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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京中如今风声鹤唳,齐帝养病许久,自燕王回来之后,精神头竟然渐渐好了些,每日拖了这个儿子来宫中聊天,倒真似个思念儿子的慈父模样。
老皇如此作派,太子与二皇子却不肯信,暗自猜测老皇心中所想,在这当口将远在幽州的燕王召回来,是否别有所想。
太子最近十分活跃,手下门人敬献了一批骏马,比之郊外马场里贩卖的漠北骏马也不差什么,他便派人往京中许多文臣武将家里都分送了几匹,很是得了些赞誉之声。
二皇子府邸也收到了四匹马,让他恼恨异常:“太子倒是大手笔!”上百匹马折合金银价值不菲,太子敢明目张胆笼络朝臣,不就是瞅准了老皇垂暮,他的太子名分早定,占着大义,一旦宫中生变,他就是新一代天子嘛。
这时候送礼,就连向来支持二皇子的官员们也不曾明目张胆的拒绝,就怕新帝登基头一个就清算他们,还有几个隐隐有向太子倾斜的迹象。
二皇子又气又急,除了打着侍疾的名义往宫里跑的勤了些,还往燕王府跑,想着与燕王联络感情。面对燕王时也十分愁苦:“三弟不知道,太子殿下……他心眼小着呢,我在京中不知道吃了他多少暗亏,二哥也是没办法,他若坐上了皇位,哪里有咱们兄弟的好日子过?”
燕王内心里还是很赞同二皇子对太子的评价,作为储君,他的确没什么气度,既不能公正允直给下面皇子做出表率,还爱小事弄权,嫉恨下面弟弟。只是他与二皇子也算不上交情深厚,便随意安慰他两句:“太子殿下身负天下之责,想事情难免想的多了些,二皇兄不必过虑。”剪除手足之事,恐怕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成的,好歹圣人还活着。
二皇子原本是想与他联盟,借他之口探探君父的想法,哪知道燕王就是个榆木疙瘩,长年在军中待傻了,明明头顶都已经悬着长刀了,还要推脱敷衍。又或者,他根本不信任自己?
想一想也是,身为皇子,谁人不惦记着那高高在上的宝座。
二皇子握着琉璃酒杯,似贪看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却能透过酒杯瞧见对面燕王的脸,英武端直,往宫里去陪君父的时候,透着些关切,既不谄媚又恰到好处,正是一个儿子在父亲面前的态度,倒少了对皇帝的敬畏之情,多了些父子慈和。
他记得燕王从小与圣人并不大亲近,就算是宠爱也不及自己,这些年又一直领兵在外,到底是怎么得到君父的另眼相待呢?
二皇子不由悚然一惊:老三还是有些手段的,原是他轻看了这位皇弟,长久以来只将目光对准了太子。
想到这一层,他便压下酒意,客客气气向燕王告辞。
燕王自也听说了太子拿骏马笼络朝臣之事,只漠北人赶来贩卖的马总是先可着军中来采买挑选的。过去的几十年里,大齐的骑兵装备总是比不上游牧民族,既有互市,燕王便暗中遣人先陆续将燕云十六州的骑兵给武装起来,因此流入大齐民间贩卖的马匹总是有数的,也有迹可遁。
他召来了禹兴国,让他派人回幽州去查探一番,可是太子往幽州安插了人手,不然他也不可能有这般大的手笔。
禹兴国领命而去,自安排了人去查探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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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里,如今天气渐渐凉了下来,进入九月下旬,绮姐儿已经穿起了夹袄。
夏景行离家数月,夏家表面上看与过去无异,日子风平浪静,家里生意依旧照常运行,但总归家里少了一个人,起先绮姐儿还会在夏景行下值的时候伸着脖子往院门方向瞧,偶尔嘴里冒出一句:“爹爹——”每次下值的早,夏景行总会给闺女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回来。
日子久了,绮姐儿每日傍晚等待投喂的习惯渐渐被遗忘,她也就不记得亲爹了,就连夏芍药也点着她的脑门儿笑:“小没良心的,等你爹爹回来,恐怕你都不认识他了罢?”
绮姐儿咧开嘴傻乐,露出几颗细米白牙,逗的小平安也乐:“小笨蛋!”做哥哥的在妹妹脑门上弹了一记,他平日打磨筋骨,七岁的小童手上已经有了力气,下手不分轻重,弹的绮姐儿咧开嘴要哭,眼泪都蓄到了眼眶里,他忙将放学路上买来的饴糖掰了一块塞到她嘴里。
绮姐儿嘴巴里尝到了甜味,就将脑门上的痛忘了,含着饴糖笑的可欢了。
夏芍药抚额:“这个小傻子倒是不记仇!”
