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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一笑在宫殿外迎面碰上平波真人。
两人皆是面如冠玉,平波真人一身素白道袍,广袖翩翩,宝华内敛,自是得道高人的模样;相比之下,卿一笑面无表情,冷如千.年玄.冰,黑发一丝不苟的束着,倒显得锋利阴沈。
卿一笑的步子不紧不慢,直把带路的太监急得快哭了。平波真人虽然着急,却还是拱手在殿门外等了稍许:“听说鬼医妙手回春,歧黄之术天下无双,先请。”
“你贵庚?”卿一笑在平波真人面前停步,却是冒出这么一句。
平波真人脸上的谦和笑意一僵:“贫道生于万和十七年,隐居蓬莱三十载,至今六十有六。”
卿一笑听了,扯了扯嘴角,懒得说话。
皇帝躺在内室的龙床上,层层明黄帷帐放下,除太医外,不相干的人都已经转移到了外间。太子焦急打转,见卿一笑如得救星:“先生,快进去看看!”
王安却道:“真人,你总算来了!陛下先前醒了一回,指明要您来!”
说话的功夫,平波真人已被迎进内间。
卿一笑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不为所动,淡淡问:“太子,你准备的贺礼呢?”
太子恨不得一拍额头,“对对!本宫糊涂,怎忘了还有卿先生调制的神药?”说着,立刻派人去东宫取。
“把两片玉简也带来。”
燕疏忽然道。他坐在一张紫檀太师椅上,姿态倦怠,右手手臂靠在扶手上,哑声道,“过了今日子时,就是陛下的生辰了吧?”
太子对燕疏言听计从,怅然道:“是啊,宫中为父皇的生辰筹备多时,却不想被吕付这个逆贼气昏了,加上太后忽然驾崩……”燕辛尚未表达完哀伤之情,又有一行人入殿,正是丞相纪勖携着朝中六部的几个重要官员。
丞相甫一出现,混乱场面登时得到控制,纪勖:“陛下情况如何?”
太子:“几位太医还在里间诊断,已经半个多时辰了,怕是不太好,平波真人也进去了。”又介绍卿一笑,“这是鬼医,本宫手中有传说中能解百毒的江湖至宝回生丹,原想作为寿礼呈给父皇,现在已派人去取了。”
素来目中无人的卿一笑抬眼看纪勖。
纪勖对身后的礼部侍郎道:“王大人,皇上病重,谋害太后和贵妃的凶手由刑部去查,但敛葬事宜拖不得,须尽快安排。至于皇上的寿宴,如今之计,只得取消。”
礼部王大人犹豫道:“丞相,太后生前被皇上禁足,贵妃更是打入了冷宫,葬礼的规制应当如何?”
纪勖不假思索道:“太后按半帝制,贵妃既然已被打入冷宫,依照九嫔昭仪的规制办理。”
无人提出任何异议,礼部的官员领命去了。
纪勖扭头对卿一笑道:“你随我进去。”
出乎太子意料,卿一笑非常顺从地跟随丞相进了内间。
里头几位太医正在商议皇帝的病情,皇帝今天受得刺激大了,先前积累在体内的病患全数爆发,整个人异常的虚弱,气息虚弱飘忽,脸上青白一片。
太医院院首陈太医紧紧蹙眉,药方写了一半,然而几个太医都清楚,这样的药方就算用了,恐怕疗效不大,无济于事。
有人道:“不如再试试真人的丹药?陛下平时总夸真人炼制的仙丹有奇效,先前醒来一回,也是执意要见真人。”
平波真人心生退缩,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这样子……”这时,另一个太医吞吞吐吐道,“倒像是中了金石之毒的症状。”他见平波真人脸色微微一变,又改口:“不过这丹药真人已经服用了三十多年,青春永驻,想来是没问题的。”
“既然如此,还请真人先将丹药拿出来,我们几个老头子略作一番检查……真人,真人?”
