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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国与旻国曾经的交界处,有一小城,名谷柳。当年,承归雁宗所庇,平静安和,从未有战。现下,已是三更夜深,可谷柳城里却灯火通明,满城流光溢彩,似有盛事。
无人察觉,城门外信步走来一个乌袍男人,怀里抱着一个用黑布盖着的人。他一边沿街慢慢走着,一边朝怀里的人慢声细语:“认识这里吧?”
怀里的人并不出声,只是看着四周。
街上热闹非凡,时不时能见到隆国军士,披着甲衣,喝的醉醺醺地穿行于熙熙攘攘地人群。
乌袍男子走到城中心,选了一个角落靠着,将她面前的黑布摘了下来。
一片刺目的光明,晃地牧画扇眼睛生疼。眨了两下眼,才看清,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戏台。
戏台之上,有一个她很是熟悉的身影。女子身姿曼妙,风情万种,持一扇站在当中。半边脸上,画满了恐怖的花纹,像是魔鬼。只见她一开扇,冷冷笑着:“这归雁城十万冤魂历魄,倒是够我吸上一吸的~”
“……悠柔……”牧画扇喃喃。
只见女子对面站着一个华服少女,提剑上前:“呔,阳煞哪里走!”
两人你来我往,就这么斗了起来。
好一场大戏,阳煞牧画扇伏诛,景儿公主和息烽将军接满世荣光。
戏毕。
卸了戏服的悠柔,被谷柳城城主牵着手走了出来。
“这位,就是阳煞的贴身侍女悠柔。就是她,侠肝义胆,不惧阳煞之威,将阳煞所踪通报给景儿公主,想要挽救归雁城老百姓的生命。可惜,她晚了一步,归雁城还是毁了。那可是十万人啊!十万条人命啊!!!就这么被那个该死的妖女给杀了!!”那个谷柳城城主满眼泪光,一时间,竟哽咽了起来。一旁的悠柔擦去了眼泪,露出笑容说:“好在她是死了。”
光影婆娑,依如臃肿将死的光龙拖着一条巨大的尾,于牧画扇眼前扫成一片走马灯的回忆。
她记得三年前还是歌妓的悠柔,跪在她面前痛哭:“谢谢扇尊将我救出来,悠柔愿一生侍您左右,给您当牛做马!”她那时失笑将悠柔扶起,摇头拒了,说自己不若人世那些俗事,心只在扇上,并不需丫鬟。可悠柔在归雁宗宗门前长跪数日,她闭关出来,心软难耐,也就无奈依了。那时的悠柔,笑起来的时候,与现在没有任何分别,也是有两个酒窝,一个深,一个浅,好看的很。总会撅着嘴,眼里打着泪珠:“扇尊你今天又受伤了!”于此时,她也是这么好看,这么怜人的说,“好在,她死了。”同样的人,同样的人——为何,她牧画扇好像看见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不,不是陌生人,是杀父之仇的仇人。不然,她怎么能这么恨自己?可是明明前一天,她还在她面前说,“扇尊,我相信你,你绝对不是阳煞,等我去找人救你!”
她牧画扇,到底是死了,所以,才能见到如此荒唐的一幕吗?
台下的人更是激动,有痛哭一片的,有痛骂的,也有声嘶力竭恨不能生吃其骨挖其心的。
片刻,城主抬了抬手,停止了众人的喧哗,收拾了情绪,变成慷慨激昂:“阳煞牧画扇已伏诛,此乃一大盛事!所以,我宣布,谷柳城大庆三天,城主府大宴一日!!”
有一个小男孩,抓着母亲的手,抬头不解地问:“娘,他们说的,是扇尊吗?”
他的母亲赶忙捂住了他的嘴,紧张地四下看着:“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再喊那个名字!要叫阳煞!”
“可是,可是,他们说的那个牧画扇,就是扇尊啊~不是说,她是我们旻国的大英雄吗?不是她,保护了我们吗?而且,娘,你忘记了吗,治好你腿的,就是她给的药啊?”小男孩被凶的有些不高兴,瘪着嘴嘀咕。
“再瞎说我撕烂你的嘴!都说了,是阳煞阳煞!她是坏人!快回家!”小男孩被母亲一巴掌打蒙了,哇哇大哭,一路跑走,他母亲在身后追着跑。
两人都没注意,在一边的角落里,有两个人笼于黑夜。于他们四周,是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人们在歌唱,在舞蹈,在大笑,用所有能想到的祝礼在庆祝一个曾用生命庇佑他们的人的死亡。
他们脸上全部洋溢着幸福,有不属归雁城十万人的幸福,也有今天可以免费去城主府享用艳羡已久的大宴的畅意,更有想着,明天啊,明天他们就是隆国人的幸福,而不再是那个阳煞阴影之下的旻国之人。
昨日恩,今日仇。
“听说了吗,归雁城遗址准备建一座万魂碑呢~那碑下,镇的就是阳煞妖女牧画扇的尸体!”