小平安往夏芍药嘴里也喂了一块饴糖,自己也含了一块,这才问道:“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她记得韩东庭每次离开也就几个月功夫,但不知道夏景行他们是不是走的更远,出了远门音讯不便,只能哄哄孩子。
夏南天还未回来,娘三个洗了手正要吃饭,门上来报,“老爷带了客来,在前厅呢,请了少夫人跟小公子过去。”
这事儿还真是稀奇,夏家已经数年未曾有远客到了,每有故友,夏老爷子都是带到园子里去消遣,倒不往家里领人,能让他带家的,想来渊缘不浅。难道会是洛旧亲朋?
夏芍药将绮姐儿交给素娥照看,带着小平安往前院去了,才进前厅就瞧见一名约莫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生的长眉细目,虽有几分病容,但整个人气度温雅谦和,见到她微微一笑。
“这位是杭州来的墨晖,当年为父前往杭州求芍药之时,与墨公子的父亲相识,得他相助。”夏南天介绍完了墨晖,又向他介绍夏芍药母子:“这是我的女儿与大孙子平安。”
两方厮见已毕,夏南天才提起墨晖此来,原是杭州家中败落,这才前来投奔夏家。
家中既有来客,夏芍药吩咐下去,让厨房准备了席面上来为墨晖接风,又安排他住在前院客房里,等他去沐浴梳洗,这才问起夏南天:“墨公子前来投奔,爹爹可想好了如何安排他?”
既是故旧,总不好安排到店里去做伙计跑腿吧?
夏南天想跟女儿说的也正是此事:“墨家在杭州也算是数得着的门第,只出了事儿也算得家破人亡了,在杭州呆不住了,想起他父亲生前提起过我,遂生起前来投奔的心思。我今日在园子里见他,倒与他谈过几次,听他的心气儿,自然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到杭州去,如今就暂且在铺子里做个帮手吧。”
夏家也是被崔连浩给逼的将祖产拱手让人,若非夏景行命大回来,他们父女机变,恐怕结果如何还真不敢说。
“莫非墨公子家中败落,倒与官府有关了?”
夏南天抚须叹一声:“运道不好,撞上个贪的,家里园子财产被贪了不说,还栽了罪名,只盼着将来能洗脱呢。”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谁让墨家的园子出名呢。
当晚夏南天便为墨晖接风,吃的半醉谈起墨父,还有几分慨叹:“当年认识墨兄,他不以我家资薄而看不起,还愿意伸手帮我,若非他援手,我又哪里能求得许多芍药名品。”这份情倒让他记了多少年。
墨晖睫毛垂下来,掩住了眸中伤感,还替他斟酒:“侄儿求到夏伯父门上来,实属无奈,还是老父生前一再叮嘱。还要多谢收留!”
“提这些做什么?你既来了就好好住着吧!”
墨晖一路奔波,担着心事,竟不敢睡一个囫囵觉。倒是在夏家的头一晚竟然睡的死沉,连梦也没做半个,再醒来之时,窗外大亮,日头都挂在了半天里,竟然已近午时。
他忙忙起身,这才发现床头托盘里放着替换的衣裳,由内及外,腰带靴子荷包头冠一应俱全。
外面小丫环听得房里动静,轻轻叩门:“墨公子醒了?”
