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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软,却忍着酸痛道:“既然已回,便要肩负起陈国之责,如若束手束脚,还不如当时便与我挚爱之人隐于山泽,我放弃了那么多,不是为了只做个无所事事的公主,父亲既认定我是陈国将来的女君,就许我做一些女君该做的事。”
“民安生,国富强,平天下,震八荒。”
父亲说,虽然那日我说的话,让人振聋发聩,可他眼见我的成长太过于迅速,喜忧掺杂,一般慰藉,一半心疼。
于当日,启程回圣安,在第二日申时三刻抵达了陈宫。
回到陈宫,父亲便传宗伯入宫,商讨逐除祭典一事。
我以身体疲惫同父亲告了假,回到长信宫稍作休息后,便起身往赵南子住的冷宫去了。
今日午时,入圣安城之前,在城外稍作休息的时候,百里肆接到了仲忧的鸿鹄传信。
仲忧在信中说,自我们离开后,余陵军抓住了三个活着的乱敌,其余的要么是趁乱逃了,要么便激烈地反抗死于乱刃之下。
仲忧在那批乱敌的身上搜到了卫姬夫人的通行令牌,并且确定这些乱敌来自于楚国,只不过当他再要审问下去的时候,那仅抓住的三个乱敌皆咬开了隐藏在牙缝里的毒药,吞毒自杀了。
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这妖妇还在暗自与楚国有着勾结。
芊芊未能随我一同回到陈宫,因而我今日故意命小忠跟在我的身后。
陈宫里的雪渐渐融化,宫道上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泛着泥土清香。
冷宫的大门缓缓打开后,我瞧见冷宫院子之中的破败,随着青石板上湿漉漉的痕迹,但从屋内传来一股酸臭的味道。
我还以为是那妖妇已经死了,大步走入房内,却见她正跪坐在榻上,面向着铜镜,在用梳子,一下一下地为自己梳着长发。
她的青丝已经惨了白霜,额头与眼角皆有了褶皱。
她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走上前,缓缓地跪坐在她身旁,透过铜镜,看着她。
她手上停顿,回过头眼中含泪地盯着我瞧。
我歪着头看她,并不知她此举的目的。
少时,她伸出手朝我鬓间过来。
我吓得连忙向后躲去。
她错愕地流下了眼泪,手也停留在半空中,她双唇抖动缓缓地道:“薇薇可还是在埋怨娘亲呢?”
我凝眉,坐直了身子,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猛地抓住了我的手,放入怀中,悲切地道:“我知道我不该将你嫁去息国,不该让你嫁给姬留那小子,可我亦不想让你嫁去蔡国,屈于楚国公主之下。”
我用力地向后拉扯,企图将我的手从她的手中拽出来。
“现在你好不容易回到了娘亲身边,可否莫要再怪娘亲当时的决定,可否不要再怨娘亲了呢?”
我想她是因为知道妫薇被楚国掳走,并被楚王作为肉奴锁在了楚宫里,受不了这刺激,而最终变的疯癫了。
她错将我认成了妫薇,并且认定她的孩子已经回到了陈国,回到了她的身旁。
这样看她,倒是可怜。
“你可还记得,你的通行令牌放在了哪里?”我任由她拉着我的手,不再挣扎。
“你要通行令牌做什么,可否是那涂山族的贱妇又携着她那贱种回来了?”她横眉立目,倒也不见方才那疯魔地模样。
我听闻立刻甩开了她的手,转过身便要走。
“薇薇,莫走,莫走,可是娘亲又说错了什么惹你不快了?”她上前拉住我的衣袂,眼中又如刚才一般,楚楚可怜。
我回身见她眼中的晶莹,并没有最初的那般算计。我垂下眸子,转过身道:“你以后莫要再提起那两人。”
赵南子开颜一笑:“不提了不提了,我的薇薇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现在已经是完全疯魔了,不识得人,也不记得人了。唯有困扰了她半辈子的执念,她始终忘却不掉。
所以她也一直认为是娘亲抢走了她的所爱。
她只记得这个,因而对娘亲恨之入骨。
可若是娘亲,现在真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会不会认得呢?
