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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不到唐颂, 日子无聊, 很快又到了周末。
杨文修日常的活动就是打牌,吃了早饭便收拾出门,站在卧房门□□代杨鑫:“锅碗我刷了, 剩下你自己的碗自己刷。真是的, 一顿早饭吃这么久。你上午要没事把厨房里那堆胡萝卜洗了。你姑婆拿了两块腊排骨,晚上等我回来炖排骨。”
杨鑫在看电视,早饭吃了一个小时还没吃完。她眼睛盯着屏幕, 连连答应说:“哦、哦。”
“少看点电视。”
杨文修说:“烧点热水把衣服也洗了,排骨也先取下来煮一煮。”
杨鑫说:“哦, 好。”
“记得烧热水。这么冷, 冷水洗衣服要生冻疮。”
“好。”
到九点多, 杨鑫关了电视,跑到厨房去刷碗。
冬天还没过完,自来水特冷, 她扫完地, 看了看厨房角落里的一小堆胡萝卜,心说:好冷啊, 下午再洗吧!
跑到卧室去, 把脏衣服全都找出来,用洗衣粉泡在大盆里。杨文修让她烧热水,但她懒, 刚换了衣服, 不想碰锅灶, 弄的一身灰。结果水果然是冷的厉害,洗了两分钟,手都冻僵了。她弄了一盆炭火放在卧室,打开电视,洗完一件衣服就跑到卧室烤一会手。
到十点多,终于把衣服洗完了,拧干晾起来。
中午煮了点面条。杨文修打牌不回家,在外面吃饭。下午,她拿出小本子来,趴在桌子上捣鼓写小说。她那本关于师生恋的大作暂时搁浅了,因为想不到情节,就像她对唐颂的单恋一样没有后续。
她听从唐颂的建议换了个题材,写了一篇武侠,模仿今古传奇杂志上的武侠文的风格。写完了,她十分得意,兴冲冲地想投稿,结果一看要求,短篇不得超过一万字,长篇连载则要十万字以上。她刚好写了个不尴不尬的五万字结局。一阵抓耳挠腮,想删一些吧,又删不动,想再写长一点,也没法增,誊抄工作量太大,只得搁在墙角书箱子上落灰。
她看了莫言的小说,还有贾平凹等作者,脑洞大开,模仿人家的风格也写了一篇混合着□□、生殖器的粗俗不堪的小说,大概是写村某个寡妇和邻居男的偷情,里面对话和吵架的戏码不自觉地代入了当年她妈在村口和人大骂三百回合的情节,连台词都借用了她妈的话。里面粗俗的段子,她写的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发现,写完了暗戳戳投稿给小说月报。还怕第一次投稿,人家编辑不认识她的名字不理她,故意写自己的笔名叫莫言。完成了这件事,她心里有点隐隐的得意,然后把那粗话连篇、不堪入目的底稿给烧掉了。
可惜等了半个月,没人理她,估计是看出她是个假货。她心里又感觉怪丢人的。唐老师要知道她写这种东西,得怎么看待她啊。一定会觉得她内心肮脏龌龊。这还是个姑娘吗!还是个未成年小孩呢,竟然写这种下流东西。她没脸见他了!
色.情和粗俗,在写作过程中能带给她一种隐秘的刺激和快.感。她突然感觉很羞耻了,赶紧跑到邮局去问,结果邮局的办事员告诉她,信还没寄出去呢!
