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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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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边的人如每次黎明之际一般悄然离去。

    走前还吻了吻颊,她懒懒地翻了个身,卧在他留下的温暖中不想起床。寒凉的玉簟席被他撤了下去,代之以微微沁凉的冰蚕丝,他说气血不足的人换这个会好一点。

    其实不管哪种都一样,离了身后的熨烫依旧冷下去,寒气早就渗入骨髓,垫什么都没差。

    近段时间偶尔有人在附近窥探,极隐蔽,但瞒不了她。

    惩戒过两次后收敛了许多,她懒得朝相,更不想费心思考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马,那两枚暗器她留了分寸避过了要害,对方不会不懂。

    假如在天山,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隐患,势必查清楚了才罢休。但到了这里,她已全然怠惰,事情未上门之前根本不愿搭理。若他知道,一定又要温柔地轻斥了。

    想起离开的人,她泛起一丝自己都未觉察的情绪,淡漠的眼有了些温度。抱过案上的孤零零的玉坛摩挲了许久,始终拿不定主意,娘希望留在哪里?发了好一阵呆,她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忙得要命,她一人将扬州逛了个大概。

    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随手一扔,堆乱了又让侍女收去丢掉,周而复始,慢慢厌倦。此刻在曲苑看台上的女乐莺歌婉转,一径支颐发呆。

    二楼人少,到底不是隔间,未过多久身边有人坐下,没感觉到威胁性也就听之任之,随手拈起点心品尝。

    有视线在看她,她没转头自顾自地边吃边听,一会儿碟子就空了。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一份刚出炉的热点又放在了桌上。

    瞥了眼突然出现的点心,她终于瞧了瞧对面。

    一个极温雅的男子,通身气息平和,正微笑地着看她。身后跟了一名随侍,看上去不太好对付,她默默地估量,相较之下,眼前的男子更让她留意,若非不谙武功,定已到了精华内蕴的地步。

    “姑娘不妨尝尝,此处千层油糕可称一绝,必然不会失望。”

    她想了一想,撕下一块尝了尝便推开碟子。

    “多谢。”淡淡地丢下两个字,她径自付账离去,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不明对方的来意,也无心深究,只当偶然。

    但,偶然未免太多了一点。

    从那日之后,举凡出门,总会遇到此人。

    全无异样举止,时请一碗羹,一碟酥,有时送几张彩笺,一卷字画,种种零碎的玩意,端看她那天逛的是什么门类。所赠均为上品,也无多余饰词,对她转身而去的行为并不在意,永远不变的微笑。

    她不问,他也不言,双方似有默契地耗下去,看谁更有耐心。

    她依旧随兴而游,见采莲女行船打桨有趣,出钱租了一架空舟。

    划船比想象中麻烦,却也难不倒她,渐渐行到了湖心。铺天盖地的荷叶仿佛与天水相连,碧色无边,远远地传来采莲女的轻歌,水声棹声混为一色,头顶一片晴空万里,益加心旷神怡。

    在层层叠叠的花叶间停下,支支如箭的芙蓉高过了人头,隔绝尘世般的清宁。垂手捞了几株野菱,玩了一会儿荷花,剥出碧圆的莲子,她没有挑出莲心一并咽了下去,品味着与清香揉合的苦涩。日光晒得刺眼,摘了一方圆大的荷叶覆在脸上,枕着水声睡了。

    波浪起伏,轻舟摇摇,极热的阳光驱散了阴寒,睡得比平日更沉。做了不少零碎的梦,朦胧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挨近了小舟。

    拿开遮脸的荷叶,一双温和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同样一叶轻舟,这次没有带随从。比起那个人,俱是出众的长身俊貌,只是那个人气质偏冷,此人沉静如水。

    对方递过来一个提篮,尔雅地一笑。

    “洞庭碧螺春,正好就莲子。”

    精致的提篮中盛放的果然是一壶上好的香茶,还有一碟细点,一双乌木镶银筷。

    看了半晌,她抬起头。

    “不管你要找的人是什么样,都不会是我。”僵持了半个月,终于说了超出两个字以外的话。男子平和的眼光总在透过她看什么人,可以确定无恶意,但并不让人愉快,她决定做一个结束。

