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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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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济不屈不挠,正要再次攻进房内,一只手伸了过来,拦住他的身形,这只手修长光滑,如若白玉雕成,仿佛毫无威胁,然而却让安济只看一眼就心头一跳,皱起眉头:“干什么?”

    钟意收回手,拖着一条伤腿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垂眸,慢悠悠道:“我还没死呢,你就敢对我的婢女大呼小叫、拳脚相加,是在挑衅我吗?”

    安济倨傲地仰起下巴:“那又怎样?”

    “那我只好揍你一顿了。”钟意笑了一声,手指倏地合并成掌,既快又狠地挥了过去。

    安济断没想到他居然一言不合就动手,大吃一惊,战机稍纵即逝,再要躲避就已经晚了,只得硬着头皮闭上眼睛,准备硬接下他这霹雳一掌。

    然而钟意却虚晃一招,手掌击到鼻尖之时突然变掌为指,在他脑门重重弹了一下:“小畜生!”

    “你……”安济讶然,刚要说话,只见钟意手指快如流星,迅速下移,二指狠狠地点在了他的穴道上。

    安济顿时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动也不能动了。

    钟意拍拍手,云淡风轻地笑道:“你这小畜生一张嘴就招人烦,还是别说话了,胆敢对我的婢女不敬?那你就站她门前,当一夜门神吧。”

    说完,衣袖一甩,拖着一条伤腿走进九苞卧房中。

    九苞正光着膀子从包袱里往外翻衣物,汗巾没有解开,衣裙都还系在腰上,*地裹着双股,越发显得一截劲腰既瘦又长,挺拔有力。

    听到脚步声,暴躁地喝道:“还敢进来?废……哎,哥?”

    钟意在床沿坐下,笑嘻嘻地看向他的胸口:“你这两年个儿长得飞快,该长的地方怎么就不见长?”

    “胡说什么?”九苞怒叫,找出一件干净的里衣,大咧咧当着他的面脱了个精光,擦干身体,将里衣穿上。

    钟意看着他初长成的少年身段儿,突然低声道:“再等些日子吧,就快到头了。”

    九苞擦干净脸上花了的脂粉,将*的发髻放开,拿一块干布用力擦着,闻言顿了顿,嗯了一声,嘟囔:“我……没觉得有多难熬。”

    钟意看着他,只见他穿着白衣,潮湿的黑发搭在脸颊,一滴水珠从颊边慢慢滑落,眉目如画。

    眼睛闭了闭:“这些年,你怪我吗?”

    九苞摇了摇头,将湿发往后拢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好奇地问道:“哥,我当真很像我爹?”

    “还记得你爹的样子吗?”

    “记不清了。”

    钟意斜倚在床头,修长手指在床栏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微眯起眼睛,神情淡淡地回忆:“你爹……是仙鸣山城有名的美男子,英姿翩翩,丰神秀异,你如今越长越像他了。”

    “那……”九苞犹豫了片刻,小声问,“我娘呢?”

    钟意道:“我也记不清了,依稀是个很英气的女子。”

    “这样啊……”九苞眸色复杂地笑了笑,没有再多问。

    两人一坐一站,各自想着心事,过了半晌,灯花啪地爆了一下,钟意回过神来,声音低沉地说道:“你娘虽曾为虎作伥,但临终前幡然醒悟,我已原谅了她。”

    “嗯。”九苞应了一声。

    钟意又说:“你爹娘纵然一世怨偶,却都很爱你,过些时日我们西去漱石庄,路过河洛山庄的旧址时,你该去祭奠一番。”

    九苞点头:“知道了,去漱石庄做什么?”

    钟意浅淡地笑了笑,笑意却没达到眼睛里,声线轻柔地说:“丁干戈要金盆洗手,我们去送点贺礼。”

    从九苞的卧房中出来,钟意又狠狠地调戏了安济一番,将这个飞扬跋扈的少盟主直给戏弄得眼角发红,才收起坏笑,低低地叹了一声:“有时想来,还真是羡慕你啊……”

    安济杵在原地动弹不得,心想你吃错药了吗,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不都嘲笑我是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废物吗,哼!

