了几世,对付个不入流的精怪竟如此为难,给俺……丢脸了呀。”
那猴子一步踏出,再一现身竟直冲江底,静滞江水经它冲击撞散直露水底淤泥,连亘江水就此断裂分形两段,十数丈的巨象精被它拉着长鼻拽出江面,再一蹬身,一猴一象迅速向着天空冲驰而去。
万丈高空之中,猴子骤然抵膝,庞然巨象身躯破开重重凝滞时空如陨石轰然砸落。
“砰!”
大地急剧振动,岸边数十丈土地瞬间深凹陷落,就此再无动静。
猴子缓身落在水边,伸手朝着水中掬一捧水,另一手自水底一捞,捻起鱼尾竟将丈长鱼身拖拽出水面,才一出水巨大的鲤鱼身竟化成指头大小,安稳落在猴子的手心。
“我去给小泥鳅找个疗伤的地儿,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猴子往远走了几步,忽又转头回来看向凝滞半空的人影。
“你能搞定的吧?”
华阳使尽全身气力眨了下眼睛,这才见那猴子缓缓转身离去。
“啪!”
一道响指从身后传来,江水瞬时波涛汹涌重新合拢续流,大浪拍岸。只是苦了半空之中的华阳,径直栽落在江水淤泥之中。
……
铅山县城百姓居舍,天上落下的无数水花浇灭大半火势,还余着些零星火头被人瓢浇桶泼也再难燃起,千百人众欢欣之下纷纷朝天跪拜,只道这好一场及时雨。
只是这其中有个臃肿身材的秃头汉子满脸凶厉,正是那气恼至极的陆八两。这突起的大火不但烧毁他辛苦搭建的杂耍戏场,还惊脱了他用以赚钱的宝贝。那一狮一象一猴如今都不知去向,他已着人四处找寻,任大火蔓延也与他全然无干,如今火头一灭街头又重昏暗下来,他反而气恼这该死的火焰怎么就灭了。当真是不该烧的时候无端烧起,此刻不该灭的时候却无端灭了!
他忽而想起白日里起争执的那个破落年轻人,这突起的火焰和那人凭空生出的火焰一样,都透着股邪气儿!
“这该死的大火,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畜牲干的好事!哟,你这人眼睛瞎了?走路不能看着点!”
陆八两本就身材魁梧壮硕,此时行在巷弄拐角天光黑晦无明,竟与个满脸络腮火红头发却更加壮硕的汉子撞在了一处,身形不稳不由得跌倒在地。
那络腮汉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臂上的几条鞭痕,忽就狰狞笑了起来。
……
华阳见火势已被止住,便架起云朵朝着县城飘去,他目力敏锐,远远瞧见一个浑身浴火的男子在巷弄里东奔西走,似在找寻什么。
“道长,你在找什么?”
小道士闻声立即止了步伐朝天望去,这一看不要紧,身上驭使的护身火焰瞬间散灭,两腿一软跌坐在地,“我的乖乖,小兄弟你成仙了?”
华阳瞧他模样才后知后觉,立即撤了云头落身下来,“道长说什么胡话,这区区驾云的术法你不会么?”
“会什么会!老道我活了一百四十余载,这能驾云的倒是头回见!”小道士挤眉弄眼,多少显得有些谄媚:“小兄弟,待此间事了……教教我可好,我给你做徒弟都成呀!”
“好说好说,我看道长匆急,在追寻什么?”华阳有意岔开话题。
小道士忽摔起袖子气恼道:“那火云狮子精也忒狡猾,尽钻阴沟暗渠,真个难找!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作怪呢!你说它能蹿……咦,那草盖里怎么藏着个人?”
华阳顺他目光看去,果然在巷弄拐角的草棚里瞧见一个人影,正瞪大了眼睛朝这边看过来,仔细看去……可不就是那白日里气焰嚣张的陆八两!
“陆八两!你藏在那里做什么!”
二人走到近前,只觉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再一细看,那完整的头颅底下哪里还是活人身躯,肠身散落一地,皮肉内脏均被扒落啃食个干净,嚼碎的散骨掉落一地。
“呕!”
纵使华阳见过不少妖魔鬼怪,也没见过这般凄惨景象,所幸肚中酒肉早已消化干净,却也免不得阵阵干呕。
小道士倒是镇定许多,只是他那脸色也极不好看,冷声道:“我们得速速拿下那只凶兽,若再晚些,只怕他造下更多杀业。”
忽有一道厉啸破空传来,华阳耳目清明神识敏锐,立即挥臂格挡。一股巨力瞬间袭来,将其撞得连连后退。那袭来身影也不好受,只觉身体撞在金铁之上,头脑一阵眩晕。
“来得正好,正要去寻你!华阳小兄弟当心,这络腮汉子就是那头火云狮子精。”
话声一落,小道士浑身上下再次被明火包裹,手掐剑指疾速捏下几道咒印,只见他伸手在空中虚拔,一柄红彤灼热的铜钱法剑凭空现出形迹。
“道长,你这又是什么手段?没见过呀!”