幸好没有寄出去!不然人家编辑看到她初中生的笔迹在草稿纸上写的一堆垃圾,还自称莫言,不得笑死。尽管人家不认识她,那也很丢脸啊!她吓得赶紧把信要回来,撕成碎片,撒进垃圾桶。
她还是想写唐颂。
不过不是唐老师了,而是唐颂这个人。
她把唐颂设定成她同班的同学,给他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作为她的男主角。然后她的男主角有着唐颂的脸,有些唐颂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有着唐颂的脾气和才华。他又好看又温柔,还会画油画,弹钢琴,是全校最优秀最好看的男生。所有女生都喜欢他,可他偏偏只钟情自己,把其他女生的心都伤透了呢。
她写的开心不已,把爷爷交代的事全忘了。傍晚杨文修回家来,看到墙角的胡萝卜还没洗,肉也没煮,唠唠叨叨的把她训斥个没完。最后也没炖肉,改为煮粥,调了点面糊煎肉夹饼。杨鑫忘了事,又看爷爷拉长了脸,表情阴沉沉的,也不敢说话,低头坐在灶前添柴生火。
杨文修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生气,一晚上不说话,吃完饭便洗了脸进屋。杨鑫端了火盆过去,只见屋子里格外安静,黑漆漆的没开灯,也没开电视机,杨文修背对着门,站在茶几跟前喝药。
“我把火端过来了。”
杨文修说:“你端外屋去烤吧,我吃了药就睡了。”
杨鑫不安说:“你不看电视呀。”
他平常都要烤一会火,看一会电视才睡的。
“不看了。”
杨文修说:“你把碗洗一下吧,我有点头痛。”
杨鑫感觉他有点不对劲,忐忑答应说:“好。”
他上床的动作很迟缓。杨鑫站在门口,看他好半天才躺下去,声音苍老地说:“这床硬得很,睡上去好凉,我背疼的厉害,你帮我把电热毯打开一下。”
电热毯的开关有点远,杨鑫赶紧去打开:“要不要给你抱床被子呀?我床上有件多余的被子。”
“不用……”
杨文修缓缓说:“你盖吧,我开电热毯就行了。”
杨鑫看他闭上了眼睛,便去茶几前检查热水壶里有没有开水。开水还有大半瓶,明早不用添。她怕半夜进风,便把窗子关上,窗帘拉上。端着火盆出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床上,发现杨文修一动不动,呼吸声带着急促。
电视在杨文修屋里。杨文修睡觉了,她也没法看电视,怕吵。屋子里灯光很暗,十多瓦的小灯泡,光亮也不够看书。睡觉又太早了。洗了碗,她独自坐在屋里,低着脑袋,一个人烤了半夜火。
她感觉有点孤独。
杨文修生病了,她便孤独,心里空落落的。幸好小猫回来了,小灰灰喵喵叫着从门缝里挤进来,跳到她腿上,趴下来蜷缩成一团,头埋在肚子里呼呼大睡。
她摸着小猫的背,低下头亲它的小鼻子。
到了十点多,她决定睡觉了,把小猫放到床上,火盆端回厨房,洗漱完上床。
今夜不知怎么的,总睡不着。脑子里好多东西在盘旋萦绕着,一会是爷爷,一会是唐老师。唐老师的父亲去世了,他应该很伤心吧。他站在在哪、在做什么呢?他真的不再教书,不再留在学校了吗?爷爷今天不高兴了,她做错了事。爷爷好像身体还有点不舒服,可是他也没说哪里不舒服。她心里乱糟糟的,心想:我明天早点起来,给他煮早饭吧,这样兴许他就能高兴一点。
她拿过桌上的闹钟,看时间显示已经是十一点了。
她将闹钟的响铃时间设置到早上五点半。
只有六个小时了,她要抓紧时间睡觉!
她定了定神,将被子拉起来蒙到头顶。
小灰灰呼噜呼噜在被子里钻,钻过来趴在了她胸口上,像块猫饼,傲娇地眯着眼,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她抱住小灰灰,在温暖的呼噜声中,慢慢沉入睡眠。
梦里风很大。呼啸的北风刮过屋檐,掀动着瓦片粼粼作响,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尖利急促:“杨鑫!杨鑫!”也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她心慌意乱,挣扎着一遍又一遍答应,像被鬼怪附体了一般:“哎!哎!”那声音还是拼命在叫。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醒,只是梦里回应,并没张开嘴。
但那呼叫声近在咫尺,越来越清晰了。
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哐当”一声脆响,屋顶的瓦片被吹落在地。她猛然一下神明归位,眼睛睁开,就听到隔壁屋里杨文修在叫她:“杨鑫!杨鑫!”
不是在做梦!
那呼叫声比她之前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恐怖、急促,好像人被掐住了脖子,临死之前发出的求救哀鸣。她思维大乱,飞快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呼叫声一直在持续,屋子里黑漆漆的,她手忙脚乱,甚至来不及拉开电灯。她身上穿着背心和短裤,来不及穿衣,也来不及找拖鞋,光脚踩在地上,直奔隔壁卧室。
卧室推开,是杨文修。
他自己打开了电灯。床上的被子掀开了,他一条腿伸到了床外,半边身体靠在床上,手指僵硬蜷曲,紧紧抓着床头柜,脸色变作煞白。他好像在试图下地,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停使唤。
杨鑫吓住了!
在她冲进门的这一刻,杨文修已经失语了。
他仰着头,嘴唇哆嗦着,却没能发出声音。杨鑫恐惧颤抖地看着他,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杨文修以前发病都是能说话的,会指挥她怎么做,怎么找药怎么倒水怎么搀扶,而今他已经无法指挥。
杨文修半边身体悬在床上,她本能的反应就是想搀扶他。她冲上前,却发现自己太弱了,她的力气根本扶不动他。
药!