墨晖将身上衣衫穿戴整齐,这才打开了门。两名丫环在廊下侯着,铜盆热水都备了上来,连漱口的东西都准备的齐全,等他去洗漱,一个上去整理床铺,另外一个出去了,未几端了早饭过来,却是各样小菜粥品,外加一笼包子,“我家老爷出门去了。老爷出门之前吩咐过了,公子长途跋涉,定然累了,先在家里休息两日,改日自有事做,公子不必担心。”
墨家败落之后,亲戚朋友皆怕带累了自己,都恨不得墨晖离自己家远些,哪怕上门也觉得他是去打秋风,许久不曾被人这般客气以待了。
夏家客院安静,少有人前来打搅,丫环们服侍他吃完了饭,将碗碟撤下去之后,还特意送了一摞书过来供他消遣,这一日墨晖过的还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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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多个人,既不能全然当客人,让他闲在客院发霉,还要安排个合适的职位,委实伤脑筋。
夏南天父女俩思量再三,还是请了墨晖先往铺子里去了解了解夏家的产业。继保兴之后,夏南天身后又跟了一个学徒。
墨晖之比保兴,却是要机灵百倍的。保兴之前生活的环境单纯,识字算术都是夏南天从头教起,只是胜在他为人勤奋好学,又忠诚可靠,慢慢倒也上手了,如今在夏家楼茶铺子也算是一号人物,甚至还跟着燕王组建的商队往南方去采买。
而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墨晖以前打理家中产业之时就学过,夏南天带起他来十分容易,总觉得他一点就透,隔得两日就跟夏芍药夸赞他能干,交待下去的事情打理的清清楚楚。
这个月身边带着墨晖,夏老爷子连园子里的帐本都交给他去核算,自己只回头草草扫了一眼,发现并无差池。
墨晖也是跟着夏南天才知道,夏家大部分产业竟然握在夏芍药手中,而夏南天只管着园子里的事情,也算得消遣,下面掌柜的来报帐,大半都去寻夏芍药。
他在夏家住了一个月,保兴就带着人跟着商队从南方回来了,先往铺子里交了货,才回家来。进门就被小平安给拦住了,“保兴哥哥,给礼物!”
保兴实诚,每次出门去南方采买,回来总要给两个孩子带礼物。特别是他还带过一段时间的小平安,与这个孩子的感情更是不一般,这次从南方回来,便带了许多诗文册子,“我听他们说最新印的诗文很抢手,但凡读书人家的郎君们都喜欢读,便给你买了几册子。”
在小平安一再表示他这个礼物选的无甚趣味之后,他又让人送进内宅子两个箱笼,打开看时,全是些市井玩意儿,夏芍药替绮姐儿挑了些适合她这个年纪玩的东西,其余的都吩咐送到小平安房里去。
见到保兴还要数落他几句:“知道你记挂着平安,可买东西也不能没有节制,你自己手里那些银子,还是攒着娶媳妇儿吧。”
保兴憨憨傻笑,挠着后脑勺不分辩,愈加让夏芍药担心:“你这副傻样子,出去没吃亏吧?”也不知道是不是憨人有憨福,保兴每次出门采买倒都风平浪静,大约也是跟着燕王组建的商队的原因。只是他天生就是个老实头,机变不足,夏南天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还说做生意最要紧是诚信,但夏芍药就不敢苟同他的话,总担心保兴出门会有事。
“没什么事儿,一切都顺顺当当的。货已经交到铺子里去了,明日夫人过去就可以点一点了。”
夏芍药忽而眼前一亮,想起了最近跟着夏南天的墨晖,笑嘻嘻跟夏南天借人:“我明日还有别的事情,不如爹爹将墨公子借我?”
夏南天将决定权交到了墨晖手上,“此事还要看贤侄的意愿。”
墨晖向夏芍药拱拱手:“敢不从命!”
保兴没想到自己出门一趟,回来夏南天就又收了个徒弟,而且此人身份与他不同,开口便唤夏老爷伯父。次日二人一起前往夏家铺子里去清点货物,墨晖清点来货,保兴便盘点近期卖出去的货物,有各国商人贩卖来的,也有辽国客商采购的,最好的货物照例入了库。
墨晖不明白:“怎么最好的不摆到前面铺子里去,而是入了库呢?”
保兴向他解释:“家里还同辽国皇宫有生意来往,最好的货要等辽国宫里采买使来了之后,剩下多少才能往柜上去卖。”
墨晖没想到夏家跟辽国皇宫还有生意来往,且此事乃是夏芍药所为,对她倒愈加佩服起来。
夏芍药将铺子里的事情交给保兴带着墨晖去做,她自己近日被幽州城内富商请了过去,商量建立商会之事。
如今整个幽州城论家世门第,以及做生意的门道,除了燕王府,就绕不开夏家。而很多事情夏南天都不愿意再插
手。这些人起先找上他,恭维他德高望重,堪为幽州商会会长,却被他推拒了,只道琐事他再不管的,家里如今是闺女主事,凡事找她就对了。
这些人并不想请个女人来商会主事,可夏老爷子不愿意沾手,夏大将军乃是朝廷命官,更不是跑到商会来任会长一职,又不能绕开了夏家不理,只能郑重下了帖子给夏芍药。
夏芍药倒没觉得男人的事情女人做不得,接到帖子欣然而望,居然真的当选为幽州商会的会长。
这些人后来也想通了,选了夏芍药做会长,她背靠怀化大将军,而大将军身后又是燕王府,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人选吗?