小道士脸上微笑有些得意,忽见他两臂一挥,那柄铜钱法剑裹携风雷之势朝着络腮汉子凌空疾斩,只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焰光长线。
那络腮汉子生挨一记刺扎,法剑立时穿身而过带出条条血线。那汉子疼痛难忍忽而发出一道震吼,就地一滚现出丈长狮兽真身。巨狮扬身朝那铜钱法剑狠狠拍落,剑身瞬时崩散,掉落一地铜钱。
狮兽浑身毛发硬若钢针,再一抖肩颈,脚下凭空生起道道火焰,每踩一步都如踏火莲。
“嘶!你这畜牲!”这法剑崩毁惹得小道士心疼不已,忽见他手上再次掐诀五指成渊,掌心雷光隐隐。
火云狮兽凌空扑咬而来,正此千钧一发时刻,一点红光如流星疾驰,瞬间点燃狮兽全身。
忽而一道耀目落雷自万丈高空直劈而下,堪堪击中飞扑半空的火云狮兽。
“掌心雷!道长好手段,这一手能不能教教我?”
“好一个火中三昧!小兄弟可真是深藏不露呀!”
神雷天落,万妖伏诛。这火云狮兽还未现出泼天的凶威,便被从天而降的落雷劈了个魂飞魄散,细瞧之下脏腑焦黑如碳,就此绝了性命。
……
铅山县向东三十余里有座老寺,相传这寺院是自唐时传下来的,因位于鹅湖镇,当地人便习惯称之为鹅湖寺。
这几日寺里人迹比以往多了许多,不但有县里来的官吏,还有慕名而来的诸多书生学子,只为一睹当世高儒风采。
寺里一处僻静凉亭内,有个小道士围着只金丝皮发的毛猴左看右看,又不时掐指算来算去,却看不出丝毫门道,只道“怪哉!怪哉!”
“小兄弟,当真是奇了怪了!老道我走南经北,还从未遇到过你这般无法测度的怪人!还有这怪猴!能否与我交个底,你们究竟是什么来路?”
“这……你倒不如问它。”
华阳捧着脑袋端看身前猴子,他也犯了迷糊。这猴子昨夜还与他心声言语来着,怎么今日却又陷入愚蒙之中,无论他如何言语提醒却全无半点反馈。
夜间半睡时,心识之中莫名其妙显露“鹅湖寺”三字,此后便再无睡意。他心里反复忆起那猴子的一言一语,迷惑反而更多了!辗转反侧既睡不着,便索性起身趁夜而行。小道士瞧他有心事,竟也一路跟随过来。几处打听之下,才终于寻到这鹅湖镇,凭着一种玄妙的牵连感应,见到了趴在寺庙房檐呼呼大睡的猴子。
有个端送茶水的小和尚被道士拦了下来。
“小师父,这寺里何故那么热闹?我听说来了什么大儒,究竟是谁?”
小和尚看这几人面貌,想来也是前来瞧热闹的,他身为寺里和尚也自觉沾光,便有些得意。
“寺里来了两家高儒,一个是那大名鼎鼎的晦庵先生,一个是那名声不俗的象山先生,因在治学上存了分歧,便来此相会辨一个高低真伪,如今两方已经辩罢,师父唤我给他们续茶水呢。”
道士眼睛放亮,好奇道:“哟!那倒是稀奇。这两家却是谁胜了?谁又负了?”
小和尚有些着急,只简略说道:“倒是不曾见谁辩过了谁,两家虽各不服气,却也果如那斯文君子未曾伤了和气。施主,我还得送茶水过去,就不在此耽误了。”
小道士本想再多打听一些过程,见这小和尚有些为难,便也让他离去。只是自己却就此皱着眉,似有想不通的症结。
华阳瞧他模样,不由笑道:“道长居然还关心起儒家书生的事来?”
小道士被他打断思绪,叹气解释道:“这晦庵、象山可是当世名人,老道我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未曾得见。他二人各执道理却互有不同,我也很是关切,只因关系到我修行的前途!”
“哟!这是为何?”华阳起了兴致,这道长能耐颇高,竟也有这般忧扰。
小道士怅然道:“儒家奉行一个‘理’字,教化世人仁义礼智无不遵着‘理’字,擅长以‘理’服人。”
“这晦庵认为读书人要想通明圣人之学,书需得一本一本地读,道理得一个一个地知晓,好的书要读,不好的书也要读,才能就此辨别好坏通明高低,才能一步一个足迹通往圣人境界。”
“这象山认为圣人之学只在‘有理’之中,不在‘无理’之内,只在‘高理’之上,不在‘浅理’之下。书分好坏优劣,也分有用无用,圣人之学只须取有用道理入怀,一理明会则百理通晓,多读书、读闲书反而是浪费光阴。”
华阳挠头不解,仿佛都有些道理,疑惑道:“这和你修行有什么关系?”
