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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八十六章 有负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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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么?他在博阳都能被人偷袭了?他是猪吗?能窝囊愚蠢成那样?”江应茂压低着声音发怒道。

    “他说他也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嚣张。”

    “不是人家嚣张,是他蠢!哼!”江应茂重重甩袖,大步走出他父亲的院子,“我也蠢,当时怎么就答应和他联手呢?那魏空见是个什么玩意儿?狐假虎威,见利忘义,贪得无厌的败类罢了!在博阳,在自己的地盘上都能叫人给偷袭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在博阳混?他一定也还没查到是谁干的吧?”

    “对,他正在查。”

    “指望那蠢猪查出来,那得猴年马月去了!郑榆你听着,能递信到我院门前的人必是这府里的人,你去给我仔细查查,今早都有些什么人经过了我院门,又有谁去找过我和大少夫人。”

    “公子不怀疑四公子?”

    “应谋有嫌疑,那两个一样的有嫌疑!还有西府那几个,从来没消停过的,都给我派人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谁把信递到大少夫人手里的!”

    江应谋带回了江霍的指令,全杜鹃阁为之精神一振,但凡能识字儿的都来帮忙翻找,忙碌到夜里,拢共找出了三十二处题咏茉莉且贬斥茉莉不易留存花香易残的。之后,江应谋又连夜动笔,为明日进宫书写呈书。

    正当众人都歇了一口气时,死牢里却传来了坏消息,说陈冯快不行了。

    陈冯身子向来不算很结实,自成了名人以来又经常往来于各府酒宴之间,人刚到中年便有些小肚腩了,平日里又从不练拳习剑,久而久之那身子就越发地虚了起来。这回下入死牢,可算遭罪了,吃不下也睡不好,偏又是大暑天,一个不小心就得上了痢疾,拉过几回,人已经瘫了。

    她随江应谋赶到死牢里见到陈冯时,陈冯已面色发紫,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吃力地抬起两条脏兮兮的胳膊,向江应谋比划着什么。

    她忙将带去的急救药丸给陈冯服下,然后才开始诊脉开方。服下药丸没多久,陈冯能吐出一两个字来了,咿呀啊呀地冲江应谋嘟囔了几句。江应谋弯腰问道:“你是不是想吃什么?我来时让阡陌顺手带了点荷叶粳米粥来,你要不要吃一口?”

    陈冯晃了晃脑袋,含糊不清道:“我……我恐怕……不行了……”

    “什么?”江应谋侧耳细听道。

    “有话……托付给我……”

    “什么有话托付给你?”

    “你……”陈冯又指了指江应谋,“有话……托付给……我……我帮你……帮你带给……无畏公主……”

    她摁在陈冯右手腕上的两指指头下意识地重了一点点,抬眉怪异地瞄了陈冯一眼,真是病迷糊了吧?这时候带什么话给无畏公主呢?

    江应谋也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你死不了,有蒲心在呢!小小一个痢疾罢了,蒲心说难不住她,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唉……”陈冯从干瘪的喉腔里发出了一丝气息微弱的叹息,左手颤抖地握住江应谋的右手腕,“早晚车裂……倒不如这样……这样去了好……”

    “谁说你要被车裂?”江应谋抬起左手摁了摁陈冯的左手背,语重心长道,“事情还没到绝望之时,怎能轻言放弃?我已备好呈书,明日便进宫为你辩驳,你安心在此养病就是了,我相信你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了。”

    “什么?”陈冯那张紫灰紫灰的干皮脸上划过一丝惊诧,猛地抽回了被她摁着的右手,双手一并抓住了江应谋的胳膊,显得又惊又慌,“你说什么?你说……你要去……去和国君……辩驳?不,不,别去……别去……”

    “你放心,我做足了准备……”

    “不!不!”陈冯一激动,额上青筋凸显得更明显了,凌乱的发丝也随着他那身子微微抖动着,“听我说……别去……国君不会听的……他恨毒了……恨毒了那么辱骂他母后之人……他是不会……不会同你讲道理的!”

    江应谋眼含浅笑,腾出手来将阵阵战栗的他摁下:“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这稽国第一谋士?你放心好了,我自有分寸,绝不会闹到鸡飞蛋打这样的地步的。好了,安静躺着,让蒲心为你诊脉开方,这样你才好得更快。”

    “公子……”陈冯眼角居然涌出了一丝丝水光,又是感动又是激动,这让他原本就不顺畅的呼吸更加地急促了起来,“陈冯……陈冯该怎样报答您……怎么样……”

    “陈冯哥,”立在旁边的阡陌微微弯腰劝道,“你好生歇着,把病养好,那就是报答公子了。你可知这几日公子为了你这事各处奔波,甚至拉下脸面去求人,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公子费了这么大心力来救你,万一国君真的宽恕了你,你自己却暴病而亡,那不枉费了公子这些辛苦了吗?快赶紧躺下,好好养病。”

    陈冯居然像个孩子似的轻声抽泣了一下,将一头凌乱埋于江应谋臂弯里,声音沙哑且苦涩道:“公子从前所提醒的话……如今果真应验了……我真是……悔不当初……若真得公子相救不死……陈冯自此仍是公子仆从……愿一生追奉……”

    得江应谋一阵安慰,陈冯终平复了下来。陈冯虽是痢疾,但所幸发现及时,又得她以缓补之道医救,当晚过后,情况已经大有好转了。

    当晚,江应谋回府继续修改呈书,她与桑榆则留了下来照看陈冯。天明时,陈冯从昏睡中醒来,翻了个身,哑着嗓子问盘坐在草席上的她:“什么时辰了?”

