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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娡只作听不懂沈乐的话,把脸侧过一旁专心看场中的歌舞,背上出了大片冷汗。好在沈乐并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没一会儿又离了席,不知找谁去了。
刚才实在是兵行险着,沈娡想。
不过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数种应对方法,倒也不至于无可挽回。就在沈娡细细回想自己那时的举动有无失误之处时,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的腿。
低头一看,只见是个青头白脸的可爱孩子,长得粉嘟嘟的,约莫三四岁,看服饰应该是皇子世子之流,脖子上一个十分耀眼的金灿灿多宝圈,笑得口水都要滴下来。沈娡正在诧异哪来这么小的孩子,案桌下面又爬出一个。
这个小家伙无论身量和穿着都明显比不上带多宝圈的小胖墩,似乎还生着病,咳嗽连连。当他仰起脸后,沈娡整个人都僵住了。
光昕?!
活脱脱就是他。那眉眼,那浅浅的梨涡,还有象牙般娇嫩的手脚和茫然天真的神情。他穿着褐红色的衣服,头发很黑,也很长,一直没怎么修剪的样子,小脸苍白无比,懂事地用拳头一直轻轻堵着自己的嘴。
沈娡喉咙一阵热痒,呼吸乱得厉害,眼眶一缩一缩地疼。灯火辉煌,光影绰绰,她着了魔般伸出手,颤抖地要去触碰那个孩子。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他的脸颊时,几个宫奴打扮的人风风火火地冲过来,一把捞起他们走了,为首的一个老妇边走还边低声斥骂着。
直到这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沈娡还没收回自己悬在半空的手。
是幻觉吗?
沈娡收回手,心口尚自酸楚不已。她很清楚,这孩子绝不会是光昕,只是恰巧长得像罢了。小孩子们的脸都没长开,小胳膊小腿的,看着也容易混,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存在……
沈娡朝着孩子离开的方向呆呆发着愣,对过一堆女子听完戏曲回席,说不尽的娇笑打闹,如莺雀回笼。她们经过沈娡身边时,其中一个女孩儿的裙角被女伴踩住,整个人一踉跄,把盏中之酒都泼在了沈娡的裙子上,她吓坏了,忙不迭道歉。
“真是对不住,污了你的裙子。”女孩儿一脸愧疚拿帕子替沈娡擦了几下,很快便放弃做这无用之功,低声说:“家姐每次都会准备好几套衣服,说不定就有能配上的裙子,我带你去拣一条。”
沈娡把裙子抻了抻:“不碍事,这酒颜色浅,一会儿便风干了,看不大出来。”
女孩儿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金凤酒味道最是重,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若是撞上贵人就太失礼了。你不肯来,便是不原谅我!”
沈娡难以察觉地微皱了一下眉,答应了。
两人七拐八弯下了螺钿楼梯,来到专供女宾梳妆打扮的静厢内。女孩儿找到她姐姐的衣箱,翻翻捡捡好半天,终于找到一条浅绿色的绸裙。
“就这条颜色相近,料子也合适。”
沈娡说:“恐怕不合身。以你的年龄来看,令姐至少也有十六七岁,她的裙子我怎么穿得上呢。”
女孩儿一愣,笑:“她身量娇小,比我还矮一个头呢,你且先试试再说。”
沈娡依言穿了,果真十分合适。女孩儿沉吟一阵,说:“虽然看着像一套,毕竟有些不对,你干脆把上衣也换了吧。”
换上全套的衣裙后,女孩儿越发来了兴致,一边啧啧称赞沈娡的美貌,一边替她重整妆容:“妹妹很眼生,是第一次来这儿吗?”
“是啊。”
“我看你和沈家老五一块儿来的,你是哪一房的?”
沈娡笑了一声:“原来你早就注意到我了呀。”
“像你这么漂亮的人,想不注意都难。”大功告成后,女孩儿最后把配套的刺绣栀子香囊系在沈娡肋下,又替她拍了拍袖子和肩头,满意地点点头:“说实话,你穿这一套比我姐姐要好看多了。”
“哪有。”沈娡的眼睛四下扫了一番后,忽然直直盯着女孩儿的手腕:“这个是什么做的?真好看。”
“喜欢就拿去吧。”女孩儿褪下腕上的檀木钏给沈娡套上:“妹妹被我泼了一身酒,这个就当是赔罪了。”
“那怎么行,我就是问问……”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女孩儿笑嘻嘻的:“木头雕的,我只是看它上面的花纹有趣,还萦绕着些清香才带着玩玩儿的,送人还嫌轻了呢。哦对了,这套衣服你也拿去吧,不用还了,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那我就收下了。”沈娡嗅了嗅,露出一点笑容:“真香。”
“可不是么。”
沈娡回席时歌舞已经撤了下去,大家正在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缺席。持鼓槌的侍女照例收了不少贿赂,巧妙地把花停在恰当的人手中。大部分情况下,有哪个人准备好了节目想要一鸣惊人打动心仪对象传为美谈,自然要借着这个机会半推半就地上台,而这里头的秘密,熟烂游戏规则的人们都心照不宣。
沈乐浅饮一口茶,满脸懒洋洋的微笑看着沈薇表演即景和诗。身旁的好友撞了撞她的胳膊:“你们家老六这些诗,都是预先准备好的?”