    “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你这小畜生!”钟意屈指在他脑门弹了一下,转身慢慢走远,嘴里含糊地嘀咕着,“好自珍重吧,过两日就送你回家,等再见面时,可都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咯。”

    荒院大而破旧,廊下挂着碎了一角的琉璃灯,朦胧的光芒照亮廊柱上斑驳的朱漆,钟意拖着一条伤腿慢慢走回卧房,路过窗下,突然听到有细微的声音从房内传来,不由得停了脚步,侧过身,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一个人影正坐在乐无忧床前。

    竟然是常子煊?

    “我时常梦到你,”常子煊声音很低,与其是诉说,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和一些早就忘了的事,有时是洛阳,有时是金陵,有时是一些别的地方……”

    钟意不高兴了。

    “刚刚又梦到你了,在天阙山的莲池边,你和开阳哥联手骗我,说把我的流光星彩沉入了莲池,我急得跳下水却怎么都找不到,还被水草缠住了脚,你又跳下来救我……”常子煊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说,你怎么这么坏?”

    钟意大为光火,暗忖:你算个什么玩意儿,敢在我的地盘,说我的人坏?

    “我喝了一肚子凉水,差点淹死,乐姑姑大发雷霆,罚你在池心的小船上倒立五个时辰,风吹动池水,小船一直晃动,你立不住,一次次摔进水里,却不得不一次次灰溜溜地爬起来继续倒立……”

    钟意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轻笑,仿佛看到了乐无忧一脸绝望倒立在小船上的样子,好笑之余心头又有些酸溜溜。

    ——这些早已消散在那一夜腥风中的过往是如此轻松明快,像天阙山上明媚的春光和金陵城里翩妍的艳阳,鲜亮而又恣意,可惜,都没有我呢。

    “直到半夜,你才总算将五个时辰倒立完,湿着一身水,冲进卧房要揍我,却发现我发起了高烧,你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开阳飞马下山,疾驰六十里,请来了金陵最好老神医……从未有人这样珍视我,我虽大病一场,却病得不愿痊愈……”常子煊声音越来越低,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钟意往前靠了靠,听到他声线里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颤抖:“乐无忧,我恨你!”

    钟意皱了皱眉。

    “你把一切都毁了……谁在那里?”常子煊霍地站起来,只听噌地一声,流光星彩出鞘,遍体繁星在烛光映照下璀璨耀眼。

    钟意在窗下,轻声道:“是我。”

    “钟堂主?”常子煊冷冷地问,“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钟意淡淡道:“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常子煊俊美苍白的脸上刹那间腾起一片绯红,重重将佩剑收入鞘中,大步走出卧房,两人擦肩而过,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钟意转身,闲闲地看着他瘦硬的背影消失在廊间,收回目光,拖着一条伤腿跨进门内,酸溜溜地嘀咕:大半夜跑来我夫人床前自言自语,还要问我站在这里做什么……做什么?我当然是一剑劈了你!

    他走到床沿坐下,看了看安静沉睡着的乐无忧,目光柔软下来,俯身在他唇角亲了亲,伸手到被子里,捏起他的手腕,二指搭脉,不由得露出一抹惊讶。

    ——乐无忧的内息激荡,仿佛有一股汹涌的内力正在沿着经脉奔流而过,而他在努力地想要醒过来。

    钟意将乐无忧拉起来,盘膝而坐,自己翻身上床,双手按在他的后心大穴,运起内功,内力从掌心平缓流出,带动他激荡的内息,慢慢沿着全身运转,如同细雨一般温润他的经脉。

    待乐无忧内息平稳下来,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钟意缓缓舒出一口浊气,从背后抱住乐无忧,将脸埋进他的脖间。

    独属于乐无忧的气息萦绕在鼻尖,钟意深嗅一口,唇角有些疲倦地动了动,终究没能笑出来,化作一声浅淡的叹息:“阿忧啊,快点醒过来吧,我真的是……有点累了。”

    三日后,海天连城的马车来到迷巷外,钟意懒洋洋地抱着剑,对常子煊道:“常少主,走吧,该上路啦。”

    “怎么说话呢?”安济嚷嚷,“什么叫上路?死人才说上路呢!”

