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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双手交握于腹前,一边焦急地来回踱步,一边暗自念叨着“这怎么还不回来。”
少公子站在花树后面,俯身拾起地上一颗小石子,朝藏花阁二层的木窗上打去。
“吱呀”一声,木窗缓缓地打开了,背对着藏花阁的婢女忽然猛地回头望去,从她这双惊恐的双眸里,少公子即刻便想起了,这正是早前,那个替妃月给楚姬夫人送药的小婢女。
少公子从花树后面走了出来,立即开口问道:“可是楚姬夫人派你来寻我的?”
她见少公子不知从哪里冒出,又吓了一跳。
“是,夫人派奴婢来传话,让公子即刻去椒兰宫一趟,夫人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公子讲。”小婢女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回答着。
“可有告知你是什么事情吗?”少公子瞥了一眼她腰上的宫绦,却见上面绣着云纹。
“夫人说,是与住在合欢殿的那位有关,务必让公子尽快。”小婢女弓着身子回着少公子,礼节大方得体,不卑不亢,让人感觉恰到好处。
少公子转了转眼珠,心想,这楚姬夫人是何时知道他在藏花阁的,又是怎样知道合欢殿的那位与他有关系的?
带着万千的疑虑,少公子又去了椒兰宫里。
还没走到楚姬夫人的寝殿,少公子便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酒香,这酒香之中夹杂着少公子熟悉的味道,少公子眉头一紧,若是旁人断然是闻不出,可偏是从小就与毒药打交道的少公子,自然知道每款毒药的细微不同。
七星海棠本是无毒无色无味的,可败就败在与香甜的桃花酒放在了一起。桃花酒本就没有碧蚁和竹叶青那般味道清香反而是甜香腻人,且放置的时间越久味道越甜,可当遇到了七星海棠会使桃花酒本身的香甜淡去,夹杂着一股类似竹叶青的清香味儿,变得不伦不类起来。
还好是放进了桃花酒里面,否则少公子是怎样也没办法辨别出来的。
“我才把夫人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夫人便又要寻死了吗?”为了不打草惊蛇,少公子又一次从寝殿的窗户外翻身进屋。
待他站定之后,却见楚姬夫人并没有理他,而是站在桌子前,盯着桌子上的陶瓮出神。
少公子走到楚姬夫人身边,随即确定了他方才闻到的那股七星海棠的味道,便是出自这陶瓮之中。
“想当初,这桃花酒还是他在我怀有身孕时,送给我的,那时我吐的厉害,也吃不下去什么东西,他便从息国的息东买了诸多的桃花酒送我。”楚姬夫人无奈地笑着说道。
“酒送进椒兰宫时,妃月同公子一样,闻出了酒里的不同,她为了不使我伤心,骗我说桃花酒要长埋于地下,封存三年之后开启,口感会更好,我信了她的话,没有喝,可我那腹中的第一个孩子,仍旧被他的挚爱锦葵夫人的不小心,给害死了,如今妃月已经死了,再护不了我,他便又要我从土地之中,将这脏东西挖出来,以我的名义,送给别人喝。”她抬起头看着少公子。
她面色不似之前蜡黄,稍微恢复了点血色,可嘴唇依旧苍白的厉害。她的眼窝依旧深陷,眼下乌黑虽然去了一些,可看上去,仿佛还是病痛缠身的模样。
想是玄牡珠在她的体内,没少折腾吧。
“夫人可否告知在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少公子不紧不慢地问道。
“昨日夜里,合欢殿福祥公主的贴身侍女,冒着生命危险,来我这椒兰宫里,穿着锦葵夫人生前最爱的芙蓉花色,扮作锦葵夫人的鬼魂,将我这椒兰宫上下闹腾的人仰马翻。”楚姬夫人道。
“待我将人控制起来后,叔怀便来了我这儿,他让我等到福祥公主来此寻人之时,将这桃花酒喂给她喝。”楚姬夫人转过身,背对着少公子。
少公子听了楚姬夫人的话,捋顺了这前后所发生的事情。想是叔姜差人与他说的福祥公主有难,也是因为这件事。
可少公子记着,服侍在绥绥身边的大都是陈国跟来的人,卖主求荣的事自然不会做,为何会扮成锦葵夫人来椒兰宫吓唬无冤无仇的楚姬夫人呢?
