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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眼皮,未来翁婿二人看向彼此。几乎在视线交汇的片刻,原本餍足中略带遗憾的神情转变为深深的鄙视。
真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
先开口的还是蒋先,站起来,他朝对面少年拱拱手。
“这些时日王爷对小女多有照顾,对此我这当爹的感激不尽。眼见征募军饷宴在即,有些话蒋某也就直说。我蒋家虽只是青城一介小小商贾,但温饱还不成问题,不需靠卖儿卖女过活。”
顿了顿,他将身子躬得更低:“蒋某向来说话直,有些话若是过了,还请王爷见谅。明日征募军饷,蒋家绝不会有丝毫托词怠慢,就当为这些时日的照顾做一点报答。”
这就将话挑明了?
陈志谦脸色微沉,除去方才关键时刻被打扰的恼怒外,单凭这段话他对蒋先有些敬佩。
青城会首何等荣耀的职位,他已经摆明态度与蒋家合作,加之箫家如今生平狼藉,有些事即便没有明说,以蒋先的聪慧也能明白。这般光宗耀祖的机会,眼见一觉睡醒后边唾手可得,而如今他却轻易放弃。
不仅放弃,而且语气中没有丝毫不甘。
“胡老爷果然是位慈父。”
此时此刻他有些明白箫矸芝的嫉妒,莫说是同处一城、同样出身大绸缎商家的她,就连出身富贵的他,这会心里也微微觉得苦涩。为何同样是爹,蒋先可以事事以阿玲为重,而两辈子广平候从来只想着置他于死地?
不过这等苦涩也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他的心还是倒向了阿玲。无论如何,有这么个护着她的阿爹,也算是那丫头的福气。他家丫头的福气,跟他的福气也没什么两样。
“本王答应你。”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见他阴沉着脸陷入思索,蒋先已经准备好车轱辘话,打算等下如何摆事实讲道理说服他,没想到他却直接答应了。
如此痛快,看来是没把他家阿玲放在心上。
放心之余蒋先又难免有些气愤,他家阿玲就那么没份量?
自家贴心小棉袄太好,恨不得炫耀着让普天下之人都大家赞赏,可当真有人来抢着穿时又舍不得撒手,大抵所有如蒋先这般的慈父都是如此心理。
然而陈志谦可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高高在上的小王爷早已习惯被人捧着,无论他想做什么,自有无数人围上来,争先恐后地迎合他心意,就这样他何曾仔细揣摩过别人心思。本来方才他打算将自己心思道出,开诚布公地跟蒋先谈一谈,可看到他满脸抵触,他还是决定再缓一缓。
缓一缓吧,等那丫头开窍了再说。
今晚他表现得可够明显了,就不知道那丫头回去会不会想他。
如陈志谦所愿,躺下的阿玲的确在想他,不过却没想他最期待的事。前世今生,阿玲对“情”之一字从来都没什么概念。甚至大多数姑娘家的启蒙读物——话本,也因为阿爹请来的女师傅学识太过渊博,会在她无聊之时跟她讲些山川地理、各地有趣的风俗而被彻底隔绝在外。
方才脸红心跳的感觉虽然很陌生,但后面发生了更重要的事:玉哥哥邀请她在明日的征募军饷宴上做文书。
“青霜,我写得字不好看,而且万一把数记错了可怎么办?”
“姑娘字写得很是清秀,连先前的女师傅都曾夸过。而且您为人那般细致,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对,女师傅曾经夸过她。只可惜练字要下苦功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那手簪花小楷,现在也只能说是字迹清晰,完全不如箫矸芝……
“说起来箫矸芝字倒是写得不错……”
“姑娘莫要想她了,天色不早,您且早些歇下。睡好了才有精神,您明日可是有大事。”
阿玲方才想起箫矸芝,不过是因为她隐约记得,前世阿爹赴箫家宴会无端损失大笔银子后,曾经隐约提过箫家姑娘字写得不错,合账方式也十分新颖。当时箫矸芝已经拜入李大儒名下,没有这辈子的种种戳穿、也没有流言蜚语,她是才德兼备、名满青城的才女。声望之高,直接将其拱上神坛,让一般人只剩崇敬、升不起丝毫嫉妒之心。
当时她也是这样的心思,虽然阿爹在夸她以外的人,但因为那人是箫矸芝,她升不起丝毫嫉妒,反而只一门心思地觉得她好厉害。
“到底是什么法子?”