    “早过了吃饭的点儿,先生感觉如何?”

    陈冯点点头,从胸前内舒出了一口气道:“浑身上下仿佛斜下了百余斤重铅似的,轻松了许多。蒲心姑娘,实在辛苦你和桑榆了。”

    “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分内之事。”

    “这时辰……应谋恐怕已经进宫了吧?”陈冯满面憔悴,神情忧伤地往牢门外那昏暗的过道看了看。

    “想必已经进宫了。”她答道。

    “唉……应谋不该去……”陈冯缓闭双眼,不住摇头,“应谋不该为了我这样的人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压根儿就不值得……若是惹恼了国君,今日恐怕是出不了宫了……我对不起他……对不起……”

    “他做足了准备,应该没事的。”

    “即便他能说服国君,赦我不死,恐怕在国君心里也会留下一个梗。你是不了解我们国君,那是一个有仇必报,且略有些刚愎自用的人。唉,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太过狂妄自大了……”

    “这话怎么说?”

    “蒲心你有没有听应谋说过我的事情?”

    “没有,我只是知道你号称万事通,天文地理你都略通,是吗?”

    陈冯缓缓坐起,神情疲惫地望着过道里的昏暗,叹息道:“我哪里是什么万事通,只不过读过的书比别人多一些,记性比别人好些罢了。我自幼随奶奶卖身给江家,因为应谋身边缺个伴读的,大人见我识得两个字又说话机灵,便将我送给了应谋。”

    “这我知道,你出身于江府,曾是公子身边的仆从,后来才华渐露,又遇六年前稽国与夫聪国那场雄辩,一战成名,被人奉为了稽国的万事通。”

    “对,”陈冯点头道,“正是六年前稽国与夫聪国那场雄辩成全了我如今的名声,可你知道当时举荐我的人是谁吗?”

    “是公子?”

    “正是他,”说到此处,陈冯又叹息了一声,“我年轻时心境很高,十三四岁时便已不耐烦困在江府为仆,总想到外面去闯荡一番,总觉得自己这辈子绝对不是屈居人下的。那年应谋前往炎王宫,大人原本是想派我和江尘一同随应谋前往的,但应谋却拒绝了。”

    “他为什么要拒绝?”

    “也就是那年,他放了我自由,我不再是江府卖身契奴,我以门客身份活动于各贵族王胄府内,渐渐地,我略略积攒了一些名气,偶然听说夫聪国为了南边边界之事派人与我国和谈,会于彭地,我当时便想若能让我去,我必然可以驳倒夫聪国,为本国争取最大利益。于是,我修书给了应谋,应谋向当时的先王举荐了我,我果得任命,一战成名。”

    话语落时,一件原本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却没让陈冯有多么欣喜开心,反倒是垂下一窝乱发,久久地黯然不语。

    “先生为何这般伤感?难道一战成名对先生来讲不是件好事?”她问。

    “是,是好事,”陈冯又缓缓抬起疲惫的脸,“它成就了我如今的一切,却也令我变得自大狂躁,除了名利,忽略了其他所有。就在我沉湎于那些声色犬马之时时,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应谋一个人在炎王宫过得是多么孤单萧索。”

    她眉心微皱,很不自然地将脸扭向一旁:“大概是吧……”

    “我什么都忘了,忘了他不仅仅曾是我的公子,也忘了是他给了我读书的机会,成就了我后来的一切,我那时只记得要获得更多的名声,要有更多的膜拜,要让稽国青史上留下我更多的印记……我那时完全把他给忘了,偶尔会有一两封书信,写的也是我被哪位贵族邀请了,我又被哪位小姐看中了,一堆一堆俗不可耐的东西!”陈冯摇头苦笑道。

    “然后呢?他没告诉你他在炎王宫里过得有多难受?”她心里带着些许的讥讽。

    “他没提过,他在炎王宫里的事情他在信里从来没提过,他只是劝诫我不要太过得意忘形,做人要有所收敛。但我那时候怎么可能听得进去?”陈冯摊开手,自嘲地笑了笑,“我正处于翱翔之颠,又岂能听见其他的声音?我那时还很肤浅地认为他一定是嫉妒我了,身为公子的他肯定没想到我陈冯能有今天!呵呵呵呵,我那时是不是特别可笑?”

