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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就是可惜了这些为他卖命的人,最后却不能善终,哪怕是魂归故里。
我颔首蹙眉,望着百里肆的背影,忽而有些心疼起他来,想来他现在心中的滋味也不好受吧。
毕竟我明白他,就算是他自己为社稷死去,也不会流下半滴眼泪,更何况是这些上卿府的亲兵。
他将所有的心事都压在心里,明明已经是万箭穿心,却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随着那些人再次被楚兵押走去草坡那边行刑过后,我忽而感受到一股如火一般的视线,朝我炙烤而来。我身如僵木,站定立直,一动也不敢动。
“孤听闻陈候还有位大女儿福祥公主,早时嫁去了蔡国,更是与孤已死的唯一的王姐雅光公主,有着不可说的渊源,孤十分想知道王姐在死之前受了什么委屈,故而信北君可否能将这福祥公主请来,与孤说上一说。”我觉着楚王与百里肆可谓是将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演绎的淋漓尽致。
他不过是想试探陈国的福祥公主现如今在何处,有没有被楚国的细作给杀掉。百里肆他并不知,在蔡国即将与楚宣战的时候,楚王就已经派过碧儿去了雅光身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雅光受了什么委屈。
“楚王可谓是性情之人,关于雅光公主的死在下也为楚王心忧,但是很不幸的是,福祥公主现下仍是失踪不见人影,她并没有回到陈国去,我亦不能将福祥公主请来楚王面前了。”百里肆神情认真地与楚王扯着谎。
“哦?”楚王依旧用方才如同烈火一般地眼神盯着我“是这样吗?”
此时如同僵木的我已是心惊肉跳,一直在心底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楚王盯着我看,一定是因为动不了百里肆,所以才想着动他身边的侍从。
我不相信他一眼便能认出我是福祥公主,我与他之前并无任何交集的才对。
百里肆闻声,依旧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道:“国君现已是后继无人,正要向周王请秉,过继一个王室的子孙接管陈国的国命,毕竟陈候的两个女儿都牺牲在征战之中,并且最喜爱的卫姬夫人已疯魔,凤姬夫人也已过世,这世上,只剩他一个孤寡老人,因而比我们这些被俗事牵绊着的人,看的都会开明一些。”
楚王低着头淡淡地勾着嘴角笑了笑,我却注意到他放在桌下面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陈侯的无欲无求,倒是可惜了信北君这样的贤能之人,跟着风烛残年,毫无抱负的国君,焉能实现自己的鸿鹄之志。”楚王挑着眉毛,轻叹了一声。
“贤者始于国君之信,故而忠于国君之事,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不过是井底之蛙不可语天,夏虫不可语冰。”百里肆语气开始变的强硬起来。
我知道楚王又将话题引到,如何能将百里肆收入麾下的预谋上去了,可经历方才那如火一般炙烤的注视,我不敢多动一下,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多看一眼。
百里肆现在已经是如履薄冰了,我什么都帮不上,至少不能拖住他的后腿。
楚王听闻百里肆的话,随后起身一笑,他踱步到了木亭子外面,瞧着夏日之中的风景,少时他突然转身道:“早听闻陈国的佳酿碧蚁的味道不错,这次来了旧城有幸能喝上一小点,不过孤却觉着贵国的碧蚁,不如楚国的翠竹陈酿味道浓烈。”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走近了百里肆的身侧:“信北君走了一路,想必也是渴了,孤此次前来,特意带了一坛翠竹陈酿与信北君共饮。”
随着楚王的话,但从远处并排走来八人,他们肩上扛着一鼎巨大的铜质方彝,朝着我们走过来。
那方彝大约有半人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上面的云纹更是华贵。如若我没有猜错,这方彝应当是九州之上周王才有资格用以饮酒的用具。
我吞了吞口水,心里想着随着周地的衰弱,周王虽然对他这样越矩已经完全不介意了,可他还当真不怕遭来其他诸侯国的眼红?
