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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岣还是没明白长平帝为什么会口口声声的说‘是我害了阿耶’,他习惯性的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能听懂的部分。
如果先帝能在焱光十一年服下神药,是不是现在还陪着他和陛下?
不会,莫岣冷静的做出判断。
先帝在焱光十一年时只是咳症不断,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病症。
即使没能在焱光十一年及时饮下神药,先帝也在焱光十二年的年初痊愈。饮下神药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无缘无故轻咳的症状,可见当初的轻咳并没有为先帝的身体带来的隐患。
先帝会在焱光二十一年驾崩,是因为没能熬到饮用新神药的时候,根本原因是罪人给先帝下毒!
想起先帝驾崩时候脸色青紫、浑身胀肿的狼狈模样,莫岣眼中的茫然逐渐转为沉痛。他坚定的对长平帝摇头,“太医说先帝驾崩前所中之毒极烈,除非能阻止罪人下毒,否则先帝”
必死无疑。
长平帝再次陷入沉默,他精疲力尽似的闭上眼睛,语气充满怀疑,“真的?”
“大将军从不说谎,怎么会骗您?”松年以言语安抚长平帝的同时,目光殷切的看向莫岣。
可惜莫岣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长平帝身上,即使察觉到松年的目光,也没有理会松年。
松年只能直白的提醒莫岣,“大将军,快应陛下。”
长平帝睁开眼睛看向莫岣,眼中的暴躁不似上次睁眼时那般浓郁,更多的是哀伤和几不可见的请求。
莫岣没办法理解长平帝复杂的目光包含什么含义,只知道长平帝此时心情极差,甚至很脆弱?
难道松年的猜测没错,陛下真的因为换了惯用的熏香被人暗算?
他与长平帝对视了会,后知后觉的想起松年刚才对他说了句话。
让他应陛下一声。
应什么?
“陛下?”莫岣小心翼翼的开口,眼底深处皆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长平帝抓住莫岣的手腕,青筋沿着骨头的走向根根崩起,“阿兄,与我说说阿耶的咳症。”
莫岣立刻开口,张嘴就能精准的说出先帝是从何时开始咳嗽,分别在哪位太医的诊治下吃了哪些药。连每张药方的每味药用量几克,最后是如何处理药渣都记得清清楚楚。
长平帝放空表情,静静的听着莫岣的话,偶尔点头作为回应,像是正认真的将莫岣的话记在心底。
唯有松年能通过长平帝手指肚轻轻点在地上的小动作,察觉到长平帝的不耐烦。
长平帝在等莫岣主动说当年九皇子献子给先帝入药的事,以此再次提醒莫岣,纪新雪没有耽误先帝的病情。
松年眼中闪过犹豫,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打断莫岣背药方的人仍旧是门外的金吾卫。
“陛下,皇庄传来消息,钟淑妃被花紫蛇咬伤,急需西域雪莲解毒,否则”
长平帝捞起身侧的东西朝着远处狠狠砸去,“滚!”
