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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您用些饭吧,您可都两天没吃东西了…”红薇在门上轻轻扣了扣,便再也不敢弄出大的声音了,只是俯身贴耳在门口,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可是并没有什么令人惊喜的结果,屋内还是一如既往的沉寂。
“老爷,您不要伤心了,现在…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是您自己的身体要紧…”紫菱现在说话很小心,她在话语中再不敢提及“夫人”等等这种字眼,因为她怕在不经意间又触动了彭岳的心弦,她也怕自己会忍不住去想紫菱临死前的那一幕幕场景。现在她每晚都要做恶梦,每晚都要从噩梦中惊醒,毕竟,紫菱的死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进来吧…”屋内传出了那有些嘶哑但异常熟悉的声音,红薇先是一愣,她没想到彭岳会有应答。继而一喜,带着笑意推门进入了房间。
“老爷…”红薇低着头将餐盘放到了桌子上,抬头再看彭岳,他已经从榻边走了过来。
可是这种感觉却让红薇有些错愕不已,记忆中的老爷英姿飒爽,每次他从自己身边走过,都会让自己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可是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此时的彭岳一举一动都带着股颓丧之气,那之前充满神采的眸子现在如一潭死水般沉寂,再看不出半点生机,加上几日不曾梳洗,头发显得有些乱蓬蓬的。虽然是卧床几日,但是步伐看起来却像疲乏不堪似的。
“薇儿,帮我准备些热水好吗?我想梳洗一下…”彭岳有气无力地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望着桌子上的那些食物。
“嗯,好的,我现在就吩咐人…我亲自去准备…”红薇见彭岳开了口,而且说想要梳洗一番,心里不禁高兴起来,再加上心里一直对紫菱的事存着害怕与愧疚,连言语中都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彭岳摸摸自己的头,还是感觉有些痛,他想要梳理一下这几天的事情,可是头里乱乱的,让他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精神,一下子“母子双亡”,任谁也经受不住这个打击。
他已经向朝廷上了致仕的折子,他想要花一段时间好好陪陪紫菱,他想要好好静一静,他永远也忘不了紫菱死前那一直睁得大大的眼睛,都怪自己,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在紫菱身边,可是现在竟是连后悔也来不及了…
紫菱的丧事办得有些潦草,不是彭岳不重视,而是彭岳实在没有心情去处理这种形式上的事了,只是把这件事情交给府上的管家全权负责了。整个丧礼彭岳都没有出现,只是在紫菱的棺木被抬走时,彭岳才在没有人的地方,远远地看着“紫菱”在自己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彭岳心里清楚,紫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亲人,那些前来吊唁的人大部分都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而来,没有什么真心实意的,也许除了自己,也只有这府上的几个下人还知道伤心吧,这也是彭岳不愿意丧事大办的原因。因为这场丧事如果办得轰轰烈烈,倒不是对紫菱多深的祭奠了,而变成了官员之间相互结交的又一个机会,彭岳再也不想这样了,他再也不想在丧事上听见有关紫菱的任何的风言风语了…
“老爷,热水准备好了,您是现在就去…还是…”红薇在一旁不算大的声音,将彭岳从神思中拉了回来。
“额…我现在就去…”彭岳边说边拄着桌子站了起来,有些颓然地走向了屏风后面。
记得自己之前常常和紫菱在这里一起沐浴,这里仿佛还回荡着紫菱那含羞带怯的笑声,她那氤氲在雾气中的红扑扑的小脸,她和自己欢笑嬉闹时婀娜俏皮的身影…彭岳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此时红薇坐在外面,看见彭岳脱衣服的动作清楚地映在屏风上,紧接着是彭岳如水的声音,水在彭岳肌肤上一点点流过的哗啦啦的声音,红薇不禁羞红了脸,这是自己第一次在老爷沐浴的时候如此地靠近他,红薇感觉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得一直在跳。
“老爷,用不用…用不用婢子帮您?”红薇的声音显得有些轻飘飘,颤巍巍的。
“额…不用了…”彭岳此时倒是忽视了红薇的存在,“你先在外面呆着吧…”
“嗯…”红薇轻轻应了一声,一股喜色在脸上蔓延开来,他竟然没有叫自己回避,莫不是今晚…可是想到彭岳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红薇忽然又断了心思,他那么爱夫人,怎么会…红薇忽然又想到了紫菱,一股寒意顿时袭上心头…
这是老爷和夫人的房间,夫人临盆时就在这里,夫人就是在这里喝的那晚药,就是在这里…红薇忽然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感觉好像紫菱就在这屋里头,就在某个角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就是她临死时的那种眼神,瞪得大大的非常骇人,她好像正一点一点地在向自己靠近,她正哭着和自己说话…
“啊…老爷…”红薇哆嗦着身子,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她只是想有个人应一声,只要知道这个屋子里还有别人,也许自己就不那么害怕了。
“怎么?有什么事?”屏风后面的水声一下子消失了,彭岳那从屏风后传出来的声音好像带了一股热气。
其实红薇刚才喊出声音来就后悔了,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啊…老爷,这饭菜都凉了,用不用我再去热一热?”