药!
对,药,他需要药。她慌忙去翻抽屉找药。抽屉里有很多速效救心丸的小瓶子,却全是空的。她才想起,家里根本没有这个药了!杨文修之前在杨医生那买这个药,三百多一瓶,抵他半个月工资,里面却只有几颗。他嫌这药太贵了,吃不起,便没再找杨医生,而是找街对面的刘爷爷输液,说刘爷爷输液有效,收费不高。这种事杨鑫也不懂,他看什么医生吃什么药都是听他自己做主。
没有药!
怎么办……怎么办……她脑子里一团乱。找医生,对,找医生,她转身看杨文修,意外地发现他忽然转过了身。
他背对了她。
怎么了……没事了……她脑子里已经完全空了。然而下一秒,她的恐惧炸开了。她心惊胆战地看着杨文修埋着头,背弓了起来,手脚收起来,像虾子在开水锅里一样慢慢地蜷缩成一个C形。他一边收缩,一边抽搐。
她要吓疯掉了。
她赤着脚,飞快地冲出门。二月的寒风迎面吹来,刀子一样割着她□□的手臂。她感觉不到冷,眼泪却随风下来了。
医生,医生。
她想,应该去找杨医生的。杨医生那有速效救心丸,杨文修每次发病都是吃这个药,急救管用。但杨医生家住的远,离家有两公里,跑去了再跑回来太久了。刘爷爷就住在街对面。她没有法子了,冲到刘爷爷家铺子外面,发了疯似的拼命砸门:“开门!开门!有人在吗!”
“开门!开门!”
她一边大哭,一边砸门:“快开门啊!”
她哭的站不起来,跪倒在门外,拼命用拳头砸门,砸的砰砰响。
“开门!”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有了动静,灯亮了。那看婶子在屋里问:“谁呀?干啥呀?”
她哑着声哭道:“我爷爷病了,他要不行了,求求你们快帮帮忙吧。”
里面没了声。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屋子里特别寂静,什么都听不到。她使劲砸门,里面再没人说话,门也迟迟不开。
“开门呀!”
她哭着使劲捶那木门:“救命!我爷爷真的不行了!”
门始终是不开。
绝望渐渐从心底蔓延到全身。
真的没用了。她心想,爷爷现在怎么样了?她出来这么久,他可能已经死了。她出门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行了,他是心肌梗塞,等不了这么久的。
没用了。
他要死了,神也救不回了,一切都完了。
要不要去找杨医生呢?她心想,可是杨医生那么远,找来也没用了。她一切思维都乱了,她赤着脚又飞快跑回家,想看看情况,能不能再想办法。
再找找药,看有没别的药。对,再找找……
她回到卧房里,发现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杨文修已经停止了抽搐。起初弯曲的身体已经伸直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不到挣扎,也听不到呼吸。他闭着眼,看起来很平静。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了。像此刻的杨文修一样,诡异的平静。
兴许他好了,睡着了。
她祈求地想,他一定是睡着了。
她悄悄走到床边去,想探他的呼吸。
下一秒,杨文修又挣扎起来。
只是挣扎的幅度小了,更像是身体机能在自己动。他没有意识,也没有任何声音。她见过农村杀鸡,鸡被割破了喉咙,还会飞起来,满院子扑腾。鱼被开膛破肚,下油锅煎的时候,还会在油里蹦。
杨文修此时就是这样的。
她想:谁来救救我吧。她不想看到这一幕,不想看到他垂死挣扎,她宁愿他平平静静地睡着。谁来救救我吧,她眼泪再度出来了。她手捧着脸,不,不是救我,谁来救救他吧,谁来救救我爷爷。
她真希望这一刻,有人能将她带走。上帝或死神,谁来将她带走,她不想看到这一幕,她不想看着。
她颤抖着走到床边去,含泪握着他垂在床下的手:“爷爷。”
“你躺好。”
她哽咽着说:“我错了,我找不到医生了。”
“我该去找杨医生的,刘爷爷不给我开门,我只好回来了。”
“我要不要再去找杨医生啊。”
她没了主意了,只能哭:“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啊,我害怕,我怕你死了我不在身边,我要怎么办啊。”
杨文修平常总说他怕,怕死的时候儿女不在身边,杨鑫总说:我会在身边的呀。
她会在身边的呀。
她答应过他,临死的时候要陪在他身边,不能让他一个人死。人死的时候放眼望去,身边空无一人,那是多可怜啊。
她哭道:“我要陪着你,还是再去找医生啊。万一杨医生也不开门我怎么办呀。”
过去这十二年,每当她遇到了纠结的难题,总有杨文修帮她解决。此时她哭的汹涌,哭的崩溃了,杨文修却静静的一声不吭,再也不回答她了。
杨文修已经真正彻底地停止了挣扎。
她努力扶起她,让他靠在枕上。她捡起被子,给他盖着,怕他冷。她知道这样是徒劳无用,可是她不知道怎样才有用。
她打开窗子,让空气进来,也许空气流通一点他就能活过来呢?