“陛下息怒,奴这就让他离开。”松年立刻起身往门外走,与金吾卫的交流陆续传到门内。
“怎么回事?”松年刻意压低的声音先响起。
金吾卫答道,“宣威郡主去庄子拜访淑妃娘娘,见到庄子上养的雄鹿,忽然兴起想要吃烤鹿肉。淑妃娘娘喜欢宣威郡主,立刻命人杀鹿。娘娘言暖房中的花开得正明媚,在冬日中算是景色,特意将烤肉的地点定在花房。”
“宣威郡主吃烤肉时,看到花丛中有朵格外好看的紫花,求淑妃娘娘将这朵花赏给她。淑妃娘娘却说她的花房没有紫色的花。”
“宣威郡主便带着淑妃娘娘去找花,她伸手摘花的时候突然被淑妃娘娘抓着手臂而往后拽。原本冲着宣威郡主而去的花紫蛇,正好咬在淑妃娘娘拉着宣威郡主的手背上。宣威郡主大惊”
松年打断金吾卫的话,“说花紫蛇。”
“是南诏的剧毒之蛇,最多能长到小臂长,咬伤淑妃娘娘的花紫蛇只有手指长。但凡被花紫蛇所咬的人,大多都会在七日内身亡,只能西域的雪莲能够缓解毒素蔓延的时间。”金吾卫道,“娘娘的花房中有几盆南诏名花,这种蛇有将蛇卵藏在花朵中的习惯。”
期间长平帝狠狠的以手捶地发泄情绪,双拳却被莫岣紧紧握在手心。在莫岣的怪力束缚下,长平帝疲惫的陷入自责的情绪。
钟戡悄悄探头到藏身的矮柜范围外看了眼,只看到长平帝和莫岣的衣角就立刻躲回矮柜后面。
他此时应该给钟淑妃求情,先提钟淑妃生下安武公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以钟淑妃是为救宣威郡主才被花紫蛇咬伤为理由,求莫岣劝长平帝给钟淑妃雪莲救命。
但钟戡默默加大抱住腿的力道,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怕陛下拽不住要杀他的莫岣。
长平帝呆滞的许久的眼珠缓缓转动,在只到人腰间的矮柜处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莫岣的脸上,他艰难的开口,“阿兄,小五、是、郎、君。”
话还没说完,长平帝就松开握着在莫岣手腕上的手改为捂脸,语气满是痛苦,“阿雪,他,他怎么能是”
莫岣头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小五是安武公主,安武公主是郎君?
躲在矮柜后的钟戡解开外袍的腰带,又从发冠中拽出更多的碎发落在额前和鬓边,深深的吸了口气,连滚带爬的离开藏身之地,去‘安慰’无法接受现实的长平帝。
“陛下,千错万错都是阿姐的错,公主至今都不知道他该是皇子而非公主,您千万不要迁怒他!”钟戡绕着莫岣的位置踉跄的跑到长平帝的另一边,脑门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长平帝拿下捂在脸上的手,眼中已经布满血丝。他定定的望着钟戡,又急又怒的道,“若不是他,阿耶”
“先帝是在十年后中毒驾崩,与公主无关!”钟戡打断长平帝的话。
长平帝眼角余光瞥见松年已经去而复返,忽然双眼紧闭,软软的倒了下去。
始终对长平帝和钟戡的话没有任何反应的莫岣立刻接住长平帝,按照松年的提醒,将气昏的长平帝抱去寝殿。
背着太医跑回来的金吾卫见状,提着刚刚落地的太医紧紧跟在莫岣身后。
可怜太医连气都没喘匀,就被放在昏迷的长平帝身边,不敢有任何怨言,连忙举起仍在颤抖的手搭在长平帝的手腕上。生怕动作稍慢半步,就会被冷着脸的莫岣抓去金吾卫衙门。
“陛下乃气急攻心。”太医牢记多说多错,谨慎的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的长平帝的情况。
松年点头,追问道,“何时会醒?可要用些养身的药。”
“少则一刻钟,多则两个时辰。”太医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思索了会才回答第二个问题,“陛下身体强健,及时排解怒气远比用药重要。”
莫岣听闻长平帝无事,转身就往外走,径直回满地狼藉的书房寻钟戡。
时刻注意着莫岣的松年下意识的抬起手,等到莫岣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放下手,自始至终都没试图阻止莫岣离开。
刚踏出长平帝的寝殿,莫岣就看到垂头跪在院子里的钟戡,他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长刀却摸了个空,在原地停顿了下才继续走近钟戡。
“钟侍郎。”莫岣站在钟戡身侧,居高临下的俯视钟戡。
钟戡按照计划,在莫岣的逼问下,将他刚才在书房内单独禀告给长平帝的秘事告诉莫岣。
钟淑妃忽然产生自己时日不多的想法,求钟戡给她身边的奶嬷嬷和心腹女官安排后路。保证她突然过世,奶嬷嬷和女官不依靠别人也能平安生活。
钟戡虽然觉得钟淑妃的担忧莫名其妙,但没有拒绝难得对他提要求的阿姐。他特意找了些奶嬷嬷和女官能守住的产业给钟淑妃过目,亲自安排这些产业落在奶嬷嬷和女官的名下。
