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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夜长空,风起天阑。
江晏栖静静看着乱插繁花向晴昊的庭轩院,一时竟有些濩落,心头可谓一夕千念。
忽而,栅栏旁现起一道身影,那人着着墨色斗篷,帽檐拉的很低,将大半眉眼都遮了去,只隐隐约约露出了雪白青丝。
江晏栖抬眸看向来人,眉色微凝,月照白玉般的面庞像裹挟了一层早冬的寒雾。
老人见此,只静静伫立着,雪白的青丝仿若华灯初上的阑珊,一阵温和之息,那苍老喑哑的嗓音似带着亘古岁月的平静,“丫头不必紧张,老朽并非坏人。”
自然,坏人也不会说自己是坏人。
江晏栖闻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妄动,“阁下为何而来?”
悄无声息便能潜入宫中,这无疑是一个高手。
老人走近了两步,慢条斯理道:“江青寒,没弄错的话,这是丫头的兄长吧?”
江晏栖闻言怔了一下。她眸光似雪地看着老人,那一向清透平静的柳叶眸此刻全然是寒意,“我兄长……早已亡在了奉凉城。”
老人轻轻挑眉,温和淡笑道:“丫头,眼睛是会骗人的,老朽若说他还活着呢?”
他斗篷下粗糙苍老却分外修长的手伸出,拿出了一封碧瑶笺放在江晏栖面前,老人隐隐露出的眸光似有洞察万物轨迹的敏锐,又带着青山之上的绝世。
就像,隐世不出的高手。不,或许就是。
江晏栖对上老人的目光一时竟有些落于下风。
老人云淡风轻道:“若我是丫头,此刻会看看这封信。”
江晏栖知道眼前的人很神秘也极莫测,但听到江青寒还活着的空谷足音……便是千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必须要抓住。
若老人真要对她出手,她怕是活不到如今了。
抿了抿唇,江晏栖接过了碧瑶笺,她平静淡漠的姿容下是有些颤抖的双手。
一排排潦草如狗爬,笔锋却又分外遒劲的字排列开来,是熟悉的字迹。
这样丑的字,普天之下也只有她哥哥写得出了。
江晏栖看到不住就有些红了眼眶,他……真的还活着?
江晏栖小心翼翼地将信展得更开。
“栖儿,安。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昔者奉凉城一役,我见救于人也,然终不能与父报平安。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我已离十载,父终不得见,使汝独养六年。兄痛之。
我意知其今在上,身于大齐宫。只我知汝,素不争。平兄今虽不能见汝,犹恐大齐亏汝。苟有事,则并无欹老先生。
又,兄一切安好,勿寻勿念。”
栖儿……也只有哥哥和爹会这般叫她了。不过他这信,一看便是有人指导的,那般文绉绉。
看完,江晏栖想笑,眸色却已红了一片,这种失而复得的希望当真如流绪微梦。
往日的清和平静被迷茫和惊喜盖过,既然哥哥仍然活着,为何要十年后才告知她?又为何……不能来见她?
老人见她这副瞻云陟屺的模样,眸中闪过一片暗河流转的沉浮,徐徐收回手。
老人的声音和蔼舒缓,却字字珠玑,“当一个人有了新的生活时,前人便注定被排斥在外。丫头少年更事,想来早已明了。”
“昨日之事不可追。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往后老朽便代他守着你了。”
是……他只要活着便好了。十年前是她害了兄长,他不愿见她也在常理之中。
深吸一口气,江晏栖将信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抬眸尽量平静地看向面前老人,“是晚辈误会了老先生。多谢老先生为我带来这封信,只是我同老先生素无瓜葛,我也不愿拘着您,您不必守着我。”
老人缓缓捋了捋胡须,淡笑着看着江晏栖,“老朽别的随性惯了,不过——承诺,从不食言。”
“丫头记住了,老朽叫无欹,拜老朽为师,你意下如何?——老朽正缺个弟子。”
江晏栖此刻眸色已是一片寂静,见此只道:“老先生能教我什么?”