但凡商会有事,只要夏会长出面,恐怕在幽州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情。
夏芍药新官上任,先与大家约法三章:不得欺凌外地客商,不得行坑蒙拐骗以次充好之事,不得诬陷同行。当然平等的竞争却是必不可少的,只不能不择手段的做生意。
她是知道这些人的,市面上时不时会出现些蒙骗辽人的事情发生,辽人在草原上养成了直莽的性格,起先是一言不合就开打,来的次数多了知道动手也讨不着好,如今是发现被蒙骗了就揪着人往衙门里拖。
起先这种事情都往燕王府去闹,最近燕王不在幽州,闹将起来便往知府衙门去讲理,新任詹大人没少为此而头疼过。
“诸位当知,咱们做生意的,皆讲究诚信二字。互市如今是繁荣,可也不能因为极少数的害群之马而坏了大家的信誉,倒让辽国商人当咱们大齐商人皆是如此行事,长此以往,毁的可不是一家的招牌,而是大家的招牌!”
座中诸人倒没想到她一介女子,却能想的如此深远,大部分赞同她的说法,只有二三心思不正之人在底下暗暗嘀咕:“……说的倒好似自己就是朝廷官员一般。”
这二三人平日没少坑辽国商人,也曾发生过被辽商揪着脖领子往燕王府去的经历,原还想着抬了夏芍药上来,她至少能护佑自己,在幽州城里除了燕王,就属夏景行的官级最大了。只要有夏景行出面撑着,就算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更何况是以次充好呢。
夏芍药既做了幽州商会会长,自然是想一扫幽州城生意场上的污浊之气,哪里肯随意迁就呢。还一再警告,但凡越界的商人,必定要送到官衙去治罪,不能恂私。
这时候心思摇摆的想要反悔,将她推下台已经不容易了。只因大部分人还是想着好好做生意,并无什么习惯性坑蒙拐骗的念头,自然对夏芍药说的话很是赞同。
幽州商会既然成立,又向外挂牌,许多外地客商赶过来之后,为了多个门路,愣是往幽州商会送了拜贴过来的消息传来,没出半个月,商会收到的帖子就摞了一人高。
副会长乃是姓王的一位中年男子,还特意将这些帖子派人送到夏家去。
夏芍药自己拿着帖子研究了半天,最后选了两三家商队留下了,其余的都退回去给副会长,并交待来人:“我只见这几家,剩下的让副会长酌情处理。”
王副会长欲哭无泪,如今他是担着副会长的名儿,可是做的却是会长的活儿,自开了会馆,忙起来顾不得头脚,夏会长倒是悠闲,只苦了他每日都要行接之事,与一众各地慕名而来的客商做周旋,生怕他将自己给忘了。
幽州商会开了一个月,詹文俊便轻松了不少,感觉那些因买卖而起的纠结少了一大半儿,派人出去打听了一番,原来是将军夫人带着人成立了商会,约束商会同仁,但有小纠结不少都往商会去解决了,倒让他这个做知府的终于不必每日都纠缠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可以专注研究来年的春耕了。
“本官真应该给夏家送个牌匾过去!”
下面师爷凑趣:“大人送个牌匾,估计夏夫人也不肯收,这位可是通晓大义的,当初连所有家产都肯为国捐出来,哪里还在乎个牌匾呢。”
詹文俊点头:“师爷所言极是!”
夏芍药还不知道自己无形之中替詹文俊免去了多少麻烦,只觉得在商言商,不该坏了幽州行商的行规。她自己身份高,放下话去,商会里那动过小心思的还想着冒头试试,依旧如先前之时蒙骗辽商,结果被辽人揪着领口拖到了商会门上,向不理事的夏会长听闻此事,亲自前去查证。
查明属实之后,便往互市公告牌上贴出告示,将此商家列为齐辽两地商人的拒绝往来户。
最可恨的是,商会里出的公告是用齐辽两地的文字书写的,上面是汉字,下面是辽文,方便两国商户都看明白。
只不过一天时间,那商户铺子门前就冷清了起来,偶尔有人路过,探头探脑往里瞧一眼,还被好心路人指点:“他家专行坑蒙拐骗之事,千万别在这家提货。”
商户恨不得呕出三升血来,抗了三天发现生意一落千丈,只能亲自提着礼品上门求情,结果连夏家的大门都没踏进去,灰溜溜的离开了,才知夏芍药上任之初说过的绝非玩笑话。
有此惩戒,倒让那些喜投机取巧的商户们都收敛了许多,就怕被贴到互市上公告出来,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生意做不成连招牌也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