我由她拉着又坐回了小榻上,而后便又开口问起了关于通行令牌的的事情。赵南子告诉我她一共有四块通行令牌。
一块是在旌阳兵统领的手中,一块给了桃花夫人妫薇,另两块,一个是在妫燎的手中,而另一个则放在了她以前所住的寝宫之中。
我好奇地问道赵南子,为何将通行令牌留给妫燎。
赵南子说,因着妫燎的封地远在潼水,无国君召令或是无圣安官爵在身,是不得随意出封地而入圣安的。
因而拥有这块通行令牌不但可以随意出入圣安,甚至可以随意出入陈宫。
至于留给桃花夫人妫薇,便是让她能在想家的时候,畅通无阻地回道圣安来,而不是要递上奏疏,得国君允许之后,才能回到陈国。
我听闻赵南子的话,便转身命令小忠,前去赵南子之前住的寝宫之中寻一寻,可有通行令牌。
小忠的眼神似是有躲闪,更是战战兢兢地领命,退出了门去。
我转眼一想,命立于一旁的宫娥将崇明叫来,吩咐他尾随小忠,看看他可否有隐藏了什么。
自冷宫出来,我便乘着车马去了上卿府找百里肆,将我与赵南子谈话的内容告知给他。
当夜,旌阳兵统领手中的通行令牌,与妫燎手中的通行令牌全都送到了长信宫,唯有赵南子寝宫之中的那块通行令牌不翼而飞了。
这宫中居然出了楚国的内应,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赵南子的通行令牌给偷走了,还运出了圣安。
我连夜叫来了老茶,命他将这宫中所有宫奴的奴籍都好好查一查,瞧一瞧到底是哪个宫奴这样大的胆子,敢通敌叛国。
这举措惊动了父亲,于第二日父亲叫我于殿前,问我到底可是查到了什么。
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在赵南子面前套出的话,可父亲所关心的却不是通行令牌的遗失,而是赵南子的疯魔。
他请了太医令中最好的太医前去为赵南子诊治,并在冷宫之中安置了宫娥,照顾着赵南子的起居。
我不屑于父亲的做法,但又不能开口说些什么。
太医说,赵南子的疯癫来自于外部的刺激,她身体里面有一部分已经沉睡去了,甚至有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永远处于这种疯癫的状态。
在她疯癫时,娘亲去见过她一面,她果然不认识娘亲了,并将娘亲当做了自己母国的姐姐,卫国已逝的鸿禧公主,赵少儿。
她拉着娘亲,闲话家常,那情形看起来倒是十分和谐。
父亲终止了我彻查宫内所有宫奴奴籍的命令,他告诉我说,若是在逐除之日临近,弄的人人自危,难免会更出乱子,更容易将我陷于危险之中。
这陈国之中的宫奴,本就不可能全为陈国之人。如老茶与芊芊就是宋国人,有些宫奴是在本国被当地的贵族宗亲压榨的活不下去了,才会逃出来另谋生路。
也有一些,更是被山匪掳走于山窝里,又卖给贵家做奴,*之后又送入宫中的。哪里又有奴籍可以寻?
由于逐除之日越来越近,我亦是忙于学习祭典之中的礼仪,这事情便耽搁了下来。我本想着待逐除之日结束后,再着手探查此事,可未想到在逐除之后,我遇到了更大的磨难。
那是在逐除击鼓祭典之后,当我身着华服,头戴金冠翠羽,自祭典而归陈宫时。原本在今夜,陈国公卿与宗亲是要相距在景寿宫内,按照平时的规矩参加逐除夜宴,并且守岁于景寿宫内,以祈福明年陈国风调雨顺。
我也是要在逐除祭典之后参加这夜宴的,可待我回到长信宫更换常服,身上的华服与金冠翠羽还未来得及卸去,便被老茶来长信宫传话,说凤姬夫人已经不行了,让我快些去景寿宫见她最后一面。
我觉着莫名其妙,想着上次翻看娘亲瓶中的药还有大半,不可能这样快就不行了。可心里终究是害怕了起来,犹如初次奔走在陈宫的宫道上一般。
我飞似地跑去了景寿宫,甚至我都不知晓左脚上的鞋跑落在了宫道上哪处。
待跑到景寿宫时,但见景寿宫的院中央跪满了人,这便让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父亲怀中的娘亲。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娘亲身边,见她两颊深陷,面色死灰,仿若像是死去多时的尸身一般。
我瞧见她身上正穿着百花绽放的朱红色的舞衣,绮丽娇艳,绝世而存。
她闻声我的到来,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涣散,迷茫地深处手探求着我的方向。
我以双膝为脚匍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问道:“白老的药呢,快吃一颗,吃一颗便能好起来了。”
娘亲凄惨地笑着摇了摇头:“里面的药早就没了,我求了太医贺做了味道一模一样的药,放在里面,想让你安心。”
娘亲的话对于我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我一早便应当猜到娘亲会这样做,瓶子里面的药怎会可能纹丝不动,一粒不少?
“莫要埋怨自己,不管是早还是晚,终究会有这个时候要面对,我现在并没有放不下的事情,你父亲与我说了你的成长,说你有资格接替陈国女君之位,所以我现在是真的可以放下你了。”她面前地坐起了身,抬起手抚摸着我的双鬓。
她的双眼已经没了光泽,身体犹如雪一样冰冷。这是白老之前与我说过的,娘亲是已死之身,违背天地,在身体中刺入定魂针,死之后便会呈现白骨之相。
现在她双眼看不见东西,不过是白骨之相最初的显示罢了。
“娘亲?”我咬着唇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样悲切又委屈。
“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抱歉让你受这样多的折磨,如若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你自小就应当是陈国身份最高贵的公主。”她翘着嘴角笑着说道。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能用所有的后世之生去换取今生陪着你走到这里,娘亲觉得值。”
“涂山族的诅咒自从商末妲己死后就已经开始了,这个诅咒看起来自私又残忍,可却是在保护涂山族的每一个人,可是那妲己自己并不知道,有些爱是可以超越生命的,绥绥莫要怪,也莫要愿,你我的母女缘已到了尽头,但愿来世你能遇到一个更好的娘亲,她不会如我一般懦弱,可以让你在天地之间再无拘束,活的潇洒。”
娘亲说完之后,便渐渐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她身体四处飞出七根定魂针,而后这七根定魂针又如真气一般消失在半空中。
而随着定魂针的消失,娘亲的身子慢慢地变成了白骨。
我从父亲的怀中接过娘亲的白骨,紧紧地抱在怀中,不肯撒手。
我扬起头望着天上的新月,有些想念起终首山的月圆夜。
那时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在我身边,净慧师父,骨碌,娘亲,她们与我一同望着天上的一轮美满,谁也没有离开。
“我真是讨厌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开口说道。
嘴中涌入了苦涩的味道,我这一张嘴才知道自己的眼泪早已流过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