平波真人猛然回神,从道袍的宽松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药瓶,递上:“此药可强身解乏,陛下若是病重,应当多服用几丸。”
他心乱如麻,说话却依然平和。
这是一种极难得的天赋。
平波真人并非真人,也从未在蓬莱隐居,只是家住蓬莱仙山脚下。他祖上往前数十代,曾出过三品大官,家中数代积累,颇有家底,莫约也能算是书香世家,因父亲修道,才举家搬到山中。平波模样长得好,读书多,在云雾缭绕的山间久住,出来也是个翩翩公子,要说哪里有什么缺陷,就是一张脸天生缺少表情。
他做什么都很淡定,常年若无其事,尤其两颊和嘴角的肌肉,轻易不会牵动。也偏就是因为这个,才招惹了吕氏,成了他们要找的“得道高人”,喜怒害怕都不形于色,才能对皇帝谎称自己已在蓬莱隐居修炼了三十年,说个弥天大谎,自称表面看上去年轻,其实已是老人。
他一家上下还在吕付手中。
几个太医围在一块端详药丸,这些药丸的基础是寒石散,前朝服用的人极多,他不过是将硫磺和钟乳石的比例各增加了三成。寻常人服三丸下去就会危及生命,何况早已服用过多丹药的虚弱皇帝……
这是吕付最后的一环设计,他在被擒住时刻意说上一通刺激皇帝的话,不管能不能气晕皇帝,只要皇帝受了这些话的影响,就多半须得服用丹药。
而一旦皇帝驾崩,天下大乱,吕付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头发花白的陈太医捻着胡须,重重一叹气:“也罢!如今圣上晕迷不行,便试试玄黄之术……”
这边话未说完,只听一人打断道:“若是陛下服丹药出了事,谁来担待?”众人闻声一看,正是纪勖。几个太医连忙拜见丞相大人,纪勖接着质问:“皇上的金贵龙体,岂能让陈太医‘试试’?”
陈太医叹气:“老夫实在束手无策,不瞒丞相,皇上近两年服用丹药太多,寻常的方子恐怕行不通,眼下也只敢用参汤先吊着……”
卿一笑和纪勖保持着半丈距离,置身事外,无声冷笑。
纪勖扫了一眼那个装丹药的青铜瓶子,淡淡道:“丹药可够用?不如找人试试。”
丹药暂时是够的,瓶中足足装了十来丸。
太医正要找个小太监,就听纪勖道:“平素不服丹药的人和皇上的体质大不相同。依我看,还是由平波真人亲自来试药罢。”众人一听,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平波真人“道行高深”,已到了可以青春常驻的地步,体质和眼下重病的皇帝又哪里能比?可丞相都指名道姓了,众太医和平波真人没有交清,自然不会指出丞相思虑不周。
不管在朝中还是宫中,“依纪勖看”就是对的。
平波真人眼神闪烁:“丞相,这怕是不妥吧……”他这些年在宫中作为帝师,忽悠皇帝的同时,难免也跟着服用了不少寒石散,表面看来神彩奕奕,意气开朗,实则靠着每日坚持舞剑,练习吕付所给的武功心法,身体才不至于显出疲态。
纪勖道:“没什么不妥的,真人,请。”
丞相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说出来的话有时比皇帝还管用。他淡淡一句,就截断了平波真人的推诿。
平波真人取了一粒药丸咽下。
纪勖淡声问:“够吗?”