“姑娘在说什么?”走到烛台前的青霜问道。
“没事,熄蜡烛吧。”
蜡烛吹熄,青霜轻手轻脚地退下,黑暗中阿玲则是仔细回忆起来。当日箫矸芝用的什么法子,阿爹是怎么说得来着?
刚开始还想不起来,但她耐下心回忆每一个细节,渐渐地过往记忆越发清晰。
“对,就是这样!”
终于想起来了,疲惫地打个呵欠,想着玉哥哥信任的眼神,他说在青城最相信的人就是师傅和她。玉哥哥相信她呢,那明日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在阿玲思索的同时,渡过最初的恐惧后,青城大牢内的箫矸芝也冷静下来。
再挫败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引以为傲的迷惑人心本事在小王爷身上没有丝毫作用。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丝毫侥幸之心,思索着当下情况,在青城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尽毁,狼狈地被送回祖籍,本想着靠阿芙蓉迷惑人心智捞笔银子东山再起,没想到却被小王爷发现。
此刻她身处大牢,箫家不仅不会出面保她,而且还很有可能推她除去当替罪羊。而平王,虽然自己能说服他,但以他的本事,在小王爷跟前等于没有。
小王爷,她落到如今地步,阿玲那点小伎俩还只是其次,最根本的是因为这位突然出现的小王爷。
地位尊贵、油盐不进,而且满心向着阿玲,让她根本束手无策。
“阿慈,我收拾干净点地方,你且先休息下,我在这守着。”沈德强攥着捆扎成笤帚模样的稻草,指着脚边刚收拾出来的干净地方,温柔地劝道。
“都这时候了我怎么睡得着。”箫矸芝声音有些烦闷。
“可……”沈德强脾气也上来了,“有些事已然发生,想了只会更烦,还不如不想。”
“不想?”箫矸芝脑中灵光一闪。
阿慈都已经这么可怜了……话说出来沈德强就已经后悔,听她喃喃地重复,他也耐心解释道:“我并非那个意思,就是有些事既然无法改变,那不如绕过去,或是将它深深埋起来。”
绕过去?埋起来?
她怎么就没想到!听到这几个字,箫矸芝只觉豁然开朗。
诚然,以她目前的实力尚对付不了小王爷,但有些事她完全可以绕过他。还有箫家,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她不义。
“狱卒大哥,”打理下头发,箫矸芝叫住巡逻的狱卒,尽量展示自己柔媚的一面。
狱卒地位低下,且终日呆在大牢里,何曾见过这般绝色美人,瞬间便被她晃花了眼,下意识地想给她换间牢房。可想到送人来的那几位不怒自威、总之一看就不好惹的大爷再三嘱咐之事,心下打个机灵,他还是忍住了。
“何事?”他瓮声瓮气地问道。
“可否给我些纸笔,我想给家人写封信。”
这……竟然还真被几位大爷猜中了,狱卒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隔着围栏他面前出现一张银票。
“狱卒大哥辛苦,这点小钱拿去吃些酒。”
接过银票展开看下,狱卒瞬间震惊了。我滴个乖乖,竟然是五十两,他辛苦两三年都不一定赚到这个数。既能完成大爷吩咐,又能达成美人所愿,还能赚到银子,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瞬间他喜形于色,“你等着,我这便就去。”
待狱卒走后,箫矸芝心疼地捂着贴身之处藏的荷包。从别院逃出来匆忙,她身上就带了这么点。不过只要信能送出去,很快她就会有很多银子了。
听完暗卫吩咐后早有准备,狱卒准备得很快,不多时便已送来文房四宝,甚至还贴心地给点上跟蜡烛。微弱的烛光亮起,看清四周脏兮兮的墙壁,箫矸芝更是坚定了决心。
在沈德强不解的目光下,她缓缓提笔,一手曾被顾山长夸赞的簪花小楷落在纸上。
而在箫矸芝忙于传信布局之时,蒋府后院绣楼拔步床内陷入沉睡的阿玲却做了个梦,梦中青衣男子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你喜欢我”。
“恩。”
不清不楚地咕哝一声,似乎觉得有点热,她翻个身,将被窝蹬掉一半。
前半夜翻来覆去在梦境中度过,直到后半夜阿玲才安安稳稳地睡过去。心里有事,外面五更鼓敲响的时候她就不自觉醒来。
“青霜。”
身体虽然坐起来了,意识却远没有清醒。抱着被子揉揉眼眶,她含混不清地朝外面喊道。
睡在外面榻上的青霜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只是责任感趋使着她亲自确认下。当看到拔步床内坐起来的姑娘时,她混沌的精神瞬间清醒。
“姑娘怎么起这么早?”