    “你怎么知道?”对方笑起来,眼中掠过一抹赞赏。

    这个人身上有某种让人放松的气质,她扯了一角荷叶作杯,递了一捧茶过去。

    “谢谢你数日相请。”啜了一口带着荷香的清茶,“我不是江南人,只是偶然来此,你必定是认错了。”

    男子点了点头,相当坦白:“我也不能确定,或许真是错了。”

    “希望能找到你想找的。”她喝完了茶,随手将荷叶抛入湖中,拾起浆准备划开,天色已近黄昏。

    “有个不情之请。”对方适时道了一句。

    “说说看。”

    “是否能借你的剑一观。”

    话语平常,仿佛是借把扇子一瞧,空气却突然冷下来。

    迦夜黑眸如墨,没什么笑意地抿唇:“杀了我就可以。”

    “我不想和你动手,只想看看剑。”男子略带歉意地解释。

    “不管剑是怎样,都不是你要找的那把。”

    “为何这么肯定?”对方仍是温和的笑,“你并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人。”

    “你也无法肯定,不然何必借剑?”

    “你说得对。”男子叹息,“离别太久,许多事都很难确定。”

    “放弃吧,或许会轻松一点。”

    “难比绝望好。”他又在透过她看不知名的人,“纵然人非,物件不变,所以我想看是不是。”

    “你坚持要动手?”她也惋惜。

    男子默然片刻:“非此不可?”

    她忽然觉得好笑:“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你。”

    男子也笑了,神色宁熙,衣袖轻拂,气质温良如玉。

    “算了,也许确是我认错。”

    她拾起桨划开,漫不经心地道别:“但愿不会再见。”

    男子在原地目送,和悦的声音似响在耳边:“最后问一声,你的剑可叫寸光?”

    暮色中仅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身影,摇桨的手停了一瞬,话音平平送出。

    “你找错人了。”

    踏出房门,青岚紧张地盯着他,试图从神情中看出蛛丝马迹。

    “爹答应了?”满怀期待的目光简直令人不忍心说不。

    “没。”

    一个字浇熄了热望,青岚的头顿时垂了下去,丧气而失望。

    “不过——”他慢吞吞地开口,不意外地看弟弟又紧张起来,“爹答应解除禁足令五日,其间可免例行修习。”

    “真的?”青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惊喜得嚷起来,“我可以出去了,能去街上玩了,呀!”扑上来热情过度地抱着不放,“谢谢三哥,三哥真好。”

    被当树一样摇了半天,谢云书挣开小弟正色叮嘱:“这是让你陪来访的朋友,别光顾着自己玩。”

    青岚爽脆地应是,不一会儿贼兮兮转了转眼珠。

    “你想什么?”一看就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巧这几天沈淮扬老往外跑,八成遇到什么好玩的,明天我偷偷跟着他。”

    青岚笑得极是诡秘,心已经飞到九重天外,瞧得他直摇头,好在仅有五天,不然心如野马的幼弟怕是又要折腾出事来。

    谢青岚没想到兄长的心思,兴致勃勃地跟在新交的朋友身后。

    穿过闹市,走过小巷,仗着轻身功夫飞掠,幸未被快马拉下,最后竟然出乎意料地到了山中一座奢华的别苑后门。

    险些要怀疑是不是好友发现了被人跟踪,特地将他引到这等偏远之所。可看神色却又不像,只见沈淮扬安静地在边角等了许久,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一个窈窕丽人闪身出来,一见面就绽出了甜笑。

    女孩明眸秀目,秋波婉转,年纪似与沈淮扬相当,竟是个西域美人,远望去曼妙有致,已现出成熟女子的娇媚。以他的目力足以看出沈淮扬脸上可疑的轻红,心底不禁哀叫,继三哥之后,又一个亲近的人成了情场上的呆子。

