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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骤雨过后,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荻花似雪,芙蓉泫露。
谢蝉的身体好了些,打算第二天偷偷去园子里玩。
临睡前,她找出自己的新书袋,往里头塞了几包芝麻糖、五色糕,放在枕头边。生辰那天,她得了些葡萄,装在书袋里,打算分给谢嘉琅吃,后来书袋不见了,酥叶去松园找过几回,说没找到。
点心是给谢嘉琅准备的,谢蝉上辈子挨过饿,很爱惜食物,关心人的方式就是送他好吃的。
谢蝉收拾好书袋,刚躺下,周氏和仆妇进屋,拉她起身。
仆妇点起灯烛,打开衣箱,翻出几件新衣裳,搭在谢蝉肩头,让周氏比对挑选。
周氏道:“我听五嫂说,二嫂刚给三娘做了条绿裙子,三娘明天肯定穿那条,给团团挑一身别的。”
主仆俩挑了半天,选好衣裳,要丫鬟拿去熨。
翌日,天还没亮,谢蝉就被周氏叫起来洗脸梳妆。
知州别院有个会侍弄兰花的花匠,养的兰花品种稀有。吕夫人设宴,邀各府女眷去赏花,也给谢府送了帖子,请女眷们去吃酒。
二夫人这些天正发愁,担心吕夫人嫌弃谢丽华有个患癔症的堂兄,拿到帖子,喜不自胜。
老夫人也欢喜,要媳妇孙女们盛装出席。
仆妇给谢蝉换上一件鹅黄地团窠十样花纹锦上衣,丹朱色彩绘花鸟虫蝶纹罗裙,腰上束五彩环佩噤步,脚下一双缀珠罗鞋。
周氏拉着谢蝉看了看,又找了条赭红色帔巾给她挽着,往她腕上笼了一对银镯子。
谢蝉的头发天生黝黑浓密,拢起来厚厚的一大把,酥叶给她梳了个双环髻,没有戴首饰,绯色丝绦缠发,留下长长的一截穗子垂在肩头,簪一朵从院子里摘的芙蓉花。
仆妇拿起剪子,就着烛火光照,剪了朵花形花钿,贴在谢蝉眉心上。
到了老夫人房里,众人都围着谢蝉稀罕。
“真好看!”
“九娘平时粉团似的,打扮起来,和菩萨跟前的玉女仙童一样了!”
谢宝珠羡慕地摸谢蝉的发髻,她今天也穿了新衣裳,雨过天青的湖色,梳着一样的双环髻,不过她头发没有谢蝉的厚,也不像谢蝉的乌鸦浓黑。
不一会儿,二夫人和谢丽华到了。
谢丽华果然是一身鲜嫩的绿裙子,梳三角髻,发间的七宝钗光彩夺目,眉间花钿是青绿色的鸟羽翠钿。
谢宝珠艳羡地盯着谢丽华头上的首饰看。
出发前,谢蝉环顾一圈,没有看到谢嘉琅。
这种场合,不会有人提起他。
她想起他躺在地上抽搐的模样,心里有点难受。
谢嘉文、谢嘉武穿着新袍子、新靴子,由长随带着骑马,小娘子们和母亲一起乘车。
知州别院支设起围帐彩棚,扎彩绸,从前廊到庭院,摆了数百盆盛开的兰花,兰叶婀娜,芳香四溢。
谢府女眷乘车入府,和吕夫人厮见。
二夫人几人陪吕夫人说话,吕家千金吕贞娘和谢丽华要好,走上前拉她的手,亲亲热热地道:“三娘,走,我带你去看白兰。”
白兰花型素雅,香味独特,在江州不常见。
各府小娘子跟着吕贞娘去看白兰。
谢丽华和吕贞娘走在最前面,谢宝珠紧跟着谢丽华,其他小娘子簇拥着她们说笑。
谢蝉人小,走在最后。
她一点也不急,一边走,一边欣赏长廊上摆着的各色各样的兰花。
转过长廊时,阶前飘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笑声,几个小郎君打闹着进了院子,看到一群小娘子在树底下玩,对望几眼,搓搓手,摘下甬道旁的苍耳往她们身上扔。
苍耳浑身是钩状的刺,落到小娘子的裙子上、头发上,拍都拍不掉,只能一个个撕开。
小娘子们躲闪不及,小心翼翼撕下苍耳,簇新衣裳还是被尖刺勾出一条条丝,梳好的发辫被弄乱,有的还被尖刺划伤手指和头皮,红了眼圈。
知州公子吕鹏乐得哈哈大笑,接过谢嘉武他们递给他的苍耳,继续往小娘子头发上扔。
“哥哥,她们是我的客人!”
