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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元年的开始,在一种平静的,又有些诡异的气氛中开始。
一大清早,天色蒙蒙亮,内阁的六位阁臣就碰头,对‘崇祯新政改革纲要’进行讨论,小半个时辰后,各自离开休息。
倒是内阁中书一干文吏,忙着进行‘润色’,一夜未睡,顶着黑眼圈,继续工作。
紫禁城外的西南角,三司衙门坐落在这里。
都察院后堂。
曹于汴,倪文焕,许显纯三人对坐,满脸的疲倦,显然昨夜同样未睡。
倪文焕看着身前的一堆草本,摇了摇头,道:“各省都有按察司,专管司法,现在,刑部要垂直管刑狱,大理寺要独出审断,都察院要监察……首先,按察司上上下下就不会答应。按察司是各省三司之一,朝廷要拿按察司的权力,等于动地方权力,布政使,都指挥使必然也不同意,他们会举起祖制的名头,横加阻挠……”
倪文焕的话,简而言之,就是朝廷想要拿地方的权力,地方上下必然不答应,势必反弹。
许显纯明白倪文焕的意思,轻叹一声,疲倦的道:“如果,只是简单的上书就好了……”
地方上反弹朝廷的改革,不会止于上书,必然将以种种手段掣肘,迫使朝廷收回成命。
这是多年的老套路,官场中人熟知。
曹于汴双眼圈很重,抱着浓茶,喝了一口,默然一会儿,道:“自万历以来,朝廷对地方越发失去控制,到了现在,朝廷想要做点什么,千难万难……”
倪文焕打了个呵欠,道:“千难万难已经是好的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得去求爷爷告奶奶了……”
等过了年假朝休,朝廷的一项项计划会相继颁布施行,三法司的改革看似不大,却能直接刺痛地方,一旦反弹,做难的就得是他们了。
他们这些变革,必须要地方配合才能做到,单单依靠朝廷的命令,强行推动,不知道要到什么猴年马月。
曹于汴看向倪文焕,道:“陛下的意思,是先行试验,集中精力,做好一省,最多三省的变革……”
许显纯明白,还是因为难度太大,需要集中力量。
即便如此,三省,怕已经是朝廷的极限,最好是两省。
‘还得离朝廷很近,能够近距离观察到得失,若是出乱子还得容易控制……’许显纯心里想着。
这样想来,那就只有三个地方可选:北直隶、山东道、山西。
许显纯正思索着,耳边忽然响起曹于汴的声音:“许大人,大家都累了,就休息一天吧,咱们晚上……如果得空了,再聚。”
“好。”许显纯惊醒过来,连忙道。
事多繁杂,曹于汴很想尽早将所有事情都谈妥,但明显不现实,又看向倪文焕,道:“倪尚书,那几个案子,该了结了。”
倪文焕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振奋了一下精神,道:“好,开朝一个月内,我争取结案。”
许显纯知道他们说的,是关于六大转运司的案子,里面牵扯了太多龌龊。
他见倪文焕好像不太在意,顿了下,还是开口道:“倪尚书,必要的话,走一趟锦衣卫。”
倪文焕瞥了他一眼,神色犹豫。
锦衣卫,原本是魏忠贤手里的刀,不知道多少人死在北镇抚司狱中,锦衣卫的恶名,也是在这个时候形成的。
现在,锦衣卫都指挥使仍旧是田尔耕,魏忠贤的干儿子,五虎之一。
一般来说,已经归心于崇祯朝的人,都不想再与魏忠贤、阉党有牵扯,这锦衣卫,同样是不想碰及的地方之一。
曹于汴知道曾经的阉党内部也是派系纵横,相互倾轧,倪文焕与田尔耕,并没有多少交情。
“我知道了。”好一阵子,倪文焕才站起来,满脸的困倦,道:“我回去睡一觉。”
许显纯跟着站起来,与曹于汴点头示意,跟着离开。
曹于汴目送他们离开,又喝了口浓茶,却越发感觉疲惫,眼帘打架,看着满桌的草本公文,道:“来人,送去经历司,仔细整理一下,”
“是。”有经历司的文吏进来。
曹于汴瞥了眼外面,见天色还没有亮开,自语般的道:“外面不知道怎么样了……”
以曹于汴的位置,说的自然是朝局,内阁六部九寺等等。
小吏闻言,转头看向他,道:“台长,外面下雪了。”
曹于汴一怔,旋即笑了声,放下茶杯站起来,道:“下雪好。”
