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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过后,顾宁远就待在医院里,每天陪沈约养病,沈约安静不吵闹,顾宁远不算费心,白天喂饭或者带他出门去医院的院子里遛个弯,只是夜里防止沈约折腾自己的眼睛,偶有闲暇还要看资料文件,整日整夜地没有休息的时候,渐渐地消瘦下来,倒像是父母双亡过后过度悲伤造成的。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沈约一大早就醒了,有些放肆地在被子底下打了几个滚,就无聊地撑着下巴,看上去懒懒散散,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实际上侧着耳朵听顾宁远吧嗒吧嗒敲击键盘的声音。
顾宁远看着他无聊,就放下手上的工作,问道:“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沈约抿着唇,仿佛在确定顾宁远是真情实意还是随口一说,等到顾宁远又问了一遍,才矜持地点了点头。
顾宁远忍不住笑了。
因为沈约不肯坐轮椅,两个人就牵着手,顾宁远一步一步带着他走出去。沈约也乖巧了很多,不像才进医院时那样警惕倔强。
顾宁远才走到楼梯口,一个小护士慌慌张张地从他身边跑过,差点没撞上旁边的沈约。
住院部的人本不算多,可楼下忽然有病人呼吸衰竭,生命垂危,医生护士都瞬间乱成一锅粥。
在这样的混乱中还能听到楼下医生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搏器呢!快!”
沈约眼睛看不见,对声音倒灵敏了许多,知道外头乱的很,捏紧了顾宁远的手,犹豫了一会说:“要不然先回去吧。”
顾宁远反问:“你想回去吗?”
沈约就不说话了。
顾宁远弯了唇角,难得起了逗弄小孩子的兴致,打趣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出去,那我们就回去吧。”
沈约轻轻哼了一声,又软又轻。
又不是自己不愿意出去。
就在沈约以为会被顾宁远带回去的时候,身体却忽然腾空,一时本能占了上风,慌不择路地抓住能固定住自己的东西,就搂住了顾宁远的脖子。顾宁远双手抱起他,他一个人很容易就避开来往匆匆的人群。
沈约的下巴抵在顾宁远的肩膀上,等缓过神来就明白了顾宁远的逗弄,又重重哼了一声,刻意扭过头,恨不得离顾宁远远远的。
顾宁远纵容地放任他的小性子。
沈约是很难会有小性子的人,一贯含蓄内敛,让平常人捉摸不透,对于这一点,顾宁远重生前后都深有体会。
他现在年纪小,只隐隐有些将来的影子,还不太会收敛情绪,因为对外界充满了防备和警惕,看起来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刺猬。
可等沈约长大了,就完全不同了。
顾宁远还深刻地记得上辈子的一幕,那是在一场晚宴上,沈约精致的面容在璀璨却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丝冷硬,笑意却温柔极了,正同身旁一位素不相识的太太打趣,一只手扶着酒杯,另一只手拿着朵鲜艳的玫瑰,像是个再温柔不过的情人。可顾宁远只看了他一眼,恰好能瞧见沈约偏过头瞥自己,眼里是嘲讽又冰冷的目光。
那是曾在他身上肆意跋扈的尖刺。
相比之下,顾宁远发现自己还是比较心疼那个长大了的沈约。
大约是因为把尖刺藏到自己的身体里实在是太痛了。
一出住院部厚重的玻璃门,沈约就感受到了外面吹着的微风和青草的香气,在病房里闷了许久心情不由地欢喜起来。
今天是个好天气,住院部前面的一块草坪上全是出来透气的病人,携家带口,三两成群,倒是有不少与医院气氛不符的欢声笑语。
不远处还煞费苦心地挖掘了一个人工湖,面积不大,湖水清澈透明,上面浮着几只游船。
顾宁远三两步就走到一条空闲的长椅前,把沈约放下来,又用带下来的毯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防止被风吹到。
外面热闹极了,几个拽着五颜六色气球的孩子在草坪上追逐,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像风一样从两人奔跑过去。
沈约就安安静静地蜷在椅子上,唯一露出来的一双脚在半悬空中晃啊晃。
顾宁远问他:“你开心吗?”
沈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平时不愿意同别人相处,连人多的地方也不愿意去,可现在顾宁远顺着他,陪他下来溜达一圈,就高兴起来了。
“你在这等一下,小心一点,”顾宁远顿了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沈约还没反应过来,想要拉住顾宁远的衣角,却又克制住。
在那么多嘈杂的声音中,他唯独能听清顾宁远离开的脚步声。
等顾宁远拿着气球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沈约的脚都缩进毯子里,整个人都成了小小的一团。
沈约的手心被人塞进去一样东西,是一根线,还顺着他的手掌绕了几圈。
沈约一惊,迷迷糊糊地问:“这是什么?”