“今天有事,得早点准备。”
道理是这样,但姑娘这也起得太早了点。边退下吩咐人备水,青霜边想着一个月来自家姑娘的变化。从主动请求入书院,到每日强撑着起来,然后是拜师仪式当日的自觉起来,到现在她甚至已经比院中丫鬟起得还要早。
不仅如此,先前读书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姑娘,现在对待功课的态度也格外认真。走到卧房外,青霜看到桌子上堆着的各色绸缎。这些是历年来蒋家所出料子所存样品。先前姑娘向来对这些不屑一顾,如今做功课的间隙却要拿一块出来,边摸边看册子上的介绍。
那股子认真劲,看得她一个丫鬟都心疼不已。姑娘就算不努力,也能安然一世,何必要如此辛苦。
可心疼之余她更多地则是感动,以及对姑娘越发发自内心的敬佩。原来她不只是说说,她是真的想担起蒋家重任,这般努力的姑娘又怎能让她不全心追随?
本来因奶娘陷害时的救命之恩而对阿玲多有感激的青霜,这会更加死心塌地。想到自己一直隐瞒的那件事,她终于冲破对小王爷的恐惧,下定决心。
伺候阿玲梳洗完后,挥退其他人,进拔步床站在梳妆镜前,她“嘭”一声跪下了。
“姑娘,青霜一直有事瞒着您,小王爷他……”
“玉哥哥,”看青霜紧张的模样,阿玲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想起昨夜那个梦,那句低沉悦耳的“你喜欢我”好像还回荡在耳边,她问话的尾音带上了几丝自己也不易察觉的心虚。
“小王爷欺负青霜倒没什么,只是奴婢担心他……欺负到姑娘头上。”
阿玲只觉脑子中“轰”得一声,颤抖道:“他当真欺负你了?”
“奴婢无碍,只是担心姑娘。您是要继承蒋家家业的,若是小王爷他别有用心……”
看来没有错了,阿玲只觉一颗心止不住往下坠,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放心,我定会给你做主。等下我便禀报师傅,今日他若不给你个名分,这征募军饷宴咱们就不开了!”
没想到玉哥哥竟然是这样的人!其实阿玲也不是没有察觉,偶尔他会用一种很恐怖的目光看向青霜,而每次见到他青霜也都会格外紧张。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做客蒋府,光天化日之下他还敢做出这样的事。
“名分?”满心激动和担忧的青霜愣住了,“姑娘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奴婢与小王爷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往下坠的心瞬间止住,阿玲疑惑道:“可他不是欺负了你?”
“王爷以姐姐为要挟,命奴婢背着姑娘做了些事。”
“姐姐?”
“奴婢的姐姐正是青玉……”
青玉!重生后第一日丢失百蝶纱衣的记忆袭来,那时她就觉得青霜这名字听起来有些熟,可一时半会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会她终于想明白了。前世箫矸芝身边有个足智多谋的丫鬟也叫这名字,变卖蒋家祖宅时,更是她出面同她交涉,将房契递过去时她突然问了一句:
“不知胡姑娘还记不记得青霜妹妹。”
那时离青霜被奶娘责罚至死已经过去好几年,一时半会她还真想不起有这么个人。而她依稀记得,在她面露懵懂不解后,青玉脸上浓烈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仇恨。
原来两人是姐妹,那前世的仇恨也就有了解释。
“那你们两姐妹,怎么没有一同进蒋家?”按理说这种嫡亲姐妹,牙行也会照顾些。
“因为奴婢刚出生便被爹娘送了人……”
青霜用尽量简短的话语,将自己与青玉相认,然后书院被小王爷逼迫陷害拿肚兜陷害箫矸芝的种种事情说出来。
“肚兜之事刚出时,本来奴婢想告诉姑娘,可他用青玉姐姐作威胁。本来奴婢以为他是向着姑娘的,存了点私心也就没说。”
原来在书院让箫矸芝大大出丑的肚兜之事是玉哥哥所为,这会阿玲心也不悬了,而是甜滋滋的,甚至她唇角也漾起一抹笑意。
阿玲虽然情窦未开,但她也不傻。昨晚脸红心跳时没反应过来,可昨夜的梦却让她意识到,或许自己是真的喜欢玉哥哥。
“玉哥哥在暗中帮我?”