与此同时。
毕自严裹着棉衣,刚刚出了户部大门的门槛,站在屋檐下,看着鹅毛大雪,笑着背起手,道:“好啊,瑞雪兆丰年,这新年第一场雪,好事情。”
他身后站着一个郎中,同样忙了一夜,满脸的勉强笑容,道:“堂官,这城外的雪景,定是美极了,值得三首诗。”
毕自严笑容越多,轻吐了口气,道:“今年怕是没这个闲工夫了,告诉院里,轮流放一天假。”
“谢堂官。”郎中喜色的抬手道。这种忙碌的时候,哪怕是年假朝休,能有一天假期,已是难得了。
毕自严看了一会儿雪,便抬脚向下。
他得回去准备一下,与府里说一声,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他都未必有空回府了。
刚走下两个台阶,就看到一个小吏冒着雪,急匆匆跑过来。
毕自严认得,这是度支司的文吏,不由得停住脚步。
这小吏见着毕自严在门外,径直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叠奏本,道:“启禀堂官,通政使司转过来的奏本。”
毕自严伸手接过来,看着他面露疑惑的道:“这是一大早,他们命你去取的?”
小吏站在毕自严身前,抬着头道:“是。通政使司的人说,原本有十多本,还有几本,他们还在处理,先让下官取回了六本。”
毕自严越发觉得奇怪,并没有打开看,道:“十多本?直接送来我户部?”
按照规矩,地方上来的奏本,先到通政使司,而后去内阁,内阁之后,才有两个方向:一是司礼监,二是六部九寺等。
直接转送六部,严格来说,是不合规矩的。
小吏瞥了眼四周,上前低声道:“下官悄悄打听过,这六道奏本,昨夜就进宫了,是一大早回返通政使司的。”
毕自严瞬间就懂了,打开手里的奏本看去。
本来他顾忌着雪花,但看了一会儿就顾不得,一本接一本的凝目看去。
他越看面色越凝重,等看完了,不禁自语道:“难怪了……”
小吏倒是没看这些奏本内容,听着毕自严的话,道:“堂官,通政使司那边还说,您得空了,他们通政使想求见。”
毕自严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完,抬头看着越下越大的雪,道:“派人去我府里传个话,就说我不回去了。”
他身后的郎中立刻明白出事情了,道:“是。”
毕自严又看了眼其他几个部门,见都是人影匆匆,顿了顿,转身往回走,道:“我眯一会儿,辰时提醒我入宫。”
郎中应着,陪着毕自严向里走,强忍再三,还是低声问道:“堂官,出事情了吗?”
毕自严将奏本揣入怀里,道:“陛下,这一夜估计也没睡。”
郎中登时不说话了。
……
毕自严其实没说对,崇祯这一夜还是睡了两个时辰的。
乾清宫,东暖阁。
崇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桌上一份份简报。
他身前站着锦衣卫的两个都指挥使,骆养性与田尔耕。
东暖阁内,静的可怕,没有一点声音。
骆养性躬着身,面色发紧。
骆养性神色看似自然,实则心里是一阵阵紧张。
作为做脏活的黑暗机构的主官,他比外面朝臣更加明白眼前这位陛下的手段。
好一阵子,崇祯抬起头看向两人,脸上毫无波澜的道:“走私,真的这么严重了?”
这些简报里,记录着一些商人,将大量的粮油米面,甚至于铁器,兵甲,战马等走私给蒙古,建虏。
骆养性越发躬身,道:“是。从锦衣卫的调查来看,山西商人,不止是山西,陕西,山东,甚至是南直隶,都有商人参与走私,谋取暴利。张家口一带,常年与蒙古、建虏人走私,已是公开的秘密。”
自建虏反叛,明廷就对建虏施行了严厉的经济封锁,这种封锁,大概从万历三十年以前就开始了。
但大明朝政败坏,党争横亘,这种朝廷下的严令,在地方上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形同虚设。
崇祯脸角连续抽动,双眼闪动着杀机。
他其实是知道有商人与蒙古,建虏人走私,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公然的、明目张胆的、不假掩饰,什么都敢走私的地步!