    “那在下应该怎么说?”钟意斜睥了他一眼,坏笑着问,“少盟主,上轿?”

    安济勃然大怒:“你……”

    “啰嗦什么?”九苞打断他,“就你废话多,大哥,点了他的哑穴。”

    钟意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一晃。

    安济咻地缩到了常子煊身后。

    钟意哈哈大笑。

    安济小脸一红,尴尬地走出来,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本少不躲,难道站着由你点吗?”

    “你还可以反击呀,我的少盟主。”九苞笑嘻嘻地嘲笑。

    安济一噎,剑眉拧了起来,刚要反唇相讥,忽然眼前白影一闪,刚要抽身闪避,钟意已经侵到了身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一拧一拍,就有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塞进了喉咙。

    流光星彩铮然出鞘,常子煊厉喝:“你给他吃了什么?”

    “我门派秘不外传的九阴散功奇毒丹,”钟意淡淡道,“只要你们的爹不跟我耍花腔,到时自然会将解药如数奉上。”

    “可恶!”安济扑到井台边,将手指伸进喉咙口不管不顾地往里挖去。

    钟意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此毒沾肠即入,吐是绝对吐不出来的。”

    安济大骂:“你这个混蛋!!!”

    “赶紧上车吧,少盟主,拖得越久,毒发得越快啊。”钟意云淡风轻地笑语,转身撩起马车的布帘,催促二人上车。

    九苞扬起长鞭,马车飞快地驶出迷巷。

    几日不见,洢水仍然平稳缓慢地流淌着,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龙门,钟意抱剑坐在车前,抬眼往前看去,只见遍山石窟前,黑压压一片人马。

    常风俊策马慢慢走来,身披墨蓝色大氅,随着马儿的晃动,密织的金线折射着耀眼的阳光。

    “你们竟真的敢来……”

    钟意悠闲地坐在车前,仰头看向他,笑道:“龙门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何不敢?”

    “废话少说,我儿和阿济呢?”

    九苞撩开布帘,露出车厢中常子煊和安济的身影。

    “舅舅!”安济一见常风俊,顿时激动起来,大叫着就要冲出马车。

    噌地一声,三尺水扎在车壁上,森寒的锋芒挡住他的去路。

    钟意轻声笑道:“少盟主稍安勿躁,你还有事没跟你的好舅舅说呢。”

    安济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狠狠瞪了钟意一眼,转眼看向常风俊,话到嘴边,却又咬住下唇,不肯说出来。

    ——自己果然是个废物吧,不但被钟意俘虏,还中了他的毒,成为他要挟舅舅和爹爹的人质……

    “阿济!”一声心急如焚的惊叫,一个妇人打马从人群中冲出,她一身墨蓝衣裙,明金钗环,一看便是极为富贵雍容的女子。

    安济眼圈倏地红了,失声叫出:“娘!”

    常风俊手持华铤飞景,拦住妇人的脚步,沉声道:“小妹止步,钟意诡计多端,难保不会有陷阱。”

    “父亲,”常子煊出声,声线平稳地说,“阿济中了九阴散功奇毒丹。”

    常风俊一怔,俊眉拧了起来:“什么?”

    “九阴散功奇毒丹?”常夫人满面狐疑,她待字闺中便已闯下“毒绝”的名头,对世间毒物皆是信手拈来,纵然如此,也从未听说过这种□□。

    “是在下的独门秘药,”钟意笑道,掏出一个瓷瓶,在掌心转了一圈,接着收回袖中,“常阁主是七窍玲珑心,万一最后反悔,不肯放我等离开,岂不麻烦得很,在下不得不防。”

    常风俊脸色阴沉:“你要怎样?”