“是气球,”那红通通轻飘飘的小玩意儿在空中不停摇摆,顾宁远把它拉拉到沈约的面前,又描述了一番,“红色的,上面画了一朵金黄的向日葵。”
沈约伸手碰了碰,指尖摸到紧绷的胶状物,很感兴趣似的摁了摁,又不敢太用力。
“从哪来的?”沈约笑着问。
顾宁远一怔,“买的。”
沈约嘀咕了一句:“医院里有卖这个吗?”又不说话了。
确实是买的,花了两百块钱,从一个委委屈屈的小胖子手里买回来的。
这是顾宁远前世今生从来没做过的亏本生意。
可一看到沈约翘着唇角,很珍惜地抚摸着气球上的向日葵,顾宁远又有点高兴。
他对待沈约,总逃不过重生前的记忆,可眼前这个并不是那个二十多岁,面容精致,笑容温柔,手段却狠辣无比的青年,而是一个长得白白软软,连一个笑都要克制的小孩子。
总忍不住叫顾宁远再温柔一些对待他。
远处的风还是轻拂着树梢,掠过微波粼粼的湖面,天鹅曲颈形状的游船在风中微微荡漾,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这是春天的好景色,可惜沈约看不见。
顾宁远决定把这些景色说给沈约听。
可他一贯少言寡语,又没有过人的天赋,美好的景色被他描述出来就是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引人入胜的意味,就像是缺了水分的糕点,只是一盘无味的碎屑。
沈约却听的很仔细。
到了后来,他忍不住追问,刚才那朵花是什么颜色,长得像什么啊?
顾宁远只能绞尽脑汁思考形容词,打一些不太贴切又不够动人的比喻来形容。
沈约有些费力地抱着那个红色的气球,心里很满足。
时间过得很快,顾宁远终于没有可说的景色,院子里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
顾宁远抱起沈约,“我们回去吧,该吃饭上药了。”
沈约点了点头。
其实楼道里已经不再拥挤喧哗了,可他还是愿意被顾宁远抱着回去。
沈约这么想着,把红气球紧紧拽住,勒的手心通红。
走回房间时,医生已经在等着了,主治医生今天有事,来的是另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医生。
医疗用具摆在一旁,医生做好了消毒,开始揭开沈约眼睛上的纱布,准备清洗一下重新换药。
他手上的动作很稳,笑眯眯地,很熟练地开口哄孩子:“小朋友不要怕,不上药的时候不要睁眼,一点也不疼,叔叔很快就弄好了。”
医生是哄着他玩的。
即便沈约用的已经是最贵最好的药,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刺激的,总是会痛。沈约感觉到有冰冷的镊子在自己眼睛里外翻动,不时有冰冷刺痛的药水掺进来,沈约的眼睛里像是搅拌了玻璃片,细碎地割着,一阵阵的痛,那让他不安极了。
可沈约动也不动,睫毛不眨一下,安安静静地挺直腰板,任由医生的动作。
就像那些挣扎着想要见到光的本能和疼痛的刺激都不存在一样。
顾宁远握住沈约不自觉抖动的手,轻声哄着:“马上就好了。”
医生从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孩子,即使是成年人有时候都忍不住疼痛和本能睁眼,便喜笑颜开地夸奖了沈约,又对顾宁远说:“您家这孩子教的真好,不怕痛。”
顾宁远听了这话眉毛皱的更深,冷着脸把小医生赶出去。
倒是无辜受牵连的年轻医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办公室里对小护士抱怨刚才的事:“奇了怪了!什么毛病,夸他还犯法了!”
这世上并没有人天生不怕痛,所谓不怕,其实是善于忍耐。
而善于做什么又是经验的积累,大约只有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痛,才能学会忍耐。
沈约才这样大的年纪,怎么就不怕痛了呢?
顾宁远对小孩子的印象不多,也知道像沈约这么大孩子的大多是爱玩爱闹,怕痛怕苦的。
重生回来后,顾宁远打定主意要收养沈约,就是担起抚养教育他的责任,让他能够平安幸福地活着长大。
沈约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新裹好的纱布,又飞快地放下手。
刚才医生叮嘱过不要按压纱布,沈约就不会做。
顾宁远想,要是养这样的孩子大约一点也不费心。
“疼不疼了?”顾宁远问。
“不疼。”沈约立刻回话,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才意识到是顾宁远问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还是,有点疼的……”
顾宁远笑了笑,学着在楼下看到哄孩子的法子,俯身吹了吹眼睛上的纱布,“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疼了。”
沈约面红耳赤,他没料到竟然还有这种法子,好半天才结结巴巴:“不,不疼了,你别吹了!”
顾宁远说:“真的不疼了吗?”
沈约十分轻微地摇头,像是生怕别人瞧见。
顾宁远索性把沈约抱进怀里,不紧不慢地替他吹一吹。
沈约虚张声势地挣扎了一下,很快就被镇压。
也许养那个不怕痛不怕苦,善于忍耐的沈约比较省心,可顾宁远不愿意。
孩子还是要有孩子的样子。要是都听话懂事,那要大人做什么?
顾宁远作为未来监护人,决定了沈约的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