“就应该这么做!”
“而且,息烽将军还命人依照牧画扇的样子,建一石像跪在那碑前,让她于千载万年都要叩拜谢罪!”
“她这种大恶人就应该受万人唾千人骂,就该背千世骂名,下十八层地狱也要跪着去下!”
人们慷慨激昂的说着,骂着,还相约哪日一起去参观,一起去在那个万恶之首牧画扇的坟前唾上一口,在她跪于碑前的石像上狠狠踩上两脚,撒上狗血,泼上粪便。
这些人啊——好像全部约定好了,也好像全部于这日失去了记忆。无人会愿在此时记得一个少女给他们尊者之庇护,会记得那个少女三年前在此以命博过荒兽救下他们这一整座城,会记得,她曾救过你,救过我,救过一旁那个唾液横飞一腔愤恨誓要去将她从坟里挖出来,将她挫骨扬灰的人。
没有人会想记得。
因为,我们现在过的很好——有命在,有戏看,有好酒,有好肉,有好女人。
一个高高在上的扇尊也好,一个祸国殃民的阳煞也好,只要死了,就好——又和我们,有甚得关系?
“牧画扇,看够了吗?”男人轻轻撩起她眼前的黑布。
牧画扇睁大的双眼里,两行血泪惊凄地流着,将满脸的绷带浸了个透彻。她嘴角起先是轻动,而后变成呵呵丫丫的抽搐,最后,变成一串串无声地大笑。浑身僵硬无法动弹的身体,在这一刻因为她疯狂的笑声剧烈的颤动起来,也不再管什么痛,不再管什么苦,溢满心口的苦痛化成一口浓烈的血被喷了出来。残余的生命力梭梭流逝,变成眼睛里无法宣泄的苦热。她抬起手试图去堵着眼睛,结果,却变成狂渲的潮涌,从指尖里涌出肆意的悲痛。
分不清是笑还是哭,她癫狂入魔。
她大笑,大哭,脆弱的人性在即将走完这短暂一生之时,好似暴在烈阳下的残影,在现实面前瑟瑟发抖。
佛说五蕴六毒皆虚妄。
原这人世给她牧画扇的,是一枕名英雄凄死的黄粱大梦。她一生秉心如剑,未曾伤过一个不该伤之人,未曾做过愧对他人之事,未曾言过一句不该言之语。视世人皆我兄弟姊妹,心如莲花台,然而?然她受剥皮剜骨之痛,世人却逞口舌之快。
没有人,曾过来问过她一句:牧画扇,你可会痛?
我从来不求世人待我如我待世人,我报你们热血,报你们真心,报你们我骨我血我肉,可你们戳着我入土的骨,入坟的肉,在我的墓碑上黑字濯濯将我一生注解成一个叛徒,一个罪人,一个人人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的万恶之首。
牧画扇啊,牧画扇,你半生所求,一生痴妄,所求何者?你曾求一生安宁,然世回你半生颠沛流离。你曾求国安家宁,然世回你国破家亡。你曾求一人知心,然世回你人面兽心。你曾求为英为雄护身后家园永世安宁,然世让你跪成一个千秋万载的大恶之名。
怀瑾,你说我有这个这这世上最刚正不阿,痴心决意的心,可却不曾告诉我,这人世间早已疮心痍骨,无一处可安放我的心。
许久以来,一直活过的岁月撕开了谎言的面纱,高高在上的信念,终于在这一瞬间坍塌。
这何其虚伪残忍的世界,你欠我牧画扇一个答案。
世人报我以狼心狗肺,那为何我还要善心赤骨?我亦可以。
世人报我以死以地狱,那为何我要遂愿入黄泉?我亦可活。
世人妄言我乃祸世阳煞,那为何我不成其所愿成人之美?
怀瑾,这人世既如你所言,容不得好人,容不下英雄,那我便如世人所愿,成一祸,成一害,祸得全天下,负尽满世人,只我逍遥,他人又如何?
男子轻轻抬头,兜帽掩盖的脸上只能看见棱角分明的下颌,仰着一个嘲笑的形度:“戏也看完了,你的时辰也到了。扇尊,上路吧。”他要收回牧画扇身体里如风中之烛的阳气,然扬起的手忽然被一只手狠狠地捏住了。
他垂目看怀里的人。
牧画扇黯淡空洞的眼睛里,只有一点点火焰,不明不暗地轻轻烧着。
他看的很清楚。
是火焰。
灼热的,剧烈的,隐蔽着的——只有地狱才有的火焰。
“我要活。”
“哪怕活的不人不鬼,不生不死?哪怕你一身修为尽废,此生都废人一个?”
“我,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