骆养性与田尔耕看到崇祯的表情,越发躬身,两人都是心头渐冷,头皮发麻。
他们都感觉到,怕是又有无数的人头要落地了。
崇祯深吸一口气,强压胸腔怒火,盯着两人,淡淡道:“查到多少人了?”
骆养性连忙抬手,道:“回陛下,大商人九个,山西六个,陕西一个,山东一个,扬州府一个。另外还有林林总总二十多人,只是,证据还需要继续查实。”
崇祯目光冷漠,慢慢的道:“证据……也不是必须详实……来人,传户部尚书,不,传温体仁入宫。”
“是。”不远处的王承恩应着,转身出去。
崇祯看着身前的两人,将桌上的简报收起来,放入抽屉,道:“这件事,你们盯着就行,不必参与。主要精力,还是你们的既定任务,明白吗?”
骆养性的主要任务,是构建密集的情报网络。而田尔耕,则是继续在两京十三省下沉锦衣卫的卫所。
“臣领旨。”骆养性,田尔耕齐齐抬手。
崇祯摆了摆手,两人便无声向后退去,出了东暖阁。
崇祯坐在椅子上,目光冷意森然,双眼杀机不减。
“倒也是正好。”
片刻,他冷哼一声的自语。
明年建虏会入塞,大明这边严查走私,封锁边境,能够促使建虏更加铁心的进行战略冒险。
同时,他要借机用一用温体仁。
崇祯伸手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强压怒火,思索了好一阵子才抬头看向曹化淳,道:“兵部的军制梳理,到了哪里了?”
曹化淳上前,道:“回皇爷,还没有奏疏上呈。”
崇祯点点头,倒也不意外,大明军制混乱,领兵之人太多,军制的改动,哪怕再小也得小心谨慎。
想着北方的走私,自然就想到了杨嗣昌,曹文诏,卢象升三人。
“蓟州,宣府……”
崇祯双眼微微眯起,心头的杀意再次涌动。
这两个地方,是走私最严重的。其中蓟州总督阎鸣泰,崇祯一直忍着他,是故意留给建虏的破绽。
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令崇祯快忍不住了。
……
不久之后,温体仁就得到了传诏,顾不得多想,急匆匆的入宫。
头顶是雪,脚踩是雪,温体仁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迎面就遇上了正要出宫的黄立极。
温体仁与黄立极并没有多少交往,从容抬手见礼,道:“下官见过元辅。”
黄立极站定,目光注视他,语气冷淡的道:“我听说,韩火广在编修《天启实录》。”
温体仁立即就想到了韩癀之前说的话,心里暗凛,神色不动的道:“回元辅的话,这是陛下交老师的,具体的,下官并未知晓。”
黄立极枯瘦的脸上骤然一片肃冷,道:“我不管你们打的什么主意,若是胡编乱造,休怪我无情!”
听着黄立极不假掩饰的警告,温体仁抬着手道:“下官会将元辅的话,一字不差的转告老师。”
黄立极神情越冷的盯着温体仁。
温体仁顿时感觉到压力,却佁然不动的抬着手。
大雪飘飞,两人无声对峙。
不远处的会极桥上有人走过来,看到两人,先是顿了下,而后神色微变,悄悄后退。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立极抬脚,径直离去。
温体仁头上,身上已经落满雪,听着黄立极离开的脚步声,忍不住的心里长吐一口气。
‘麻烦来了。’
温体仁心里暗道。
很显然,哪怕韩癀还没露什么,黄立极已经敏锐的察觉到韩癀要做什么了。
今天,只是空头警告,一旦韩癀动笔‘胡编乱造’,黄立极会毫不犹豫的出手打击。
或许,根本等不到韩癀动笔!
温体仁开始担心韩癀,却又顾不得,抬头看了眼乾清宫,抬脚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