姑娘啊!青霜无奈道:“不是奴婢多想,小王爷此举或许另有深意。他来青城的目的是征募军饷,而蒋家正好不缺银子。青城谁不知道老爷疼姑娘,帮姑娘比帮老爷还有用。”
谁不爱银子?出身贫穷青霜比自家姑娘还要清楚银子的好。小王爷那么深的心计,谁知他是不是故意骗自家姑娘。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换做前世的阿玲,肯定想都不想便否定,哪有人会那般心机深沉。可前世因万贯家财而落到那步境地后,重生回来她多了几分谨慎。心中甜意渐渐褪去,她恢复冷静。
“无论如何先忙完今日征募军饷之事再说,就梳个清爽点的发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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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志谦发现,明明昨夜还对他关怀备至的傻丫头,今早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冷静下来,而且趁人不备瞥向他的目光中还多了几丝审视和戒备。
虽然她自以为藏得很好,可就她那单纯到能让人一眼望到底的心思,谁会看不出来?
有蹊跷。
想到自己昨夜定好的会首,他压下心中焦躁。泰然自若地用完早膳,先行一步上了带有王府标记的马车。
这次他没有刻意隐藏行踪,而是让州里派来的府兵随侍前后。身着金甲、手持大刀的府兵将王府棋子高高举起,左右开路,招摇过市好不威风。
后面坐在蒋家马车内的阿玲透过车窗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般骄傲的少年不屑于用计骗人,这样想着她隐隐放心。
而她很快发现自己放心太早了。
云来楼早已开门迎客,作为地位最为尊崇的,小王爷压轴登场。
蒋家马车绕近路早一步到达,作为记录捐赠数目之人,阿玲坐在门口,而她位置离着几乎与箫家亲近的绸缎商比较近。还没等她坐定,外面已经传来“广成王到”的传唤声,厅内迅速安静下来,原本与阿爹寒暄的几人也各回位置,正襟危坐地等着。
坐在她身旁的几位商贾也是一样,只不过角度关系,她还是看清了矮几下面他们紧张到握成拳的手,以及隐隐发颤的身子。
明明昨日沈金山才从阿爹手中要去许多银子,按理说这会应该是他们士气高涨之时。本来她还担心,如此安排座位会招致他们不满,进而闹事。可没想到他们不仅没有丝毫不忿,反而还很紧张。
而随着皂靴踏入门口,站到她跟前,离她最近的商贾甚至紧张到脖子上汗毛都竖起来。
他到底做了什么?
阿玲抬头,看向面前的青衣男子。刚抬头她便察觉到了不对,不同于先前惯常的冷漠,也不是昨晚几乎是幻觉的温柔,此刻的少年面上表情十分庄重,周身官威压得她有些窒息。
“今日在做诸位捐款数额,由本王师妹,也就是蒋家姑娘统一记录。”
阿玲下意识地看向旁边商贾,这些人平日没少笑话蒋家是绝户人家,前世阿爹死后他们更是直接逼上门来,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和不信任,一个比一个说得难听。他们向来看不起她,这会如此重大的事交给她,他们总该有反应了吧?
的确是有反应了,旁边商贾僵着脖子看过来,四目相对间露出讨好的笑意。
“胡兄家姑娘可是李大儒与邵明大师的高徒,我等当然放心。”
拍马屁,这是依附箫家所有商贾的心声,然后他们也附和着夸起了阿玲。什么冰雪聪明、蕙质兰心,各种好词恨不得一股脑加在阿玲身上。
这下不仅阿玲,连蒋先都不淡定了。余光瞥向一桌之隔的沈金山,难不成他还藏着什么歪招?