    她实话实说:“挺欠揍的。”

    “直到这回因为明伊的事情被魏空见那王八蛋陷害入狱,在这冰冷潮湿又臭气熏天的死牢里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才开始特别特别想念应谋藏书间里那张大地毯。那张地毯你见过吧?”

    “我从来没进过他的藏书间,所以没见过。”

    “小时候,每到冬天,为了让我们能安心读书,大夫人在地毯上铺了厚厚四层褥子,我们再拥着厚厚的皮裘,那样就可以很温暖地读书了……”陈冯说着眼眶竟红润了起来,垂头捂额,伤心难抑,“我挺对不起他的……我没能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他……他却在我生死攸关的时候冒死帮我,你说得对,我真特别欠揍。”

    这一刻,她略略有些恍惚了,陈冯说得声泪俱下的这位公子真是江应谋吗?为何她总觉得像是在说另外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呢?陈冯眼里的江应谋待仆从亲厚,肯与人方便,还厚道仗义,可为何她所认识的江应谋不是这样的呢?

    两人俱默时,过道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连忙起身往外一看,只见四个身着金肩的侍卫阔步而来。走到牢门口,什么也没说,钻进来就拖着陈冯要走。陈冯惊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她也愣了,慌忙问道:“你们这是要把他带哪儿去?我家公子已经入宫觐见国君了,国君未必会让他死,你们这又是干什么?”

    其中一个回头冷脸道:“与你无关,一边待着去!”

    她直觉是要出事了!

    为什么?这四人均穿着金肩软袍,此乃稽国四品武官服,属于近侍袍服,也就是说这四人是隶属于国君直接统管的内廷近侍门下。若是江应谋劝说失败,国君要对陈冯执行车裂,也应该是司刑局来执行,不该是由内廷近侍来代办,这分明有些秘密处决的意思!

    坏了,一定是江应谋在国君面前已有了胜算,国君见不能堂而皇之地处决了陈冯,便先下手为强了!

    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了那个借题发挥草菅人命的国君!更不能让那个卑鄙无耻,仗势欺人的魏空见得逞!若陈冯真死了,喻明伊料想也不会独活,江应谋辛苦数日是白费了,自己送到穆阿娇那儿的密信也算白废了!

    眼见这四人架起陈冯要走,她忽生一主意,抢先一步出了门,哗啦一声将门上铁链拉紧锁上了。门内近侍一愣,向她喝道:“你干什么?找死不成?打开!”

    她圆瞪双目,后退道:“你们又是来干什么的?陈冯先生有罪没罪,自有国法处置,怎能任凭你们这几个随意带走呢?”

    “简直无知!来人!来人!外面来个人把这门锁打开!”那人又朝外喊道。

    她可不笨,直接奔到过道的另一扇门前,一脚踹退了赶来送钥匙的狱卒,再顺手夺了钥匙,将那扇门也紧紧锁死。这下,那两拨男人傻眼了。

    那扇木门是分隔重犯和死刑犯之间的一道门,狱卒们必须通过那道门才能进来给那几位内廷近侍送钥匙,如今一拨被锁在外面,一拨被锁在牢里头,只能远远地含泪相对了。

    “这疯女人,”刚才吼她的那个近侍喝道,“你是江应谋府上的吗?你胆儿还真大!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她其实一点都不怕,但为了身份只得装出那么一丝丝害怕:“我不管……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反正……反正你们不能就这样把陈冯先生带走了!我家公子很快就来了!”

    “死丫头!”那人指向她威胁道,“你再不开门我直接一刀子把他给抹了!听见没有,开门!”

    “抹了?抹了的话……你们也跑不掉啊!把你们关在这儿,至少待会我家公子回来的时候能知道是谁滥杀无辜的啊!”

    “你……都别愣着了,把铁链砍了!”

    这人一声号令,两拨男人都拔刀出来砍铁链了。可用在这牢房里的铁链是那么容易砍断的吗?为防劫狱或者犯人出逃,这牢房用的铁链那都是国库里的精铁打造的,一条条又粗有壮,轻易是砍不断的。

    两拨男人忙得满头热汗,她倒是挺清闲的,盘腿坐下,右手紧紧抓着那串钥匙,抄手看他们瞎忙活了。砍了半天,粗壮的铁索依旧没有断,这些人甚至动起了砍门的念头了。

    就在此时,晋寒领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之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因为放了晋寒进来后,她和桑榆也收拾了东西回府去了,不知道后来晋寒和那几个近侍怎么样了。

    回府等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宫内传出消息,说陈冯被赦。与这个好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却不是有关陈冯的,而是魏空见。据说,国君以魏空见夸大事实造谣生事为由撤了魏空见的职,命其在家禁足反省,未有赦命,不得复职。

    宫内的那场辩驳很明显是江应谋赢了,而且应该是大获全胜,不但让陈冯脱罪了,还让魏空见恶有恶报。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