无欹见江晏栖清澈绯红的柳叶眸已透着平淡的气息,这丫头心性倒是比男儿都强,心中压积了十年的情绪片刻间便能敛起。他淡淡一笑,“供丫头可选择的不太多呢,丫头看样子只适合医道了。”
医道……江晏栖不由想到自己的父亲江悬正是在她十岁那年因病去世的。
她不懂药理,长乐乡又无好的大夫,最终她只能亲眼看着江悬病死在自己面前。
那天,晚霞都透着温柔的色彩,可惜……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她的父亲面色已灰白,只是眸光仍透着温润,那略显干裂的手最后抚上了她的面庞,“栖儿,毋怪为父自私,葬了你一生。”
“栖儿,往后的道路……爹交给你了……”
那时她竟又落泪了,父亲再没有给她擦拭。他只是吃力地抬头看着远方,虚弱的嗓音再一次恢复了庄严,“现在,出去。往前走,莫回头!”
她那时照做了,可方走两步,父亲便又咳了起来,她微滞脚步。父亲的嗓音越发虚弱了,“我说了……莫回头!”
“往前走,这身后没有你该眷恋的东西。”
那时走出院子的路,是她走过最长的路。
后来天黑了,她回来了。
回来后,她一个人了。
长乐乡众人只道她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穷书生,却无人知道,太史江悬曾名满天下。他的思想与渊博绝不是一个单薄的“穷书生”可以概括的。
也正是他这样一个“穷书生”撑起的却是一个女孩的全世界。
江悬死的最后一面,她没有看到,因为他让她莫回头。
可江晏栖仍旧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走出每一步的痛。
那种无力感不比八岁时亲眼看着江青寒因为保护她与人厮杀落入悬崖弱。无数个暗夜,江晏栖都是那般痛恨这样弱小的自己。
便是满腹经纶,来到上京后,她也无法真正的施展。
江晏栖冷清寡淡的眸轻垂,直接跪在地上,恭敬的三拜,“师父在上。”
无欹见她这般直接,将人扶起,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是个懂礼的小丫头——不过,虚礼罢了。”
“来往大齐的后宫,终究不方便。往后每月既望之后,丫头可到玄清楼顶楼找为师。”
江晏栖听到玄清楼一愣,不由问道:“司祁节那日的两个陶瓷可都是师父的手笔?”
无欹闻言轻轻挑眉,淡淡道:“看来丫头比为师想的灵敏。”
江晏栖道:“明日晏栖便可出宫,师父可有空?”
“那明日为师便先教你辨药草罢。”无欹倒也不奇怪江晏栖动作如此快,只应下了,“丫头往后若有事需要为师相帮的,也可尽管道来。”
“多谢师父。”江晏栖恭敬颔首,见无欹准备离开了,她犹豫了一会,期盼道:“师父,可能替我给哥哥带一句话?”
无欹见此,只静静开口,“了断对于丫头来说,看样子是很难。”
江晏栖此刻平静的柳叶眸中似拢着一层薄薄的柔软的雾,她轻缓道:“朝朝辞暮,尔尔辞晚,碎碎念安安。”
清和平静的嗓音如庙宇下的梵音,在三柱高香下,一字一句,缭绕的皆是祈祷。
无欹见她这副恭良清平的模样,只是淡笑着看她。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转过身子离去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江晏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总觉得眼前的老人优雅从容得过分。
在庭轩院内又坐了好一会儿,江晏栖将怀中的信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栖儿”两个字,唇畔不由漾起一抹笑意。
这是她这十年以来,真心实意的,最干净真诚而潋滟的笑。
“爹,栖儿不会辜负你望……”
望舒跑出云层,轻轻落在纸上,灼出了几分湿意,如点点早露绽放于寒夜。
阿行一双澄澈的桃花眸悄悄在东阁中凝着黑夜下单薄的身子。
白皙玉润的手指轻轻搭在唇上,看着江晏栖面上带着泪珠的笑意,他的小脸也现出一抹淡淡的难过。
ps:濩落〔huluo〕:沦落失意之境。韩愈《赠族侄》诗:“萧条资用尽,濩落门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