陈太医也很想看看这个平波真人的深浅,遂道:“原是想让皇上服用三丸的。”
纪勖不再说话,他清冷的眸光直视平波真人,意思很清楚,三丸一颗都不能少。这下,就算平波真人表情寡淡,脸上也已经清晰露出了慌张的苦色,吃到第三丸,手指已经忍不住发抖。
药丸掉到了地上。
纪勖冷哼一声,示意人重新取出一颗。好不容易服下丹药,平波真人已经面色枯槁,失魂落魄,只见他手指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襟,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愚蠢。
纪勖看向卿一笑。
卿一笑总算开始干活了,他走到龙床前,一把撩开帷帐,检查皇帝的脸色,鼻息,甚至动手掀起皇帝的眼珠子看了看,最后才把上了皇帝的脉搏。这些举动落在其他太医眼中,自然是不入流的粗鲁江湖郎中做法。
“老样子,受了刺激,心病牵动体内沉疴,一并发作。”没几下,卿一笑便诊断完了,嘀咕一句:“他倒算得上个孝子。”
皇帝受丹药所累,这副身体在他看来都尚且“中毒不轻”,也难怪一般的医师会无从下手,甚至觉得“无可救药”。丹药之毒极难排除体外,大多情况只会在体内越积越多,如若刚才那三粒丹药下去,皇帝就算不死,恐怕也要终生痴傻了。
要治也不是没法子,然而皇帝年纪大了,身体虚弱,免不了要受罪一番,折腾数个月才能除尽体内毒素。所以燕疏直接送上回生丹,可是孝子行径。
不多时,回生丹也从东宫送达。
燕疏依旧在外面没进来,卿一笑也不跟其他太医解释了,丞相纪勖在此,就算他公然给皇帝投.毒,丞相也能罩着。卿一笑端了一碗温水,让太监总管王安扶着皇帝,蹙眉捏着成靖帝的下巴,就水直接给一国至尊灌下了回生丹。弄完之后,又写下一个方子,让人熬药,可以配合帮助皇帝排出体内的金石之毒。
再看平波真人,这么一会功夫,白皙如玉的面孔已经涨得通红,双目和鼻孔大张,喉间发出痛苦的□□,哪还有仙风道骨,整个人狰狞可怖。
陈太医大惊:“这是硫磺中毒!”
纪勖让两个太监把人带下去,押入天牢,只漠然道了一句:“从此宫内的是非黑白,再无吕党的干系。”
众人噤声,心下才知原来平波真人是外戚安排在皇帝身边的最后一着,太医们更是心有余悸,若非丞相英明,险些就成了吕氏毒害皇帝的帮凶。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回生丹起了作用,皇帝于昏迷中扶着龙床呕出了一口黑血。这回不用卿一笑出手,众太医围上去,惊讶于神药的同时,指挥几个太监帮皇帝洗漱,打热水,灌药。
这些太医还算识货,卿一笑乐得清闲,走出了内间,一看,作为孝子的太子还在外头等着,燕疏人已经不在了,更别说赫连风雪这种生性坐不住的。卿一笑想回太医院清静,无奈太子没见皇帝好转,说什么都不能放他走了。
卿一笑无计,干脆坐在先前燕疏的位子上,等着皇帝彻底清醒过来,以他的预计,恐怕也就是三两个时辰的事儿,最迟到天明,皇帝就该折腾好了。
太师椅宽敞,卿一笑手肘抵着围屏,支着脑袋昏昏睡了过去,同样这么干的还有萧关。
被吵醒时,果然已经天色微明。
“我要见父皇!”一个女孩大声道,“萧关,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父皇好端端怎么会病危?还中毒?丞相在哪?”
燕辛道:“皇妹,你动静小点,父皇还没醒呢……”
卿一笑被人这样吵醒,自然是面若冰霜,瞥眼一看,闹事的是一个小姑娘,桃红宫衣,美艳逼人。卿一笑懒得听人吵架,站了起来,因浑身酸痛脸色更差,自顾自走进了内室。
“他是谁?他怎么就能进去?”燕然对燕辛这种无谓的阻拦已经厌烦到了极点,“皇兄,我也很累,我不想跟你吵,现在我要见父皇,谁都拦不住。”说着,她甩手强行闯了进去。
而龙床上,听到心爱女儿声音的成靖帝,终于缓缓睁开了浑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