在这个过程中,钟戡发现件十多年前的秘事。
莫岣在钟戡口中听到美化过的‘钟娘子威胁宫中嬷嬷,成功隐瞒儿子性别。’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焱光帝派到嘉王府给钟娘子接生的嬷嬷又蠢又毒。因为曾经犯下大错且被钟娘子抓住把柄,所以不得不冒着牵连九族的风险,帮助钟娘子隐瞒小郎君的性别,故意告诉所有人这是个小娘子。
钟娘子则果决聪慧,擅长抓住所有转瞬即逝的机会。
她根据焱光帝派到她身边的接生嬷嬷胆小怕事、自私冷漠的性格特点,断定接生嬷嬷宁愿连累九族,也不会因为曾经犯下的错误甘心赴死。
不仅在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通过威胁接生嬷嬷,瞒住孩子的性别。还在几年后以仍被软禁在小院中的禁足之身,不动声色的算计还在皇宫当差的接生嬷嬷溺水。从此死无对证。
为了将威胁接生嬷嬷和不动声色的解决接生嬷嬷的事,砸实在钟淑妃身上,原本简单的过程变得异常复杂。
钟戡用了超过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在莫岣的逼问之下,将所有事都‘原原本本’的告诉莫岣。
他昂头挺胸的对莫岣道,“阿姐纵然犯下大错,终究还是有功劳在。若是没有她,安武公主怎么可能平安长大,一举揭发商州官员和江南商人的勾结,揪出整个山南东道包括长安的罪臣?”
可惜莫岣眼中没有任何触动,他冷漠的望着钟戡,“她欺瞒陛下。”
“陛下只是在气头上才不愿意原谅阿姐!”钟戡即使被莫岣以手抓住脖颈仍旧能保持平静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且难听,“陛下那么疼爱安武公主,一定会原谅阿姐,一定!”
说罢,钟戡不再理会莫岣,朝着长平帝寝殿的方向叩首,仿佛是在说服自己似的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陛下不会不在意安武公主的想法。”
松年倚在窗边遥遥望着钟戡和莫岣的方向,发现钟戡和莫岣不再交流,立刻高声道,“陛下醒了!”
床上的长平帝应声睁开眼睛,“阿兄,我有事要问阿兄!”
松年立刻去院子里寻人,脚步匆忙的赶到莫岣身边,“陛下醒了,正在找大将军,有事想要与大将军说。”
莫岣点头,大步往长平帝寝殿的方向走。
钟戡默默改变姿势,在莫岣转身的瞬间猛地朝着长平帝的寝殿冲过去,直接往长平帝所在的床上扑,“请陛下赐西域雪莲给阿姐救命!”
莫岣和松年同时想要抓住钟戡却互为阻碍,谁都没碰到钟戡,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钟戡冲进长平帝的寝殿。他们追入寝殿时,刚好听到钟戡的哀求。
“您若是因为阿姐保住阿雪的命而处置阿姐,阿雪今后要如何面对您?”
“混账!”长平帝被钟戡的威胁气得脸色煞白,拿起手边的枕头劈头盖脸的往钟戡身上砸。
好在长平帝平日里惯用软枕而非玉枕和石枕,否则只用一下就能打的钟戡头破血流。
松年和莫岣都不在意钟戡的死活,径直走向长平帝。
莫岣轻而易举的抓住正狼狈逃窜的钟戡,目光锁定长平帝拿着软枕的手,随时准备举着钟戡的头去接枕头。
松年则不停为长平帝顺气,连声道,“陛下莫要生气,气大伤身。”
“求陛下为阿姐赐雪莲和太医!”钟戡刚开口就感觉到逐渐靠近他的手,吓得立刻闭嘴,只用期望的目光注视长平帝,生怕莫岣会因为觉得他话多,卸掉他的下巴。
长平帝颓然的跌坐在床上,久久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钟戡刚才的质问,又像是单纯在发呆。
“陛下,宣威郡主求见。”又是门外的金吾卫打破寂静。
过了许久,长平帝才哑声开口,“阿兄去看看。”
莫岣脸上浮现明显的犹豫,又在原地站了会,见长平帝始终未开口说第二句话才松开抓在钟戡肩膀上的手离开。
直到莫岣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长平帝才面无表情的抬起头。他靠在身后的软枕上舒展肩背,漫不经心的道,“钟戡御前失仪,罚俸两年,思过半个月。”
钟戡试图与长平帝讨价还价,“臣头昏的厉害,身上处处都疼,恐怕至少要休养三个月。”
长平帝勾了下嘴角,“那就思过十天。”
钟戡立刻肃容朝着长平帝拜下去,“臣这就回府思过半个月,定会认真反省今日对陛下的顶撞。”
松年见长平帝默许了钟戡的话,去门外叫自觉站在远处的金吾卫来将钟戡拖走。
莫岣刚走出正殿的院子,就见到眼睛红肿、衣摆处皆是灰尘的宣威郡主。
宣威郡主哭嚎着冲向莫岣,“阿耶,你快求陛下给淑妃娘娘雪莲和太医,她快不行了,她是为了救我才会花紫蛇咬到,我”
话还没说完,宣威郡主已经泣不成声。
莫岣沉默的拍了拍宣威郡主的背。
“阿耶!”宣威郡主从莫岣莫岣怀中退出来,推着莫岣转身,“你快去求陛下!”