“那倒不至于,谁知道那些贵人们会出什么题目。”
“我觉得吧,她刚作的头两首诗,不见得好。什么长空悲风生,浩瀚众星没,大热天的和泡了冰水一般,迂腐又不合时宜。”
“御前制诗都是这种路子,七平八稳,无功无过,稍有文采便充的过去了,不过她这么故意露怯,肯定有后手。”
“太子还没出来,她演这么早给谁看?”
“你还不了解上头那些人吗。”沈乐笑:“不过,我个人觉着吧,这次未必能如她的愿。”
“恩?难道有意外不成?”
沈乐的目光飘到沈娡身上,又荡了回来:“谁知道呢。”
章政公主看了呈上来的诗作之后,略一颔首,并未多作他言。倒是一位心直口快的郡主开了腔:“除了花瘦一句略有巧意之外,其余几首诗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有些衬不出沈家六小姐才女之名。”
沈薇说:“妾身才疏学浅,一直不过是枉负盛名罢了。今听闻太子殿下与月华公子同来游湖,斗胆献陋作几首,实为抛砖引玉之举。太子殿下才藻富赡,年幼时便作出倒序九张机一篇,蒙今上称赞不绝,后有所赋,皆为凤采鸾章,云霞满纸,无一不在外传颂甚广,绘扇制匾。月华公子的盛名,妾身就不多述了,反显得在座各位不识人间仙君呢。”
她的话音刚落,楼阁上就传来一阵哈哈的爽朗的笑声,随之一大堆人走了出来,众人忙皆伏地问安,齐刷刷延绵一片,非常整齐壮观。
“不愧是‘不动宰相’最疼爱的孙女,好一番珠玑之言。”太子在侍卫宫婢的簇拥下落了正座,眼睛在人群中逡巡半天没找到沈娡,又把目光撤回沈薇身上:“你刚才说抛砖引玉,难道是要我和月岑也和你对上几首?”
沈薇恭恭敬敬地说:“臣女不敢言‘对诗’,但求殿下和月华公子分别赐诗一首,臣女另有所报。”
太子来了兴趣:“哦?何以为报?”
“恕臣女不能透露,先说破,便没有乐趣了。”沈薇浅笑嫣然,宛若盛开的芍药般鲜妍。
美人如此知情识趣,太子有什么不应允的。他想了想,说:“我倒是没什么不行,只是月岑近日染了些病症,不宜在人多的地方待着,若他点头,写了叫人送下来给你便是。至于诗词,不如就以今日各位得花之人的表演为题,你看如何?”
沈薇一愣,随即笑着谢恩了。
侧座的章政公主笑道:“皇兄真是聪明绝顶,明知花未传完,却偏偏要面面俱到,给自己争取了时间,又不落个才思迟钝之名,真可谓一箭双雕。”
太子哈哈大笑:“十七妹,你就不要取笑为兄了,许久没有开笔,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句。大家不用多礼,起身接着击鼓戏耍吧。”
正主儿现了身,游戏才算是真正开始,击鼓的侍女也精神振奋起来,鼓声如雨点一般急促昂扬,众人的笑声和哄闹声也越发高涨。
章政公主敬了一杯酒给太子,轻轻地问:“公子怎么了?”
太子笑笑:“水土不服。雪鹤川四季如春,不比京都寒冬盛夏,他那种温润之人初来乍到,自然受不了。”
“父皇那边……是什么意思?”
“父皇的意思,你不是一向最清楚的么。”太子转着手中的酒盏,笑容澄净:“我是不敢猜测他老人家的。”
章政公主默然无语,半晌才又问了一句:“我送他的那只仙鹤,他喜欢吗?”
太子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聪明如你,不会不知道父皇打算把你送到哪儿去。既然知道没有结果,又何必痴心妄想?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章政公主微微扬起脸,闭上了眼睛。
她的下颌小巧精致,眉细长扫入鬓角,眼角红色的胭脂越发显得她越发有种凌厉的美,可是这种份凌厉又被她眼角的泪痣化成了无限的哀愁。章政公主缓缓垂下头,嗓音有些涩哑:“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想方设法把他带来?”
太子以指按着太阳穴,声音有些散:“两川的事很棘手,沈令他们觉得应该和两家联姻,而不是先翻脸。”
章政公主眼角一抽:“宫中到了婚龄的公主不少。”
“对呀,所以人选一直迟迟未定,估计要他们那边自己选吧。陈家不太清楚,殷家的老夫人据说很看中公主母家的身份……十七妹,还是算了吧。”
章政公主没有回话,只是不断喝着酒。
“如意,去把那只鹤要回来。”章政公主顿了顿,对身边的贴身侍女说:“就说,我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