虽然有青霜的猜测在前,但私心里阿玲其实没怎么怀疑玉哥哥。樂文小說|虽然自东山脚下相识以来他常常喜怒不定,也没少鄙视他呆笨傻,可她相信自己的感觉。
玉哥哥对她并无恶意。
可如今素来与箫家亲近、瞧不起她是个姑娘的众位商贾一反常态地夸赞,却让她坚定的心思产生了动摇。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只对付依附箫家的商贾,此举对蒋家有利,按理说她应该心生感激才对。
可前世她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好,看似对她好的奶娘在最危急的时候背叛她,而在危急时刻抛下男儿自尊和自身前程入赘蒋家的沈德强也另有所图,还有箫矸芝、宋钦蓉、蒋家庶支,先前他们何不是对她或异常友善或有意讨好,可事实证明他们全都是为了蒋家的钱。
前世的教训太过惨烈,除去阿爹外,所有对她好的人都是看上了蒋家的钱。
“小王爷来青城是为了征募军饷。”
“青城谁不知老爷最疼姑娘,帮姑娘比帮老爷还有用。”
清早梳妆时青霜的话在耳边响起,阿玲开始心思不定。一方面她知道无凭无据,这样冤枉一个对她多有帮助的人不对;可另一方面,前世教训实在太过惨烈,她真的很难不去再怀疑。
这丫头在怀疑他?
离得近了,陈志谦能看到她脸上浓浓的怀疑,以及皱眉望向他胸膛时夹着的几丝犹豫。
看到多年来依附箫家、与蒋家作对的的狗腿子如今反过来对她百般奉承,身为蒋家人,她就算算不至于喜形于色、最起码也得有点扬眉吐气。蒋先的怀疑他能理解,毕竟老狐狸心思深沉,可向来心思简单的傻丫头怎么也会露出这种表情。
脑中闪过一抹画面,是在东山、这辈子初相逢时,隔着车窗探出头来时那丫头脸上的表情。那会她不是疑惑,而是震惊。
她为什么要震惊?还有后面她对箫矸芝莫名深沉的仇恨。
陈志谦直觉自己离真相很近,可眼下有正事,由不得他往深处细想。
“那就有劳阿玲。”
微微点头,他郑重地吩咐阿玲。
虽然陈志谦心头划过千头万绪,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不起眼的片刻功夫。而在这片刻间,阿玲也下定决心。
征募军饷是朝廷大事,而蒋家只是小小商户,地位如此悬殊,她个人或信任或怀疑并不重要。反正有阿爹在,即便最坏的情况,蒋家也吃不了什么大亏,最起码不会比其它商户亏得厉害。如此,她只需做好眼前之事。
“不敢当,不过阿玲自知不擅长理账,为防有误,便连夜想了个法子。”
其实陈志谦也明白阿玲本事,之所以放心让她记账,不过是相信自己过目不忘。具体捐赠数字这些商贾们说一遍他便不会忘,这样的他压根不需要任何人记账。可相比于箫矸芝,傻丫头露脸的时候实在太少了,纵然有邵明大师和李大儒两块金子招牌撑着,自己也需要一点实际功绩。今日征募军饷宴场面够大,来得人也足够份量,还有比这更好的镀金场合?
这般用心良苦,她还在怀疑他!
也就是她,换做普天之下任何人,早已被他命人抬起四肢,不客气地叉出去!
“什么法子?说说看。”
陈志谦并不是在杞人忧天,虽然有那样两位师傅,青城大多数人都下意识地觉得蒋家姑娘很厉害,但也只有不相干的市井百姓这样想。在蒋先当场宣布蒋家日后由阿玲继承后,这些走一步看十步的绸缎商,尤其是依附于蒋家的那些人,无不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清楚蒋先有宠闺女,那就是个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主。绣花枕头他们见多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能撑得起蒋家?日后跟着这样一个人,他们前途堪忧……
心下犹豫,对阿玲他们难免多加关注。这会听她有主意,他们也一块看过来。
“是筹码。”
“筹码?莫非是赌坊顶替铜钱所用之物?”