往常总是轻而易举的被宣威郡主推着走的莫岣,这次却在宣威郡主用力到手指肚都变得青白的情况下,仍旧纹丝不动。
莫岣向来只能记住最要紧的事,刚才也不例外。
安武公主是郎君而非公主,陛下为此很自责。
这不是陛下的错,也不是安武公主的错,是钟淑妃的错。
陛下很担心安武公主,如果陛下亲自处置钟淑妃,也许安武公主会埋怨陛下。
陛下会为此不高兴。
原本莫岣打算替长平帝处理钟淑妃,免得长平帝为难。
看到宣威郡主匆匆从庄子赶回来为钟淑妃求药和太医,因钟淑妃哭的泣不成声,莫岣的心情极为复杂,仿佛感受到长平帝明明恼怒至极,想要立刻处置钟淑妃却因为安武公主迟迟没有下命令的心情。
宣威郡主不是傻子,况且她的情绪远远没有表现出的激动。
扑进莫岣怀中哭诉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时,宣威郡主就知道莫岣不会同意她的请求。
她将身上仅剩的力气都用在莫岣身上,忽然绕过莫岣往正殿跑,恼怒的道,“我去求陛下!”
莫岣轻而易举的抓住宣威郡主的手腕,“回府,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宣威郡主疯狂挣扎,瞪着莫岣的双眼中满是怒火,“为什么不救淑妃娘娘?她是为了我才被花紫蛇咬伤,要不是她,如今躺在床上等不到药也等不到太医的人就是我!”
“你不会等不到太医也等不到药。”莫岣否定宣威郡主的担心,对身侧的金吾卫道,“送她回将军府,不许进宫也不许去庄子。”
宣威郡主还有很多话没与莫岣说,怎么可能甘心被送走?
她已经察觉到莫岣对‘钟淑妃必须死’的事,态度有多坚决,只能使出杀手锏。
宣威郡主闭上双眼,直接往地上倒。趁着莫岣来查看她的情况时,紧紧抱住莫岣。她不在疯闹,只将头抵在莫岣肩上默默垂泪,低声唤‘阿耶’。
莫岣犹豫了会,终究还是挥退金吾卫,抱着宣威郡主去另外的殿中。
宣威郡主紧张的抓住莫岣肩膀上的布料。
她不知道钟戡的具体计划,只知道钟戡想要保住钟淑妃,还在钟戡手中看到了长平帝的信物。
因为时间迫切,不知道安武公主的性别什么时候就会暴露,宣威郡主经过短暂的思考,选择与钟戡赌。
赌钟戡不敢在长平帝已经知道安武公主真实性别的情况下耍小心思,也赌长平帝对安武公主的看重和宠爱能惠及到钟淑妃。
这是场极不公平的交易。
宣威郡主至今都想不通,她与钟戡密谈一个时辰的结果,为什么会是她单方面答应钟戡的诸多要求,却连钟戡的具体计划都不知道。
然而事已至此,她退无可退。
宣威郡主不再试图让莫岣去求长平帝,为钟淑妃赐药和太医,她哽咽着将在安武公主身边时,安武公主对她的种种优待告诉莫岣。
然后又提起钟淑妃。
她对钟淑妃的印象唯有‘安武公主的母亲’,将自己带入到‘安武公主的姐妹’身份上,动情的告诉莫岣,她在钟淑妃身上感受到、母亲的温暖,就像是又看到已经过世多年的阿娘。
得益于平时看的各种话本,宣威郡主在这方面想象力十足,最后竟然真的想起去世多年的阿娘,泪水也变得更真情实意。
“阿耶,你救救她。”
可惜莫岣心硬如铁,没有半分动容,“她犯了错,该死。”
宣威郡主愣住,呆呆的望着莫岣。
难道她阿耶已经知道钟淑妃做的好事?