    “苏余恨的解药。”

    “给你便是!”常夫人一扬手,一个碧玉雕琢的小瓶抛了过来。

    钟意一把接住,对她拱手,诚恳地笑道:“多谢。”说罢,将玉瓶扔向另一辆马车。

    一直紧闭的布帘突然撩开,龙云腾伸手接住玉瓶,转身递给车中的老者。

    陈老拔开瓶塞,倒出丹药,放在掌心闻了闻,还未分辨出是否是真的解药,一只伤痕斑斑的手突然斜伸过来,从他掌心抓走丹药,想都没想直接丢进了嘴里。

    龙云腾皱眉:“可能有毒!”

    “大不了毒死本座,也算落个干净。”苏余恨后背抵着车壁盘膝而坐,闭目运功,催动丹药慢慢化开。

    常风俊看向钟意,冷冷道:“解药已经给了,放了我儿和阿济。”

    “这个自然,我又不是布施的善人,岂会留着他们俩吃白饭?”钟意淡淡地说着,对九苞使了个眼色。

    九苞立即将二人从车中赶了下去。

    安济被他一脚踹下去,踉跄了两步,来不及找他麻烦,就连滚带爬奔向常夫人:“娘!”

    常夫人翻身下马,不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把将安济拥入怀中:“有没有受伤?这几日可有受欺负?”

    安济满心委屈,却没有说出来,偷偷看了一眼一脸漠然的九苞,郁闷地咬住下唇,摇了摇头:“没有。”

    常夫人指如闪电,飞快地按压安济的双腕、胸口、下颌、眉心、头顶,疑惑地问:“你中了毒?”

    安济扁了扁嘴:“都怪混蛋钟意……”

    常夫人眸中滑过一抹了然,抬起眼望过去,沉声道:“阿意。”

    钟意本带着一脸嘲笑斜倚在马车上,闻言,唇角讥讽的笑意收了起来,坐直身子,遥遥地拱起双手,正色道:“在下有伤在身,不能下车跪拜,望夫人见谅。”

    “我不知你为何叛逃,然自当年我从金陵将你带回,便知道,你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常夫人声音平缓,“或许天下盟当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谢夫人体谅。”

    “今日一别,山高水长,江湖高远,你好自为之。”常夫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扔了过来,“每日内服三粒,生肌化腐。”

    钟意接过玉瓶,眼睛一热,强忍伤痛行了一个大礼:“晚辈拜别夫人。”

    九苞扬鞭,马车调转方向,沿着来路离去。

    常风俊道:“慢着!阿济的解药!”

    钟意懒洋洋的声音远远地从马车中传来:“没有毒,我给他吃的就是普通的糖丸。”

    安济勃然大怒:“混蛋钟意!!!”

    “哈哈哈……”

    马车渐行渐远,一直在闭目运功的苏余恨突然睁开双眼,垂眸看向双手,日光穿过薄纱,从车窗投入,照亮他的掌心,只见伤口停止了腐蚀,破损处有黑色的浓血流出来。

    陈老用银针蘸了一点浓血,前端迅速变成了黑色。

    龙云腾眉宇紧锁:“有毒?”

    “不,是在将体内的毒液慢慢排出,”陈老道,“待余毒排尽,只需用些上品金疮药,令新肉长出即可痊愈。”

    “太好了,”龙云腾轻笑一下,“凰儿,听到没有,只要排尽余毒……”

    “金疮药呢?”苏余恨不客气地打断他。

    陈老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瓶:“此药乃老朽亲自配成,每次只需以银针挑出这么大一点……”

    话未说完,忽然眼前人影一闪,苏余恨一把抓过小瓶,揣进袖中,单薄的身体犹如一阵疾风,倏地射出了马车。

    龙云腾笑容僵在了脸上,黑色的身影紧追着蹿了出去。

    苏余恨突然回头,手指一扬,一道劲风击在他的穴道上,接着一刻都没有留恋,足尖踩着马车顶,凌空腾起,轻如飘絮,顷刻间,已经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卫先生连忙让侍卫为龙云腾解开穴道,担忧地问:“主上,您……”

    龙云腾抬起一只手止住他的话,脸色阴沉地看向荒凉的山林,眼中的震怒与痛楚交织:“竟连一丝不舍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