    这家伙来扬州才多久,动作居然这么快。

    眼见一双少年男女半羞半喜地交谈,郁闷的怨念在青岚心中挥之不去。

    那日游湖之后,她未再出门。

    再过几日萧世成即离开扬州,她给自己排的时间也大约相应,想来不致再有机会遇见,不管那个人是谁。

    并未费心思虑,更不曾告知夜夜来会的人,一切都将过去,未来似乎清晰可辨,没什么是意外。

    “叶姑娘,苑外有人请见。”管事的李叔在夏初苑外扬声,亲自通报。

    翻了翻婢女送入的名刺,别无一字,仅在正面绘了一个繁复的印记。

    龟兹王室的徽记。

    她略一思量:“请他在前面酒楼雅座稍待。”

    拒绝了李叔派护卫随侍的好意,走入雅座,等在其中的果然是赤术。

    “殿下有何见教?”屏退了侍女,她淡淡地开口。

    赤术实是一个英挺的男子,有西域人特有的鲜明轮廓,勇悍和尊贵两种气质矛盾的交织,使他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感,随意坐着仿佛已蓄势待发。

    “也没什么,毕竟我到江南均拜雪使所赐,故人异地重逢,请上一席也是应该的。”赤术含笑而对,目光奇特的闪亮。在那般眼神笼罩之下,总使人错觉自身成了猎物。

    可惜对迦夜无效:“原来殿下离了龟兹这么悠闲。”

    “雪使离了天山不也一样?”微笑着替她续了一杯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况本是旧相识,更该好生聊聊。”

    “你汉话说得不错。”听着龟兹声调的咬文嚼字颇为有趣。

    “中原居,大不易。”赤术十分坦白,“尤其是做一个质子。”

    “所以你接近南郡王。”

    “他是天子新宠,炙手可热,或许能让我回去。”他并无自惭自愧之态,“卑躬屈膝附诸尾翼非我所愿,却是势在必行。”

    迦夜沉默了一会儿:“你倒是王侯之才。”

    能屈能伸,迅速适应从顶峰跌落的猝变,又与仇人笑颜相对,款款而谈,非一般人能为。

    “得雪使一赞,赤术备感荣幸。”

    “怎么不借萧世成的手除掉我,这可是个报复的良机。”

    “能杀雪使的人,目前我还没遇到。”赤术的神色说不出似憾似叹,“再说我现在的身份也不容自招麻烦。”

    “你很聪明。”她盯了对方一眼,“我奇怪你竟忍得住。”

    “没有想象中难。”赤术语带双关,“萧世子不也忍下来了。”

    迦夜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半晌,忽然抬睫:“你找错方向了。”

    “雪使所指何意?”

    “你想回龟兹,以为从南郡王着手打通朝廷一关即可。”她不出声地一笑,“你带的金珠足够填平各级官员的胃口?”

    “确实不够。”赤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雪使有何高招?”

    迦夜擎起一支筷子蘸着茶水写了一串人名。

    “你来中原上下活动数年,势单力孤难成其事,最好的办法是借龟兹一国之力,由龟兹王派使者携国库珍宝打点,胜你百倍。

    “龟兹王当年遣你为质,无非是误会你意图夺嗣而通敌,只要破开这个结,他必然懊悔自责,费尽心思千方百计接你回国。

    “症结关键在于姑墨,你自身不能回西域,却可派亲随往来,伺机挑动姑墨主师狼干与国相之间的矛盾。狼干为外戚姻亲一系,性情刚勇莽撞,自身能力不足。只须诬其无能怯战,致使姑墨当年与你一战失利,全仗国相巧妙设计方令龟兹退兵言和。”

    赤术的眼睛刹那雪亮:“狼干定然愤愤不平出言争功,当年之事即可大白于天下。”

    “殿下只须静待姑墨廷争传入龟兹密使之耳。”丢下了筷子,她懒懒地倚上靠背,“桌上的这些人可供适度利用,希望殿下尚余有部分金珠。”

    赤术一一默记在心,良久不语,已在盘算具体施为细节。

    半晌,他抬起头,表情复杂而难解:“你为何指点?”