“那人可是受人指使?”少公子问道。
“公子要明白,无论这人是受了谁的指使,是死还是活,都是合欢殿的人,是福祥公主贴身的侍女,凭此,叔怀便可以大做文章。”楚姬夫人说了太多的话,显得有些疲惫。
她踱步到小榻跟前,缓缓坐了下来,靠在小榻上眯着眼睛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蔡侯想要以你的手,用这掺了七星海棠的桃花酒,去毒死福祥公主,对吗?”少公子紧锁着眉头问道。
“不是公子建议叔怀,若要激化恩怨,便要制造矛盾,若要明哲保身,便远观交战的吗,难不成公子给叔怀出完了主意,便都忘了干净?”楚姬夫人闭着眼睛道。
少公子错愕地看着面前的楚姬夫人,他当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给蔡侯出了主意了,而且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主意,他压根就不屑。
“夫人是从何处得知我为蔡侯图谋的,又是从何处知道我栖身与藏花阁的,”少公子盯着楚姬夫人说道。
楚姬夫人睁开双眼,与少公子对视。
她的眼睛不再如少公子第一次见她时那般死灰。
“还有,夫人将我叫了过来,告知我这件事,是有何指教,还是需要我的帮助呢?”少公子翘着嘴角忽地笑了起来。
楚姬夫人缓缓地坐起身子,她侧着脸,依旧盯着少公子说道:“若我毒死了你的心上人福祥公主,你难道不会心痛吗,还是你只是将她当做你铺路的石子,就算她被蔡候杀死了,你也不介意?”
少公子的瞳孔紧缩,他讶异于为何连蔡侯都不知道的事情,楚姬夫人却知道了,难不成说是他不小心将真情流露,被楚国潜伏在蔡侯身边的绣衣使看到了,从而告诉了楚姬夫人不成?
楚姬夫人见少公子那谨慎的神情,温和地笑了起来:“你莫要紧张,我不想让福祥公主出任何意外,否则我不会派人去藏花阁叫你来椒兰宫,直接听蔡侯的话,拿桃花酒给她喝就好了。”
这是少公子第一次见到楚姬夫人的笑容,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
这笑容带着疲惫,带着屈服,一直到楚姬夫人死后的很多年后,少公子又在绥绥的脸上,看到了与楚姬夫人有同样的笑容时,才明白,这笑容之中,所经历的,所包含的,有多沉重。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
“从你第一次救我开始,我便闻到了你身上特殊的香味,淡雅又悠绵,像是站在家乡的棠梨树下,等着日落时的夕阳美景。”楚姬夫人不再看着少公子,她侧坐在小榻上,仰着头,闭着眼睛,仿佛在回忆着她年少的家乡。
绥绥喜爱甜香,所以在调制驱虫香时,特地在香里添加了她最爱的鹅梨香,鹅梨提炼于棠梨花之中,而棠梨花繁盛于陈楚两地,这也难怪会勾起楚姬夫人的思乡之情。
“后来,你历尽千险找来了一颗可以续命的宝珠,放置于我身体之中,公子这是救了我第二次。”
“那时的我虽然已经奄奄一息,却也能闻到公子身上那绵长的棠梨花香。”楚姬夫人睁开眼睛,眼角闪着莹莹泪光。
“福祥公主的身上有同你一样的味道,而且我猜你第二次救我,也不是纯粹想要我活着,而是害怕叔怀将我的死,嫁祸给福祥公主吧。”
少公子依旧钦佩楚姬夫人的聪慧,连他都察觉不到的细微之处,却被她发觉了。
“至于如何知道是你与叔怀图谋,以及你栖身于藏花阁这个问题,我暂且先不能回答你。”楚姬夫人恢复了往日的神色,淡淡地与少公子说道。
少公子摸着眉梢,垂着头说道:“夫人但凭猜测便能知道我这么多事,而且件件精准,那我也要猜猜夫人的。”