小道士叹息道:“这儒家奉行的‘理’,在我看来与我道家之‘道’有相似相通之处。我辈道人炼精化炁、通经明穴,所求亦是为了他日成仙得道不死长存。”
“这晦庵先生之学,好比我辈修行路上一经一穴挨个捶打磨韧,待全身经穴全部劳稳坚韧,如此行走真气才能长久不衰,他日才有机缘通往神仙逍遥不朽境界。”
“这象山先生之学,好比我辈修行时导引真气贯通全身,一经一穴在真气通行之时自发开拓锤炼,如此自然通晓经向、明会穴用,才能通晓成仙了道真义。”
这般说法华阳倒是首次听说,认真道:“道长依的是哪般修法?”
小道士叹了口气,只伸出两根指头在他跟前晃了晃,有气无力道:“小兄弟又是哪般修法?”
华阳认真想了想那《混元引气圭旨》中的法门,当初并未留意点穴明经与导引真气的次序,只是此时仔细想来,却也是引气在先,明经通穴在后。
“巧了,我好像也是这般。”
小道士愁苦的脸上忽就缓和欣喜起来,如在大道追寻之中觅得同途道友,就此有了天涯同命人。
“呵!可笑!”
华阳与小道士同时呆目,一道嗤笑声音自二人心湖响起,只是华阳看向的是那猴子,而小道士却弹身惊坐而起,朝着四处张望戒备。
“是谁在以密语传音?还请现身一见。”
小道士神情紧张,华阳见他如此只觉有趣,便也不去点破。
“云天仙宫不复在,道途长夜六百年。人间再无神仙种,从此逍遥是笑谈。”
此话一出,纵是玩笑心态的华阳也有些惊骇。
那小道人更显失态,急切道:“还请高人现身!何为仙宫不复?何又为道途长夜?还请高人为我解惑,我这般修法可通仙途?”
“兄弟为饱吞米粮,一碗米来一碗汤。老大米汤一口尽,老二嘴小细品尝。若说饱来全说饱,茅厕相见屁屎脏。却比穷人好度日,富贵门里寿岁长。吃饭炊丹通一途,人间百年命数光。地狱已空绝神鬼,也无地藏去西方。”
小道人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心神久久难以平静。他左右顾寻张声,却始终不见那神秘高人现身,心湖之中也再无密语传音响起。
“小兄弟,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若真如此,我们修真问道,又意义何在。”
华阳揉搓了一番脸颊,只看向身前金丝皮发的毛猴,也极为不解。
“我修引真气时日不多,倒也未曾细想长不长生,学习潜遁术法本只为趋吉避凶,后来遇着些作祟妖鬼便也出手管上一管。”
他看了看虚无缥缈的天空,忽就笑道:“成不成仙倒是其次,我辈既得了能耐,倘若能平不平事、能决未了患,也算不愧对人生百年,岂不快哉!”
那小道人仿佛全身无力一般,一个劲儿的捶打胸口,只觉气闷。他辛苦修仙问道,可不是为了当什么英雄豪杰来的,这‘道友’眼瞅着就要与自己岔路别途!
“不过……”
小道人忽就转身两眼放光,骐骥道:“不过怎样?”
“不过大道风光,谁不想去看一看。若是有机会,倒是要去观瞻观瞻。”
那小道人瞬间鲤鱼打挺,落地绷直了身体,立了脚尖才拍到华阳肩头,欣慰道:“吾道不孤!吾道不孤呀!”
这二人互表志向时,那亭里的猴子却不时翻起了白眼。
华阳踱步到寺里一处泉池跟前,一尾金鲤在其中自在游动。泉池由许多通身透亮的奇异石头铺就,普通人看不出这石头端倪,他却能感知到这石头的奇异,一个个落在水底无时无刻不在散发清灵之气。
“如果你就是她,那这项串本就属于你,如此便还给你,也算物归原主了。”
华阳看了看手里的螺贝项串,脑海中回忆起龙女的音容,他笑了笑,坦然将项串投掷进泉池,落在许多细小的灵石旁边。
“她如今还没有名字,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名字?我观这泉池灵玉映日灼灼生辉,活水溪流泠泠如生环佩之音,就叫她琳琅吧。”
华阳后知后觉,恍然再看身侧之人,一身玄青色袍衫,长发盘结以木簪扎着……
“小仙人?”
一时间乌云密布风雨大作,整个铅山县地界雷光轰鸣电闪耀目。
后来有人传说,这铅山鹅湖地界因两位当世大儒辩圣人学,被天地感应就此生就一条真龙。这般美谈一直流传,也不知真假。
可对于华阳来说,这番雷雨下得也忒长,直如下了足足三百年春秋,才终得停。
再醒来时,山寺寂静,雷雨声歇。
篝火噼啪中一道白衣女子身影正在身前忙来忙去,他越瞧越觉着眼熟,久睡眼神迷蒙之中低声喃语。
“九儿?”
女子恍然回身,白衣一上纹星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