方彝被放在了地上,楚王见此走上前去,打开了方彝上方的盖子。一股陈酿的清香随着夏风扑鼻而来。
我细细地闻着这酒液的味道,果真与我在蔡国时,在雅光那里饮来的翠竹是一个味道的,既浓烈又清香,仿佛像是一个既妖艳又清纯的姑娘站在你的眼前,闻着这味道,便能让人醉倒了。
楚王将方彝的上盖递给身旁的侍从,而后左顾右盼,少顷猛地一拍额头道:“但瞧寡人这个记性,还真是不巧,孤忘记吩咐宫奴们带酒爵了,敢问信北君车上可有能代替饮酒用的用具呢?”
百里肆起身恭敬地回道:“并无。”
“不对,孤记着信北君甚爱饮茶,所以府上的车马应当备有茶具吧?”楚王一副笑眯眯地模样,再次探究着百里肆的意向。
“真是不巧了,在下的茶具从来不装与茶味相斥的东西。”百里肆仰着头,义正言辞地道。
我暗自为百里肆叫好,却又听到楚王开了口:“信北君这是婉拒了寡人?”
他收起了笑容,轻挑着眉毛,眼神更不似刚才一般友善。
“茶清而酒浓,茶温而酒烈,两个本不相同的东西却要放进同一个器具里,不光看起来别扭,更让喝的人觉得恶心,楚王既君子,因而绝不会做出强人所难之事。”百里肆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巧了,寡人既不是君子,也生来就喜欢做强人所难之事,信北君,你又如何?”楚王立着眉毛,霸道而又狂狷。
想来百里肆被楚王气的接不下去话了,因而只能皱着眉头,侧过脸,拒绝再与楚王交谈。
他这模样倒像是受了气的小媳妇一般,使此时还在紧张我忍不住浅笑了起来。
“来人,将信北君车上的茶具拿下来。”楚王挥手吩咐立于身侧的宫奴,前去百里肆的马车上取茶具。
我闻此连忙收起了笑容,但见楚王身边的宫奴走去了百里肆的马车里,将车内的茶具拿了下来。
我瞥了一眼,瞧见宫奴拿下来的器具,正是阿阳最喜欢的那套湖蓝色冰釉雕花小碗。
这百里肆倒也有趣,明明嘴上说不喜欢莘娇阳,可这上卿府上常坐的车马却放满了莘娇阳的喜爱之物。
假装正经的时候偏偏还带着些许骚气,这百里肆还真是有趣啊!
宫奴将这套湖蓝色冰釉雕花小碗呈给楚王,楚王从其中挑出两只,转交给身后的白尧。
白尧接过小碗,而后用长勺从方彝之中取了两勺翠竹液倒入小碗之中。
白尧将盛满翠竹的小碗递回给楚王,楚王又将右手所拿的小碗递给了百里肆。
百里肆起先未有所动,可他不动,楚王便一直将小碗举在他面前。
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定是百里肆最先缴械投降。
毕竟对方是楚王,连周王都畏惧三分的芈昭。
百里肆接下小碗的时候,我的鼻间就突然窜进一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味道来。
是乌头。
这个乌头为无色无味的毒药,毒药入体之后须臾便会显效,口唇发麻,身体灼热如同火烧,心悸胸闷,而后咳血,四肢僵硬,死时面发青紫,犹如心病而亡之相。
常人跟本无法辨别乌头的气味,因而常被用作暗杀的首选毒药。
少时在终首山,小白曾教过我怎样泡制这乌头,与解毒之法。
那时无色无味的乌头在我的鼻子下,偏生让我闻出了土腥的味道来。小白因此还赞许我的鼻子是天赋异禀,常人所分辨不出的毒药,我这一闻便能知道。
所幸我闻出了百里肆的那碗酒里面有乌头,否则他就这样喝了下去,岂不是如了楚王的愿。
我忽然明了楚王的套路,他假借旧城县伊之名将百里肆骗过来,明着是想说动他为自己所用,可看来软硬兼施都没办法将百里肆收于麾下,因而暗地里便起了杀心。
贤者不为自己所用,必杀之。但看楚王那阴险又诡谲的相貌,便能猜到他会这样对待百里肆,所以,就借用翠竹陈酿来杀掉他,致使陈国失去百里肆,亦如常人失去四肢。
而后楚军趁此机会南下,更能轻而易举地侵占陈国。
我抬起头察觉自用长勺倒完酒之后,白尧便将左手一直藏在身后,我的眼睛又扫向楚王手中的酒碗,即刻想明白了一切。
那白尧手上一定站着乌头,趁着用长勺舀酒之际,将酒液覆手而过,倒入小碗之中。
而后再由楚王递给百里肆。
我眼瞧着信北君就要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时,忘却了所有在陈宫,在马车上与他的保证与盟誓,大声地阻止道:“等一下!”