大夏流通货币并非金银,而是铜钱和铜子。一枚铜钱能换十枚铜子,刚出锅的大白菜包子八枚铜子一个,柴米油盐也就几个钱,日常生活完全够用。可在赌坊这等挥金如土的地方,铜钱、铜子什么的就完全不够看了,你总不能背一大麻袋铜钱去赌坊,你不嫌庄家还嫌赌桌上放不开、完事后数起来麻烦。不知从何时起,赌坊流行起了筹码。木头牌子染上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价值,这样简单又方便。
在场这些绸缎商闲时没少在家搓麻将,跟着也学上了那一套。这会听阿玲一说,不少人都明白过来。
“对,正是筹码。”阿玲站起来,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正是四种颜色各异的筹码。
“我想了下,红橙黄绿四色分别代表一万两、一千两、一百两以及十两,每种各九枚,可以代表任何数字。除此之外,我这还准备了些许金色的特别筹码,若是有人募捐超过十万两,便换此筹码,命人捧着敲锣打鼓沿街报喜。”
蒋家姑娘果然聪慧,如此他们总算能稍稍放心,依附蒋家的商贾如此想着。
大多数人则是单纯地被这想法迷住了,沿街报喜,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几位家境宽裕的商贾已经开始合计起来,还没等他们下定决心,就听小王爷声音传来:
“不必。”
不必?商贾们也不傻,知道这看似争脸的法子,实际上是要他们多出钱。可话说回来,多出点银子买脸面,他们也很乐意。只不过现在是什么情况?事到临头,本来最应该乐见其成的小王爷却是率先出声反对?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就见小王爷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牌。雕有五爪金龙的纯金牌子,迎着门口晨光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单亮出来就让人忍不住心生顶礼膜拜的想法。
“拿此金牌,用州府仪仗开路,其余不变。”
傻丫头想出如此法子帮他,无论如何他都得支持下。
代表皇上亲临的金牌,以及官老爷才能用到的州府仪仗?士农工商,论地位他们商人连那些泥瓦匠都不如,何曾受过此等优待。这岂止是有脸面,简直是光宗耀祖、大大的有脸面。捐,必须得捐,这种好事过这村可就没这店,就算是多损失点银钱也得捐。
依附蒋家以及中立的商贾如此想着,依附箫家、昨夜别院酒宴上被当场抓包的商贾简直欲哭无泪。早知道有此等好事,昨晚就算吸了阿芙蓉,他们也要保持清醒。都怪沈金山,挖这么大个坑,可算把他们坑惨了。
一时间不少仇恨的目光看向沈金山,压力之下沈金山毫无所觉。隔着中间小王爷桌子,他看向另一边蒋先。金牌令箭、州府仪仗游街报喜,这等荣耀足以洗刷箫家这段时间的恶名。所有人都知道,第一趟肯定是最有脸面的,而蒋先便是他最大的敌人。
忽略沈金山的暗自较劲,以及他那些狗腿子的抑郁,有这般彩头吊着,在场所有人都对接下来的征募军饷宴充满期待。是以还未开宴,气氛便热络起来。
“沈某出十万两。”
在陈志谦坐定后,筹码发放下来,沈金山先声夺人。
此刻主座的小王爷还沉浸在“筹码”这两个字中。前世青城也有征募军饷之事,只是那会来此的钦差选择与箫家合作,征募军饷宴由当时名满青城的李大儒爱徒、才女箫矸芝一手张罗,当日她也是用了筹码。
同样是筹码,两人的用法却完全不同。当日箫矸芝准备了暖锅宴,叫来了不少美艳的青楼姑娘,酒过三巡前来赴宴之人打起了牌九,而牌九也是有赌注的。有阿芙蓉影响着、又有美人在怀,不知今夕何夕的诸位商贾都输得不轻。
昨日阿玲也提过暖锅宴,这会听她提起筹码,陈志谦心下升起一股疑惑:莫非傻丫头跟他一样有所奇遇,也重生了?
这样想,似乎能解释这一个月内所有的反常。
可随后她说出截然不同的法子,让他的想法开始动摇。重生之事本就闻所未闻,有他一个已是不可思议,又怎会同时出现两个。更让他动摇的是傻丫头的秉性,任谁经历过前世那般悲惨的遭遇,心性也会有所变化,不说心硬如铁,最起码也会有些差别。而这一个月相处中,傻丫头依旧养尊处优、天真善良,整个人完全像是个养在深闺十三年、未经任何风吹雨打的娇弱花朵。
后一点才是最让他迷惑的地方。
心下疑惑,然后他听到沈金山开口。
蠢货,明明他偏向蒋家的态度已经如此明显,他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果然只要利益足够大,便能让人抛下一切,铤而走险。
虽然陈志谦自以为他很偏蒋家,可无论是帮阿玲、还是跟蒋先商议,这些大都是在暗中进行。在外人看来小王爷还是很秉公无私的,虽然有师兄妹这一层关系,但他依旧举行征募军饷宴,光明正大地选出会首。
沈金山便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会他银子出得格外痛快,喊出来后他挑衅地看向蒋先。
“蒋某也正想说,没曾想被沈兄抢先一步,那蒋某就先出……”蒋先拿起一枚绿色的筹码,“十两银子。”
“十两?”
