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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吹笛者自东南来
朝歌城的东市,在武会期间聚集了大量不明身份之人。坊市本就是鱼龙混杂之所,混乱不必说,而武会这几天,更是令人无法参透。
殷羽所听到的笛声,便是从此处传来。
东市的一角,此时正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大群人将东西走向的街道堵死,以致狐狸之身的殷羽到达此处时,竟无法挤进去。
某狐狸脸色阴郁,看着眼前的人墙,额上一团焰形符文微不可察德闪了一下。
就在心中不耐再也无法压抑之时,他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只黑影,殷羽猝然转身,看见了他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
“羽哥哥,萱儿可是找了你好久,你居然独自跑到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真是让人不省心呢……”
女魔头笑吟吟地望着殷羽,只是那笑意没有深入眼底,可见凌萱儿这次真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殷羽全身狠狠一抖。不知为何,他有种强烈的感觉,从小到大无论他跑到哪里,凌萱儿总能及时赶到,且不出半点差错。而这次,凌萱儿似乎动了真怒……
殷羽掉头就跑,往人群里钻,然而凌萱儿早料到如此,身形一个闪烁,快一步精准地掐住了殷羽的后颈。
本公子不是猫,不要捏后颈!
然而殷羽对上凌萱儿泛着紫光的黑眸时,下意识把怨气吞了回去。
这女魔头,近日脾气愈发不正常,也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得罪了她……
凌萱儿将殷羽提在手中,眯着眼睛,凑上了狐狸的阔耳:“羽哥哥是不是不满小妹近日的招待,请一定要说出来,小妹好改正……”
哪里都不满!殷羽弱弱地低下头假装自己是只蘑菇。只是凌萱儿说话时,有意无意地在他的耳边轻轻吹气,让他忍不住想要挣扎。
对于狐狸而言,耳朵是再敏感不过的地方,经这一刺激,一股股莫名而细小的电流迅速从阔耳处迸射出,很快流遍全身。殷羽此时全身发麻,纵使再想挣脱,也无能为力。
似乎他从小到大,唯独对这女魔头,从来都无计可施。
他只好不再想挣脱的事,乖乖竖起尾巴,指了指人墙中心的方向。
凌萱儿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殷羽,但经这一提醒,她忽然听见了那笛声,也觉得似乎此事更为要紧。她自然记得曾经渺皇后最爱的旋律,而这笛声,虽已末尽,仅几分余韵,却依旧让她听出了端倪。
这吹笛者,技法高超,绝非一日两日能练就。
朝歌善吹笛者无数,技法能至此者却寥寥无几,而那寥寥几人,凌萱儿都知晓。
此人必是初来朝歌,且与渺皇后有不浅的渊源。
恰此时,曲尽声歇,东市中先是一阵无声,似乎尚未回神,紧接着便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殷公子,再来一曲吧!”
有人如此说着,随之响起了无数声应和,嘈杂无比。而此时人群中却传出了一个声音,温和如玉,轻描淡写地盖过了所有人声。
“陈掌柜,在下的餐钱可算是付清了吧?”
场面陡然静默,连凌萱儿都有一瞬的无语。
人墙外的殷羽狐狸大尾巴一颤,觉得自己三观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是什么倒霉理由!
人群中轰然爆发出了怒喝声:“陈掌柜,我刘八与你相处这么多年,竟不知你是如此黑心之人!就一顿餐,你却要殷公子这等好手为你卖艺,好教你赚一笔黑心钱!”