百里肆可算停了下来,将小碗握在手心,转过头,面露疑惑地看着我。
随着百里肆一同朝我投过来的目光,还有楚王与白尧的。
我虽害怕的浑身发抖,但却没有忘记自己现在所扮演的身份。我连忙俯身跪下,大声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奴名为初一,见我家主君喝楚酒,便想起来一件事,这才不小心喊出了口,望楚王原谅奴的无理。”
“抬起头来,让孤瞧一瞧。”楚王将手上的小碗放在宫奴所端着的木盘上。
他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近,可我却不敢抬头看他。
百里肆见状,一步上走到我身前,挡住了楚王:“不过是个胆大妄为的奴才,楚王不必和他置气,待我回去圣安再好好教训他。”
楚王大声笑了起来,这笑声入了我的耳中,却觉着更由毛骨悚然:“若只是个奴才,怎会让信北君如此涉险维护呢?”
“楚王当真是严重了,我在楚王面前岂会涉险,维护更是谈不上了,我这个人自小就比较恋旧,但凡用熟了的东西,便不想再更换了,这侍从可是一小就跟在我身边,虽然平时脑子蠢了一些,但至少有这世上难寻的知冷知热之心,我知他不顾尊卑地冒犯了楚王,自是他不懂礼数,我身为其主难辞其咎,这便喝了这碗酒,与楚王赔罪,待回到圣安,再教训这个不知尊卑的奴才,让他今后学的聪明一些。”信北君的话不但是为我求情,也是在故意说给我听。
毕竟,他觉得聪明的人,肯定要按照他说的去做。
“好啊,”楚王邪魅地笑了起来“只要你信北君喝了碗里的酒,孤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窃喜,可神情却未有任何不妥,就好像他只是借着由子,单纯的想要信北君尝酒一般。
于是,信北君再次将那碗,装有乌头毒的酒放在了唇边。
“住手。”我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作势就要抬起手打翻百里肆手上的那碗翠竹来。
不知何时白尧绕过楚王,行至我身边的。
等我回过神时,白尧已将我狠狠地按在了地上,并大声叱喝道:“放肆,楚王面前,岂容你一个小小的奴才胆敢接二连三地造次的。”
我被他大力地压在地上,以至于脸被挤的变了形状,我怕百里肆喝掉那碗中的毒酒,因而继续不怕死地说道:“奴是想着,既然喝的是楚酒,就一定要按照楚地的规矩去饮酒才行。”
“哦?”楚王抬手示意白尧将我放开:“你一个陈国小小的侍从,还知楚地的喝酒规矩?”
身上的力量减缓,我也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扑落了身上的尘土。
在蔡国的时候,我曾经与雅光两人小酌楚国的翠竹,闲聊之时,雅光曾经透露,在楚国民间,若是家里面开了一坛陈年老酿,一般都是要先唱祝酒歌的。
这风俗由民间传入了王室宫廷,只不过这些贵族之人觉着祝酒歌未免太粗俗,不符合王族高贵又雍容的身份,于是便改成了奏一首好乐来迎酒。
“奴,奴从主君书房里面的书简上无意之间瞧来的。”我勉强地寻着借口解释道。
“哦?”百里肆睁着他那如同寒潭地双眸,死死地瞪着我道:“是什么书简,我怎不知我的书房之中,还有描写楚国饮酒风俗的书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