她呆呆地坐在沙发,杨文修始终没活过来。
他不挣扎,她也就平静了。人总是要死的,杨文修常常这样说,他在五十岁的时候就自己给自己打了口棺材,后来嫌土葬不好,又把棺材卖了,改成火化,让女婿给他做了个骨灰盒。他自己请工匠给自己刻了碑,修好了陵。他跟儿子不亲,自己给自己安排好了一切身后事。那时候杨鑫才七八岁,每天跑去坟前看石匠刻碑,还跟石匠请教碑上的字。死亡对杨文修来说并不是一件可避讳的事,杨鑫从小受他的影响,也并不觉得死有什么。
她并不怕人死,只是怕看到他垂死挣扎。
死对杨文修来说,并不可怕,只是一个必定会到来的结局,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安排和准备。但对杨鑫来说,这一刻,她终于被抛弃了。从今往后她在世上再没有亲人,再没有依靠,再没有人能疼她爱她了。最亲的人死了。
她发了一会呆,窗子外面有人在敲窗。
这大半夜,谁敲窗啊?
她又像见到救星了,赶紧去打开门。是邻居的王叔叔,问她:“出啥事了啊?”
杨鑫哭着说:“爷爷不行了。”
王叔叔进屋,来到床边,伸手在杨文修鼻端探了探,又到心脏位置摸了摸。
心跳已经停了。
王叔叔见人已经不行了,说:“要不你在这等着,我去找医生来。”
杨鑫点点头。
王叔叔出门去了。
杨鑫独自站在屋里,看着床上的杨文修,屋子里的空气也阴森森的凉起来了。
这世上有鬼吗?
她想起以前看好多鬼片,回家问杨文修。
“爷爷,人死了会变鬼吗?”
“当然会了。”
“人死了,有厉鬼,有恶鬼,好害怕啊。爷爷你死了会变厉鬼吗?”
“胡说。”
杨文修说:“爷爷怎么会变厉鬼。爷爷就算死了变成鬼,也是疼你爱你的爷爷。”
他抱着杨鑫在膝盖上,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爷爷变成厉鬼,也不会伤害我的小孙孙的。你是爷爷最疼爱的小孙孙。”
王叔叔领着杨医生回来了。
杨医生弯腰探了探杨文修呼吸,又摸了摸心跳,鉴定了好一会,说:“没救了,打电话通知他儿女回来,准备后事吧。”
“他儿女在哪?”
医生问。
王叔叔说:“好像都在外面打工呢。”
王叔叔问杨鑫:“我家有电话,你知道你爸妈的电话吗?”
杨鑫说:“有,不过那个是房东的电话,爸妈没电话,只能打给房东。”
王叔叔轻拍了拍她肩膀安慰:“走吧,去我家打电话,通知你爸妈,让他们回来。”
杨鑫不愿意跟她父母说话,只是把电话号码告诉王叔叔,王叔叔拨通了电话。因为是半夜,那边迟迟没有人接电话。
铃声一直响。
始终没人接,王叔叔只好挂了:“可能再睡觉呢,等天亮些再打吧。”
杨鑫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王叔叔问:“你家还有什么亲戚吗?平日里关系比较近的?”
杨鑫此时此刻,只想起姑婆。杨文修经常邀姑婆来家吃饭,双方关系挺好的。她低头说:“刘家河的姑婆家,时常来。”
“他家有电话吗?你知道电话号码吗?”
杨鑫点头:“知道。”
王叔叔把话筒给她:“你自己来拨吧。”
“电话本在家,我回屋去拿。”
杨鑫站起来,回屋拿了电话本,拨通了姑婆家电话。
幸好,姑婆接电话了。
杨鑫的声音在话筒里很麻木:“姑婆,我爷爷过世了,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帮帮忙呀。”
话筒那头,姑婆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连连答应道:“好,好,我马上收拾了过来。”
杨鑫听到终于有人肯来了,却不是她的父母,而是姑婆。她有点感动,又有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