莫岣将宣威郡主的震惊当成疑惑,用一句话将今日知道的事说给宣威郡主听,“她用手段隐瞒安武公主的性别,安武公主应该是五皇子。”
宣威郡主闻言,眼底的震惊更甚。
她阿耶为什么能如此平静的接受这件事?
居然没有提刀去砍钟淑妃,只是不许她去给钟淑妃求药和太医。
这可是欺君之罪!
宣威郡主愣了会才找回声音。
她按照钟戡的嘱咐,站在安武公主的立场为钟淑妃说话,与莫岣大吵大闹,不出意外的被金吾卫押送回将军府。
莫岣换了身整齐的衣服才回长平帝的寝殿。
长平帝仍旧保持他离开前的姿势陷入沉思,松年默默陪在长平帝身边,钟戡已经不知所踪。
“陛下,大将军回来了。”松年脸上皆是担心,不放过任何能拉长平帝回神的机会。
长平帝抬头看向莫岣,“宣威有何事?”
莫岣沉默,他头一次学会揣测别人的心思,觉得长平帝不想听到与钟淑妃有关的任何事。
“嗯?”长平帝没有焦距的双眼忽然凝聚神采,“难事?”
莫岣从不会撒谎,没有立刻回答长平帝的问题,已经是长平帝登基后前所未有的事。听到长平帝的追问,立刻一五一十的将宣威郡主对他说的所有话都告诉长平帝。
长平帝安静的听完莫岣的话,感叹道,“难为宣威肯处处为小五着想。”
“她与安武公主投缘。”莫岣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漠,像极了随口说的客套话。
长平帝却知道,莫岣从来不会说客套话。
如果宣威郡主没有发自内心的将纪新雪当成‘姐妹’,绝不可能打动莫岣,让莫岣认可她们投缘。
长平帝按下对宣威郡主的满意,故意做出困惑、纠结的模样,“我该怎么告诉小五若是他出生就给阿耶作药,便不必面对这样的难题。皆是钟氏的错,我要治她的欺君之罪!”
“陛下!”松年连忙挡在要下床的长平帝面前,急得音色都与平日不同,“钟侍郎有句话说的没错,您若是因为她保住安武公主的命而惩治她,安武公主”
长平帝恼怒的踹在松年的大腿上,转头看向莫岣,“阿兄,小五会吗?”
莫岣不知道。
他眼前是长平帝茫然的面孔和松年担忧的表情,脑海中是宣威郡主为钟淑妃与他大吵大闹时的模样。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先帝在焱光十一年得知六王府的钟娘子产女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应该没生气。
六皇子、钟娘子和‘小娘子’都好好的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莫岣鬼使神差的道,“让她在庄子等死,何必脏陛下的手。”
长平帝妥协般的闭上眼睛,良久后才哑声开口,“阿兄说的对,松年,取笔墨来。”
莫岣扶着脚下虚浮的长平帝走到桌案后,亲眼看着长平帝写下与钟淑妃此生不复相见的断绝书。
长平帝嫌恶的撇开视线,“送去!”
“是。”松年在断绝书上的墨迹还没干涸的时候就提起断绝书,免得长平帝看到上面的字生闷气。
这封断绝书在一个时辰后送到皇庄,松年亲手将信递给难得精心上妆的钟淑妃。他垂下眼皮,低声道,“如果你就此‘暴毙’,陛下会追封你为贵妃,给你二十万两白银,并不限制你今后去何处,是否嫁人。”
钟淑妃没回答松年的话,她怔怔的看着信上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忽然想到她刚被指到六王府的时候,曾因为写字娟秀得六皇子的喜欢,六皇子专门为她收集了许多字帖。
那些字帖呢?