吕贞娘气得涨红了脸,追着捣乱的小郎君打。
小郎君们一边四下里逃窜,一边接着回头扔苍耳,闹成一团。
没一会儿,几个年纪小的小娘子头发上落满苍耳,像刺猬似的。丫鬟帮她们撕苍耳,撕下一个就连带着扯下几根头发,小娘子疼得吧嗒吧嗒掉眼泪。
吕鹏得意洋洋,带着谢嘉武几人踏上长廊,视线从谢蝉身上掠过,脚步顿住。
“你!”
吕鹏还记得谢蝉。
谢家小九娘,生得娇软可爱,桃子一般的脸颊,眼睛黑亮有神,可惜是个傻的,居然和谢嘉琅一起玩。
吕鹏指一指谢蝉,下巴抬得高高的,“你……”
话还没说出口,小谢蝉一个转身,提起裙子帔巾,迈开短腿,一溜烟跑远了。
她走路慢,那是因为不着急,真跑起来脚步咚咚咚咚,一点也不慢,丝绦穗子高高扬起,眨眼间已经跑出长廊了。
吕鹏高举的手指着空气:……
谢蝉头也不回,直接跑到外面厅堂。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只是个小娃娃,吕鹏他们年纪比她大,个个淘气,而且人多势众,每人兜着一大把苍耳,她躲都躲不开,跑为上策。
女眷们在彩棚下品评兰花,周氏出身低,见识浅,什么都不懂,不敢说话,站在五夫人身旁跟着笑。
谢蝉跑得急,双颊红扑扑的,在门口停了一停,理好帔巾,方慢慢走到周氏身后,长舒一口气。
“哟,这是谁家女孩子?”
席间一道严厉的声音问。
所有女眷宾客的视线齐齐落到谢蝉身上,吕夫人也朝谢蝉看过来。
周氏顿时紧张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手里攥着的帕子都掉了,二夫人和五夫人朝她使眼色,她看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急得满头汗。
众人心里暗想:听说这位谢家六夫人是村女出身,果然上不得台面。
谢蝉看众人反应,猜测发问的妇人身份贵重,缓缓走上前,朝彩棚下端坐的妇人一笑,双膝微曲,微微俯身,口中道:“九娘见过夫人,夫人万福康安。”
小娘子奶声奶气的嗓音,又甜又软又娇,又有种天真脆净,水灵灵的。
众人听得心里发酥,看谢蝉黄衣红裙,圆脸粉嘟嘟,娇憨可爱,举止大方,爱得不行,纷纷点头。
妇人有些纳罕,打量谢蝉几眼,朝她招手,示意她上前。
谢蝉走到妇人跟前,抬头看着妇人。
妇人大约三十上下的年纪,尖脸,薄唇,面相有些刻薄,看着很不好亲近。
谢蝉眉眼弯弯,朝妇人笑,杏眸盈满笑意。
妇人不禁也笑了,“好孩子,我刚刚在晃神,看到你走进来,还以为蹦出了一个花中仙童。”
吕夫人头一个咯咯笑出声,“瞧这孩子,这眉眼,这模样,可不就是个仙童嘛!”
其他人跟着附和,都说谢蝉是小仙童。
妇人搂着谢蝉,细细问她几岁了,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有没有开蒙读书。
谢蝉笑着一一答了。
二夫人看妇人似乎很喜欢谢蝉,眼神示意丫鬟赶紧去把谢丽华叫来,越众而出,替谢蝉应答妇人的提问。
妇人听二夫人说谢蝉是和姐姐一起来的,问她怎么不和姐姐们一起玩。
谢蝉天真地道:“哥哥他们到处扔会扎人的刺球,我怕疼,回来找阿娘。”
吕夫人听说,笑骂,“一定是小郎们调皮,又在胡闹了!”
说着话,转头吩咐仆妇去院子里看着,别让小郎君欺负小姑娘。
仆妇去了院子,小娘子们还在互相撕身上的苍耳。
吕鹏、吕贞娘已经和好,在湖边打秋千玩。
远远看到母亲身边的仆妇,吕鹏哼了一声:“一定是那个小九娘去告我的状了!”
谢嘉武愤愤地点头:“肯定是小九娘,她最喜欢找大人告状了!”