“哦…不用了…”彭岳一声简答的应答,房屋内又静了下来,只剩下那哗哗的水声。
“幸亏老爷刚才没有叫我去热饭,要不然外面那么黑,如果遇到了夫人…”红薇有些战战兢兢地望望外面漆黑的夜,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仿佛黑夜里有什么骇人的东西。其实她并不怕黑,只是刚才在屋中受到了惊吓,这时候再出去,那就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起自心底的寒意了。
“薇儿帮我拿套衣服来…”彭岳从屏风后传过来的声音一下子把红薇从思绪中惊了回来,“我刚才…忘记拿了…”
“是,老爷…”红薇欣喜地答着,屋子里有人应着话,刚才那股惧意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浴桶旁边还绕着一团雾气,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彭岳半倚在浴桶边缘,一头沾着些水珠的黑发搭在外面,背部宽阔厚实的曲线若隐若现,红薇只瞄了那么一眼,便红着脸飞快地跑了出去,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其实在下人面前,主人都是不太避讳的,可是红薇知道这个老爷不一样,他真正把一个下人当做人看,况且心里面有鬼,红薇的神情动作也就跟着不自然起来。
“老爷,您洗完啦…”红薇刚才在这里做得本就有些拘束,现在一看到彭岳出来,便赶忙站了起来。
“不必拘束,你做吧…”彭岳也没瞅红薇,只是摆了摆手,便跟着坐到了座位上。
红薇此时再看看刚刚沐浴完毕的彭岳,好像一下子又恢复了往昔的神采,微红的面皮上,鼻挺眉浓,唇红齿白,翩翩俊朗,当真气度不凡,只可惜眸子中还是像藏着事情一般,有种黯然神伤的感觉。
“老爷生的当真俊俏!”红薇在心中暗暗叹道,此时抬起头再看彭岳,他竟兀自吃起了东西。
“现在夫人去了,也许…”红薇又不禁遐想起来,虽然她知道她不可能像紫菱那样,但是也许她能得到一个妾的名分,这样她也就知足了。
其实一开始红薇是不敢有这种妄想的,她一直觉得自己能做个通房丫头就很知足了。可是当她知道紫菱以前也是个丫鬟时,她便不这样想了。她之前也是丫鬟,身份也比我高不到哪里去,凭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虽然她长得比我漂亮一些,而且自己又有那么不堪的过去,可是…可是自己也没奢求过做正室,自己只想做一个有名分的妾,自己只是不想再做丫鬟了…
“薇儿,陪我说说话好吗?”彭岳停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看看红薇,“我现在心里头…很难受…”
“嗯,好!”红薇兴奋地点了点头,一阵喜悦霎时间在心里蔓延开来,不过她还是装出一副顺从甚至略带怯生生的模样说道,“老爷,您不要伤心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只怕…只怕夫人知道了您这样,也会难受的…”红薇终于在紫菱死后第一次提起了她,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但是为了劝慰彭岳,她还是犹豫着说了出来。可是现在眼前坐着这个英俊挺拔的男人,红薇好像感觉不到什么惧意。
“我现在只是…只是恼恨我自己…”彭岳苦笑着摇了摇头,“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原来我愧对了那么多人…”
“老爷,您…您哪里有…”红薇想了想,还是闭口不言了。因为她知道此时彭岳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而作为一个聪明人,此时此刻是不应该说话的。
彭岳轻轻一笑,也没在意红薇刚才那句没说完的话,“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说…你说菱儿死前会不会恨我?我竟然偏偏要挑在那一天进宫,结果最后…连菱儿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我好后悔…”彭岳抽了抽鼻子,不再往下说了。
“不会的,夫人不会怨老爷的…其实夫人只是…”,红薇突然想到紫菱临死前一直哀呼的“韵哥哥”,还有她身体已经冰冷时但却一直睁得大大的眼睛,谁能保证她在那一刻心中没有一丝怨尤呢?