恍然间见到信纸上的字迹被水滴晕染,钟淑妃下意识的举高起信纸。
松年对钟淑妃的失态视若未闻,“如果你‘坚强的挺过蛇毒’,莫大将军也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你可以隐匿行踪回钟府小住也可以去其他的庄子或者长安城中小住,但永远不能出现在陛下所在的地方。”
直到双臂的麻木再也难以忍受,钟淑妃才默不作声的起身。
她在妆奁中拿出个干净的帕子平铺在桌面上,小心翼翼的将断绝书放在上面,然后才有心情擦不知不觉间已经布满整张面孔的泪水。
精心绘制的黛色和胭脂皆混着泪水被抹在手帕上,铜镜中映出钟淑妃白净的面孔。
不知过了多久,钟淑妃忽然开口,“我要是走了,是不是再也不能看到雪奴?”
松年毫不犹豫的道,“公主出息,能找到容貌类似亡母的人养在身边并不奇怪,大将军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事。”
钟淑妃闻言,已经止住的泪水忽然争先恐后的涌出眼眶。她扶案低泣半晌,坚定的开口,“我不走!”
“嗯。”松年应声,转身退出房间.
十日后,纪新雪收到来自长安的信。
这封信是松年的字迹,以松年的口吻将整件事的经过细致的告诉纪新雪,其中包括他和钟淑妃的对话。
‘不能在陛下面前提起钟淑妃’已经是整个凤翔宫都知道的禁忌。
直到这封信送出为止,莫岣从未生出亲自或者派人去庄子看钟淑妃的想法。他虽然不许宣威郡主出府,也不许宣威郡主给钟淑妃找西域雪莲,但不在意宣威郡主派人去庄子打听钟淑妃的情况。
宣威郡主曾试探着向莫岣透露钟淑妃的情况,她忧心忡忡的告诉莫岣,钟淑妃没有西域雪莲也没得到及时的医治,即使能侥幸不死,此后也会体弱多病,缠绵病榻。
莫岣闻言,曾下令封存宣威郡主的小金库,只过了两个时辰,就将小金库还给宣威郡主,并没有其他的反应。
纪新雪的目光在钟淑妃的选择上停留良久,曾犹豫要不要在与钟淑妃的通信中询问这件事。他陆续以七八种不同的方式在信中提起这件事,最后选择放弃这个想法。
钟淑妃的信在半个月后送到纪新雪手中,她没提假装被毒蛇咬伤的事,只说宣威郡主的性格很好,送给她一对红色的小狐狸。她打算将狐狸养大,明年的冬天给纪新雪做毛领。
纪新雪盯着信反复看了数遍,终于下定决心,在信中告诉钟淑妃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
他告诉钟淑妃,他因为好奇去搜罗春宫图,发现他与春宫图上的女子不同反而与男子一模一样,心中既害怕又茫然,就将这件事告诉虞珩,已经从虞珩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是郎君而非女郎。
纪新雪不想让钟淑妃为此事牵肠挂肚,这封信虽然是命金吾卫送信,但专门嘱咐金吾卫,让信以最慢的速度送到即可。
他给长平帝寄八百里加急的时候,在里面夹带了封给钟淑妃的信,特意在信封外套上给苏太后的封皮和问候苏太后的信。
长平帝肯定不会看他给苏太后的信,这样的话,金吾卫和莫岣就不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第二封信中,纪新雪表示他已经猜到自己为什么是郎君却从小被当成女郎养,用词隐晦的感谢钟淑妃为他所担当的风险。
他其实想与钟淑妃更亲昵些,生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才惊觉,他早就和钟淑妃渐行渐远。
这个发现让纪新雪难得沮丧,眼睁睁看着刚点燃的蜡烛烧到彻底熄灭。他仔细回想起从前在小院中与钟淑妃相依为命的日子,刻意将仍旧开心的回忆也写在信上,希望能拉近与钟淑妃的距离。