谢丽华坐在秋千上,没说话。
她生得漂亮,平时常和吕贞娘、吕鹏一起玩,吕鹏刚才没有往她身上扔苍耳,她觉得吕鹏对自己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自己应该帮吕鹏。
谢宝珠也没吭声。
吕鹏和吕贞娘是知州家的公子小姐,江州人人都捧着他们,他们说什么好,大家都说好,他们喜欢谁,谁就能常到知州家玩。
就像谢丽华那样。
谢宝珠很羡慕堂姐,也想融入其中,和吕贞娘、吕鹏一起玩。
花宴就摆在彩棚下面,设了大宴桌、地上铺竹席。
妇人一直搂着谢蝉说话,吃饭的时候也舍不得放开,让她紧挨着自己坐,要丫鬟夹菜给她吃。
吕鹏故意挤到吕夫人身边,和谢蝉只隔着一个人,朝她瞪眼睛。
谢蝉不理会他。
吕鹏从小众星捧月长大,谁都让着他哄着他,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小娃娃无视,愈加气闷。
饭后归家,吕鹏瞅准机会,带着一帮小跟班,在前廊堵住谢蝉:“你和谢嘉琅一起玩,你也有病!”
谢蝉埋头走路。
吕鹏掏出一把苍耳往她头发上扔:“我要告诉其他人,不许他们和你说话。”
谢蝉用帔巾包住脑袋,绕开吕鹏,继续往前走。
吕鹏在她身后大喊:“谢嘉琅会抓人、咬人,发病的时候像条狗一样满地乱爬、撒尿!”
谢嘉武他们跟着乱喊乱叫。
谢蝉猛地回头。
吕鹏以为她怕了,得意道:“只要你不和谢嘉琅说话,我就让其他人和你玩。”
谢蝉两只小手握成拳头。
吕鹏那天从梯子上摔下去,没几天就能活蹦乱跳,可谢嘉琅却被所有人孤立埋怨,再不能去松树下看书了。
他只是想坐在那里看书而已。
谢蝉知道,吕鹏还小,他的跟班也小,他们都是孩子,有一天他们会长大,很多人会变得懂事。
然而他们留给其他人的伤害,永远都刻下了烙印。
有些人懵懂中欺凌他人,然后忘得一干二净,或者以“年幼不懂事”来为自己开脱。
而有些人在孤独和欺凌中长大,不论身陷囹圄,还是位极人臣,始终刚直清正,对平民百姓心怀悲悯。
上辈子,谢嘉琅好几次险些死在后党手里。
后来谢蝉的把柄落到他手上,以为自己要被废黜,他却没有挟私报复。
谢蝉拿回把柄之后,恩将仇报,再次对谢嘉琅动了杀机。
那个无比闷热的夜晚,谢嘉琅一身绯红官袍,立在桂树下,背对着谢蝉,嗓音清冷平稳,没有一丝恐惧:“娘娘真的要杀我?”
谢蝉上辈子见过很多人,争权夺势的漩涡圈里,不论有意为之,还是身不由己,每个人手上都沾了血,淬了毒。
这其中甚至包括谢蝉自己。
唯有谢嘉琅是干净的。
这一世知道谢嘉琅是自己的哥哥,谢蝉很高兴。
她感激谢嘉琅。
谢蝉仰起脸,看着吕鹏和其他小郎君,挺起小胸脯:“我哥哥不幸,得了癔病,可是他好好吃药,好好治病,好好上学,他不咬人,不拿石头扔人,不拿苍耳扎人,也没有自己摔下梯子,却对长辈说谎骗人!”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吕鹏气坏了。
不等他开口,谢蝉抬脚走开:“我不稀罕和你们这样的人一起玩!”
回别院的路上,谢丽华和谢宝珠看着坐在角落里默默撕下衣裙上苍耳的谢蝉,一个眉头轻蹙,一个神色惊异。
谢蝉一点也不在乎她们的目光,回到别院,和谢六爷说了声,背着新书袋朝大房的院子走去。
酥叶紧跟在后面。
仆妇在院子里晾衣裳。
谢蝉问:“大哥哥呢?”
仆妇指指后院。
谢蝉轻手轻脚走过去,看到月洞门前竖着一道竹篱笆。
篱笆里面,谢嘉琅背对着月洞门,坐在树下翻看手中书卷,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身上,幽暗凄清。光线不好,他只能低着头凑近书卷,姿势看起来不大舒服。
谢蝉一阵鼻酸。
难怪刚才仆妇没有拦着不让她靠近……他们用一道竹篱笆把谢嘉琅围了起来,把他拘束在狭□□仄的后院里,用他的与世隔绝来安其他人的心。
“大哥哥。”
谢蝉站在篱笆外,轻轻地唤。
谢嘉琅翻了一页书,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