    “你不正为此而来?”招来侍女换了壶新茶,她看也没看他。

    “我只是——”他神色异样,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是我害你声名狼藉离乡万里,而今稍事弥补,不过也有条件。”

    “你说。”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继掌龟兹之后,二十年不得对姑墨动兵。”

    “这是为何?”赤术诧然凝视着对面的纤影。

    “你只须说答不答应。”素颜微微现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并姑墨照样有办法令龟兹强盛。”

    “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男子静思片刻,反而松懈下来,“虽不知雪使为何立此规矩,赤术照办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话声忽然寒彻入骨,“别以为我离了天山就奈何不了你,一旦违约我照样能让龟兹翻天覆地。”

    “雪使的手段我早有领教,岂敢小视半分。”他窒了一刹,重又绽出笑脸,“赤术必不违信。”道最后一句时手已按在额前,依循西域人起誓的习俗,语音庄严,十分郑重。

    迦夜点点头,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愿。”

    气氛随之放松下来。

    赤术举杯答谢,思了半晌,终忍不住询问:“你不恨我?”

    迦夜一时不解:“恨你?为什么。”

    “我曾对你用刑,又纵容手下——”尽管不明密室的详情,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却是清晰可见,死掉的侍卫半身赤裸,些许细节并不难猜。

    “那些鞭笞?”她约略了然,并不在意,“我杀人的时候就想过有这么一天,算罪有应得吧,至于你的手下——”

    她笑得很淡,却让人无端悚然:“不是已经被我杀了?我从不记恨死人。”

    赤术看着那张清丽与煞气并存的雪色素颜,久久说不出话。

    再度回到南郡王行宫,心中大致有了考量,流落中原日久,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计顺利,不出数年即有望回归故国。一心回西域再设法洗刷污名,却未想到还有此一箭双雕之计。

    思虑间,一个娇影从廊后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莎琳公主。”赤术有些意外,“有事?”

    鄯善国的小公主,同样被叛乱后的叔父送至中原为质,成了南郡王的禁脔。彼此皆来自西域,不过他对这个空有其表的公主兴致缺缺,多为避嫌敬而远之。

    “赤术殿下,你可不可以帮我。”

    难得娇美的公主找上门来,男子提起了一点好奇,世故地打了个滑腔:“公主何必多礼,假如赤术势所能及,定当效力。”

    莎琳双手交握,丽容因紧张而微微扭曲。

    “我看见了杀死父王的魔女,她在中原,我想请殿下借些人手杀了她。”

    赤术错愕了半晌,几乎要笑出来:“你在哪里见过她?”

    “她来过行宫。”莎琳说了一个日子,恰是琼花宴当夜,“殿下不也是因魔教作祟才被流放中原,而今正是复仇的良机。”

    他顿时对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养尊处优,莎琳根本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兀自认真地计划:“我已探听出她在扬州城的哪一处,只须躲开她身边的人,殿下手边的英勇战士轻易即可擒回。”

    “公主殿下,这件事请恕赤术无能为力。”他再听不下去,出言打断,美丽的眼睛诧然睁大,不相信自己遭到了拒绝。

    “公主还是小心服侍王爷,尽量多争些宠爱才是上策,这种逾矩的事最好少提,若是传至世子耳中,只怕——”这话有一半出自真心,萧世成不会容许身边有包藏祸心的人物,一旦被其知晓,不是沦为利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地铲除,在长安的失势质子质女命如蝼蚁,谁会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莎琳空负美貌如花却不懂好生利用,被南郡王宠爱过一段时间后即受冷落,在王府时时受各色美人倾轧,不是无缘由的。

    他的怜悯也仅此为止,言毕便待退走。

    莎琳不甘心地追在身后。

    “难道你就不恨他们?是他们毁了一切,我们根本不应该受尽屈辱,是她让我们离开了故土流落成这等低贱的身份,你就不恨她吗?!”娇喊到最后带上了哭音,求助无门孤立无援,眼见着仇人逍遥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辗转难眠。

    “我曾经恨过她。”赤术站住了并未回身,低沉的话语发自心底,“到最后我只怪自己不够强,不是她也会有别人来毁灭,而且做得比她更彻底。”

    “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她比我强,我佩服她,而你——”他想了一下,藏住叹息,“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美人若只有丽色,仅能沦为权者茶余饭后的身心消遣,供人恣意玩乐。世上唯有实力能赢得尊重,这个道理,娇宠过度的公主大概永远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