这只狡猾的九尾老狐狸,什么时候成了扣扣索索的铁公鸡。太过惊讶之下,刚豪气喊出十万两的沈金山不自觉问出声。
蒋先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而是将目光转向从方才起便一直盯着自家姑娘的小王爷。别人可能怕位高权重的小王爷,可身为皇商见惯了京城的达官权贵,他本身就没那么怕。即便怕,事关爱女阿玲,他也会立刻变成那个无所畏惧的父亲。
明明昨晚已经答应过他,到现在还贼心不死。
“莫非王爷不允许捐十两?”
陈志谦尚沉浸在对那丫头的怀疑中,征募军饷对他来说只是小事,即便他一两银子都带不回去,皇帝舅舅那边也不会有丝毫责怪。虽然这种情况不太可能,但最起码保证了他没有丝毫后顾之忧,可以将有关那丫头的事放在第一位。
是以沈金山开口时他并未理会,可现在出声的是蒋先,为了那丫头他也得郑重对待。
“捐多少全凭自愿。本王说过的话不会收回,今日所募捐军饷,可以抵偿日后税赋。”
“沈兄可听清楚了?全凭自愿。”面对沈金山,蒋先重复着第一句,手中筹码丝毫未变。
有他带头,依附蒋家的商贾肯定不敢强出头,这会有志一同地摆出绿色筹码,中立商贾见此纷纷迟疑观望。至于平日追随沈金山,这会本应跟上给他捧场的那些商贾,这会全都推出一枚绿色筹码,脸色更是比筹码还要发绿。
能不绿么?小王爷方才后一句话,字字句句如尖针般刺入他们心头。今日募捐才能抵税,昨晚暖锅宴上那画押契书上大把的银子,不、算、数!
昨日吸了阿芙蓉晕乎乎的,气氛热烈之下,他们喊出来的数字一个比一个多,契书上那数目已经是他们所能出的极限。金牌令箭、府兵开道、满城宣扬,这么大的荣耀在前,他们却从一开始便丧失了拥有的机会。
痛心疾首、悔不当初,这会见沈金山出银子如此痛快,这帮人全都恨上了他。挖个那么大的坑让他们跳,自己却囫囵出来。想争会首?门都没有!
于是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这些多年来死心塌地跟着沈金山的商贾,这会全都随着蒋先,推出一块绿色筹码。
“十两。”
“我出十两。”
“不敢与沈老爷争锋,我也随大流跟十两。”
有他们带头,原本迟疑观望的中立商贾,也纷纷举起手中的绿色牌子。
募捐第一轮,除去鹤立鸡群的沈金山外,其余所有商贾都不约而同地出了十两银子。
“这是怎么回事?”
如此清晰明了的数字,压根不用特别去记。不过阿玲做事认真,还是在第一张纸上二十三位商贾中找到沈金山名字,在后面记个“十万”,然后其它空白处写个斗大的“十两”。寥寥几笔记完后,她看向旁边商贾。
他们怎会向着阿爹?玉哥哥葫芦里到底再卖什么药。
“胡姑娘,还请公布结果。”沈金山催促着阿玲,乎昔日同盟反水,他压根不在乎。商人重利,等自己当上会首后,不愁他们不急吼吼贴上来。目光扫过敬陪末座的这些人,到时他自会让他们知道后悔。
“沈老爷捐银十万两,请金牌令箭,仪仗开道沿街报喜。”
阿玲拿起金牌,金牌放下还没多久,上面依旧带着一丝温热。下意识地看向玉哥哥,他正襟危坐、脸上依旧是一派官威,然后她目光转移,略有些紧张地看向阿爹。收到她的目光,阿爹抬头给她打个安慰的眼色,然后脸上满是自信,见此她终于稍稍放心。
阿爹肯定还有后手,她如此想着。
可随着这种想法却越发不坚定。
烤全羊端上来,弹拨尔和纳格拉鼓欢快的声音响起,穿着西域特色服侍,带着铃铛手环和脚链的舞姬跳起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蹈,叮铃声合着愉悦的音调,整个云来楼内的气氛越发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