什么时候这么严重了!殷羽感到深深的无力,大尾巴拍了拍凌萱儿的手,让她回神。然而凌萱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只目光奇异地看了殷羽一眼,竟没有发怒。
殷羽背后又是一寒。
凌萱儿将某个全身僵硬的狐狸抱在怀里,对着人群“呵呵”一笑。
下一刻,一道肉眼难辨的紫气瞬间尖刀般刺入人群,然后猛地向两边撑开,在人群中硬是拨开了一条路来。殷羽立刻很识相地展开知性障,待二人、不,一人一狐走到人群的最前方时,又默默地收起。
后方那些被莫名其妙挤开的可怜人,尚不知原因,几人愤怒地骂出声来,甚至有几处发生了不小的摩擦。殷羽叹了口气,羞愧地……表现出一派风轻云淡。
他的节操早就喂了某种哺乳动物。
他向人群中一小片空地看去,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吹笛的“殷公子”。
那位殷公子面目清俊,身着一袭白衣,墨色长发用一根艳红的发带随意扎起,光看这外貌,便使人心生亲近。此时他正低着头,安静地抚摸着一支色泽如水的玉笛,那半透明的白玉上,潦草地系了一根红绳,看起来极为随性。他这般表现,当真给人一种“事不关己”的错觉。
而他的身后,那位相貌敦厚、老实巴交的陈掌柜几乎涨红了脸,对着众人的指责,几乎百口莫辩。
此前谁能知晓,这位妄图吃霸王餐的殷公子,吹得一手好笛?况且谁能想到,这等随便找个声色之所都会被供着养的大佛,会有心情去吃霸王餐?
殷羽死死盯着那位一脸和善的殷公子,心里已确定了七八分——那老实人陈掌柜绝对是被此人坑了,原因大概就是那一顿没吃成的霸王餐……
至于你说原因么……
就凭长相,足矣。
这位殷公子,光长相就有七八分像当年的殷渺,这坑死人的个性,更是像了十成十。且此人姓“殷”,殷羽此刻敢说,若这不是东南青丘来的狐狸,他就给女魔头做一辈子宠物……
你见过狐狸会和你笑眯眯的同时,心里不会有些恶劣的念头吗?
反正殷羽没见过。
殷羽想到的,凌萱儿自然也瞬间就明悟,她看向那狐狸的眼神里,立刻带上了一丝惺惺相惜。
只见女魔头唇角勾起,轻轻摘下了面纱,微笑着向四周扫了一圈。周围嘈杂的人群仿佛被突然泼了一盆冷水,顿时鸦雀无声。女魔头离家日久,有一些人此时不明情况地大吼大叫,也被身边的长者死死捂住了嘴。
这种时候还能无畏的,大概也就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人了。
凌萱儿转头对殷公子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敢问尊姓大名?”
殷公子报以同样温和的笑容:“在下姓殷,名殷夏,字落尘,见过公主殿下。”
一声“公主殿下”出口,周围不明就里的江湖人也陡然静默,都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凌萱儿离家的八年,虽说此间不再祸害朝歌,但此魔头奔赴更广阔的天地,转战江湖,战绩一样可人……江湖孰人不知女魔头凌萱儿?
凌萱儿笑意更盛,亲切地看着殷夏:“小妹对公子一见如故,只是不知殷公子可否赏脸去小妹府上一坐,喝杯茶?”
天下谁人不知,已逝的镇国公极端不爱喝茶,所以镇国公府从来都没有茶这种东西。叫殷夏去镇国公府喝茶,谁知道这女魔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居然窜出了一位打抱不平女侠。
“凭什么是你邀请,明明是本小姐先到的!”
虽说话题方向似乎有些不对……
殷羽细细打量这位英勇的壮士。一身鲜红的外衣,里衣是浅浅的绯色,腰间别的长鞭带着倒刺,眉目中透着一股寻常女子难以具有的英气。殷羽觉得这女侠眼熟,细细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
秦郡子车氏,代代出猛将,而这位貌似正是这一代子车氏唯一的大小姐,子车莺,家庭氛围熏陶,无怪如此。
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可惜好死不歹惹上了更加万里无一的女魔头。
眼见女魔头的眼神中传递出了饶有兴致的意思,四周的人顿时齐整地退开,只留女侠一人站在中央。
凌萱儿微笑着垂下眼,手在殷羽狐狸背后轻轻抓挠,慢声细语地说:“小九,你说,这小妹妹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饶了她吧,她还只是个小姑娘!殷羽默默用爪子捂住脸。
凌萱儿向女侠的方向走去,然而才迈出一步,就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嚎叫声打断。
“莺莺,这几年有没有想我!”