楚姬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公子,不说话,也当是默认了。
“以我猜,要么是楚国的绣衣使,要么就是今日带我来这里的那个侍女,如果是绣衣使的话,见夫人已是如此惨状,禀报给楚王的话,那还不翻了天,这蔡国早就沦为同姜国一样结果了,可绣衣使却没有禀报给楚王,那么就说明,潜伏在蔡国的绣衣使,已经倒戈了,他们不会再帮助楚王做事,也不会再帮夫人做事。”少公子摸了摸下巴说道。
“所以让夫人知道这样多事情的,一定是那位带我来的小婢女,她的宫绦上有云纹,如果我们猜错的话,她应当是服侍蔡侯近身的女官。”
楚姬夫人听闻少公子的话点了点头:“兰罗是叔怀身边整理文书的女官,也是妃月留给我的唯一一个可用之人,公子既然猜到了,也不要再说出来,我不想兰罗再因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少公子点了点头,第一次妃月派她来给楚姬夫人送紫金红玉丸时,少公子便认得她,只不过那时她被少公子吓到了,并没有见到少公子的真面目而已。
“事情我说清了,公子可有办法救福祥公主呢?”楚姬夫人问道。
“蔡侯有没有同你说过,如果福祥公主不来椒兰宫寻那个扮鬼的贴身婢女,会怎样处置她?”少公子开口问道。
楚姬夫人的眸子突然冷了下来,她嘴角泛着苦笑:“如若她今日不来,那么明日椒兰宫死的就是我了。”
听闻楚姬夫人的话,少公子紧缩眉头,深吸一口气。
蔡侯似乎十分热衷于互相嫁祸的法子,好似若不弄死一个身边的妻妾,他心里就不舒坦。
“你知道吗,还是雅光公主时的我特别怕死,后来,成为楚姬夫人的我特别怕活着,可现在已经死了两次的我,却不太想死了,我想活着,我想看着负了我一生的叔怀,到底得了什么样的一个善终。”楚姬夫人从榻上站起来,随着步伐的虚弱,缓缓地走到桌前,盯着装有桃花酒的陶瓮一字一句地说道。
少公子看着楚姬夫人的侧脸,眨了眨眼睛,忽而一笑:“你们两夫妻都这般喜欢自欺欺人,倒也是前无古人的绝配。”
“他其实舍不得你死,每次将你弄的半死不活时,他比你还难受,却还认为是自己报了仇,在他那仅有的自尊心里,认为这样做便是战胜了楚人。”
“而夫人你,明明害怕因为自己的死,而让蔡侯家国不保,所以就这样屈辱的活着,也欣然接受了。”
少公子每次戳人脊梁骨时,就像是将石头缝隙之中的泥垢铺开于太阳之下,炙烤着人的心头,毫不留情。
“看来公子是想好了怎样救福祥公主了,对吗?”楚姬夫人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只是不想再听少公子说下去,从而换了话说。
少公子摇了摇头,笑道:“不如,你就喂她喝下去吧。”
楚姬夫人睁大双眼看着他,而后无奈地张着嘴大笑了起来:“原来,这世上男人都大抵如此,如此狼心狗肺。”
少公子没有反驳楚姬夫人的话,而是转身离开了椒兰宫。楚姬夫人怎样想他,他无所谓,但就目前看来,绥绥身上有续命蝶的保护,就算吃点毒药也不会死,顶多吐两口血罢了。
可是关于续命蝶的事情,少公子又不能同楚姬夫人说,倒不如什么都不告诉她,让她按照蔡侯的说法做就行了。
他回到了藏花阁,舒服地洗了个澡后,想躺在榻上睡一觉,可不知怎地却怎样都睡不着了。
只要他一闭上眼,眼前全都是绥绥的喜乐愁哀,他胸口泛起阵阵涟漪,不知绥绥吃了七星海棠之后,会不会很痛。他翻来覆去,又坐卧难安,索性又穿上了衣服,一路往往合欢殿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