按照纪新雪的计划,第二封蹭八百里加急的信,会比第一封以正常速度送往长安的信更早的到钟淑妃手上。
等待钟淑妃回信的日子越来越接近年节。
纪新雪和虞珩商量后决定不返回安业,在石首山与京郊大营的军卫共同过年。专门问李金环等人要不要来石首山过年。
正在安业的四个人寄来相同答案的回信,他们都想在石首山和纪新雪、虞珩共同过年,已经在安排手上的事物,预估会在年前的三到四日赶到石首山。
等到想要的回信和期待的人之前,纪新雪突然吃到来自长安的大瓜。
纪敏嫣身边的长安郎君们一夜消失,只在长安暂时落脚就分别赶往各地苦寒之处,连年都没在家过。
只看信上的文字,就能感受到纪靖柔没能调查出内情的遗憾。
‘难道是因为他们触怒阿姐,阿姐对阿耶告状,阿耶才将他们遣到苦寒之处?前段日子,他们家中的长辈也接连被阿耶训斥。’
纪新雪摇了摇头,纪靖柔守在长安都猜不到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因为华阳长公主和平国公刚得了好处,贤贵太妃和清河郡王世子妃为阿姐择婿的时极上心,阿耶却没有将名册送去庆州。’
纪新雪有种莫名的预感,他和纪靖柔还能吃很久长姐择婿的瓜。
他给纪靖柔回了封厚厚的信,虽然他人在石首山,周边没什么瓜,但他已经派人假装成商队去江南采买,吃到许多江南豪族的大瓜,一个比一个劲爆,定会受纪靖柔的喜欢。
距离过年只剩五天,李金环等人赶到石首山,带来许多长安才有的吃食和他们家中送来的年礼。
众人热热闹闹的商量要如何过年,石首山别院终于开始有过年的氛围。
距离过年只剩三天,钟淑妃的回信送到纪新雪手上。
信中只有一句话。
‘你不怪阿娘就好。’
要不是虞珩已经在军营养成与纪新雪同睡的习惯,到睡觉的时间就来找纪新雪,纪新雪险些盯着这句话忘记睡觉的时间。
距离过年只剩两天,纪新雪又收到封来自钟淑妃的信。
钟淑妃在这封信中细数过年的各种风俗和细节,字里行间都是怕纪新雪第一次在外面过年难以舒心。
信的末尾,钟淑妃提起她得了块上好的墨玉,准备让人雕成扳指,作为送给纪新雪和虞珩的年礼。等到他们回长安的时候,再将扳指拿给他们。
“啊!”纪新雪捂着头发出痛苦的嚎叫。
正在书架旁的虞珩立刻跑到纪新雪身边,“怎么了?”
纪新雪放任身上的重量都靠在虞珩身上,颓废的开口,“我忘记给长安的人准备年礼。”
他已经在封地正式开府,在这个时代就算是大人,没有年礼是非常失礼的事。
虞珩狠狠的松了口气,抬手在纪新雪披散的头发上轻轻拂过,“没事,林钊会为我们准备给宗室长辈的年礼,礼单应该会在年后送到。”
“嗯?”纪新雪诧异的睁大眼睛,“我也有份?”
虞珩嘴角的梨涡忽然变得明显,语气轻快的道,“当然。”
除夕当天,纪新雪和虞珩不得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起床,换上正式的礼服赶往军营,带领京郊大营军卫祭祀虞朝历代皇帝。
接下来的时间都是在军营内度过,于亥时开始比宫宴更有仪式感的年夜宴,然后是元日的拜年讨吉。
好不容熬到众人喜笑颜开,不再时刻注意他们,纪新雪和虞珩立刻开溜。
虽然已经是三更,但他们还不能入睡,等到破晓的第一束光照亮天际,还有军营中特有的‘武斗庆年’仪式。
纪新雪靠在虞珩身上,奄奄一息的道,“新年愿望,明年过年的时候,千万别在军营。”
虞珩发出声轻笑,故意学纪新雪说话,“新年愿望,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
天边悄无声息的划过明亮的光芒,在两人未曾注意到的时候彻底遁入黑暗。
是颗孤独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