只见桑烨突然从人群间钻出来,一把拉住了女侠的手,脸色很差地将她往人群外拉。
他此时举动极为无礼,女侠立刻变了脸色:“死二货,放手!”
二货桑依旧不管不顾地死死拉住她的手,拼命使眼色,嘴上说着“莺莺我知道您想我只是不说而已”,拼命把她向外拉。女侠用力挣扎了几下,可是不知这二货力气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大,竟使她挣不开。
女侠看着桑烨近乎抽搐的眼睛,不由得觉得事情有些大条,下意识放开力道,任凭桑烨把她抓走。
凌萱儿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待两人不见了影,才低头对殷羽低声道:“小九,你说,文君是不是个可爱的孩子呢……要不,后天的宴会,给他留个位吧……”
住手啊,这也只是个孩子!殷羽狠狠一抓按在额头上,默默为桑烨点了根蜡。
一旁的殷夏也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待凌萱儿微笑着把眼光重新投到他身上时,才肃然一抱拳:“公主果真风趣。公主的邀请,在下如何能推辞?”
风趣你妹……
只见众人自觉让出了一条路,一狐狸跟着一魔头从中走过,畅通无阻。
一路无话,直到殷夏在镇国公府的会客处坐定,捧起一杯……白开水。
“好茶,好茶,虽不闻茶香,却有茶之形,有一种神不至形至之感。”意思就是老子跟你来这里,你就给老子喝白开水?虽然你在杯底画了茶叶……
凌萱儿微微一笑:“多谢公子嘉赏,这套茶具,是父亲生前最喜爱的一套,小妹以为,唯有如此,才能显示出小妹对殷公子的仰慕之情。”意思就是你要抱怨就去找我爹,反正你也找不到。
殷夏修养极佳地叹了口气,默默一口喝干了那杯水,动作迅速却优雅至极,简直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境界。
“公主殿下,在下以为,这种试探实在不是很高明,我们啊,都坦诚点吧……”
凌萱儿“呵呵”一笑,说道:“殷公子怕是误会了什么,小妹的心思就如这杯茶一般,并无杂质。”
鬼信!殷夏微笑着又给自己倒了一壶水,再一次优雅地喝尽。
凌萱儿在殷夏再次动手之前,一把抢过了水壶,一边给自己一滴一滴地倒水,一边柔声问道:“殷公子远自青丘来此,可需小妹做东,引公子一览朝歌风光?”
“不,无需公主如此麻烦。”殷夏心说老子不想被当珍稀物种围观。他目光很自然地滑到了殷羽身上,很自然地岔开话题,笑道:“这可是公主殿下的灵宠?真是可爱呢……”
你才灵宠!
不待殷羽发飙,凌萱儿先一步捏着他的后颈,将他拎到面前,眼神微妙地答道:“我家小九自然不是一般的狐狸,他可是看家护院、关门咬人样样精通呢。”
等等,你说的是隔壁大黄吧!殷羽冷汗顿时就冒了出来,看见女魔头一脸似乎很严肃的样子,不由得心生绝望。
岂知一边殷夏顿时拍案而起,咬牙切齿地对凌萱儿说:“公主殿下,你既然知道我殷夏是什么,何必当在下的面侮辱‘狐狸’这一神圣的词汇!”
啊咧,这么严重?凌萱儿闻此罕见地一呆。
殷羽也一呆。谁能告诉他,“狐狸”何时变得如此神圣?
殷夏严肃地盯着女魔头,正色道:“公主殿下,我殷夏今日便代表青丘千千万万狐狸向你讨一个……狐狸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