“你不用说了,那些事…我心里都清楚…”彭岳的语气变得哽咽起来,连眸中也隐隐含了些泪水,“我和菱儿成亲之后,真可以说是…聚少离多,就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就南下了两次,我现在…现在多希望能多留出来点时间陪陪她,可是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彭岳突然又想起了之前自己在书房处理政事时,即使紫菱是在有身孕被自己嘱咐好好休息的情况下,她也会偷偷溜到书房和自己腻上好一会。每次自己朝堂归来时,深夜回房时,紫菱那热烈企盼的眼神,还记得南下回来的时候,紫菱那兴奋得难以自已的样子,晚上二人在床榻上的缠绵悱恻,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像个小猫似的和昏昏欲睡的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些场景几天来不断回荡在彭岳脑中,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
“你说是不是人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只有永远不可能…再拥有了,才懂得怀念?”彭岳凄然笑道,两行清泪却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现在好痛苦,好难受,我竟连一个补过的机会都没有…”
“老爷,您…您还拥有很多,您不必…总是纠结于过去…”红薇见彭岳这个样子,也不能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了,可是话说出口,她又觉得有些不妥。
“拥有很多?”彭岳手拄在桌案上,惨然望向窗外,泪水流到嘴里竟浑然不觉,“我怎么觉得我现在好像一无所有似的,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追求什么,一下子回过头来才发现我竟然是什么都没有,追逐的过程中连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失去了…”
“老爷…”红薇听彭岳这样一说,竟也是忍不住撇撇嘴想要哭,这一瞬间,她所有自私的想法一下子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甚至开始怜惜起眼前这个看似高不可攀的男人了。
其实每个需要人们仰望的人内心都有自己的苦楚与伤痛,只是平时不为人所见罢了,正如眼前这个男人,在外人眼中,他仕途显达,荣华富贵,可是谁又能理解他此时内心真正的感受呢?现在的他凄凉,无助,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安慰,就是一个和所有人都一样的普通人…
“薇儿,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堵在我心里,堵得我好难受…”彭岳此时擦了擦眼泪,敛了敛刚才的悲容,可是头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我知道我该给予她足够的信任,我不该怀疑她,我甚至不该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到她身上,可是我不仅这样做了,还惹得她…”
“老爷,您…在说什么?”红薇以一种疑惑的表情看着彭岳,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茬。
“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做,可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做了,我现在感觉好羞耻,我就像一个…像一个混蛋!”彭岳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可是忽的又垂了下去,“我做了一件为人所不齿,为自己所不齿的事,我不想对别人说,可是堵在我心里又实在太难受,我…”
“老爷,如果您…”红薇咽了口唾沫,有些怯怯地望着彭岳,“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对婢子讲,婢子保证不会说出去…”
“我…我找人验了菱儿临死前喝的那碗止血药…”彭岳的声音非常小,好像做了什么非常惭愧,非常见不得人的事情。
红薇听到这,心儿忽的一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那…那碗药…夫人不是喝了吗?”
“是啊…她喝了一碗,连碗都打碎了…”彭岳此时的表情就好像僵在了那里,“可是不还留了一碗没有喝吗?我…我找人验了那碗药,只是…只是一碗普通的止血药,什么也没有…”
“啊…原来是这样…”红薇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果真只是一碗止血药…
“不对!”红薇猛地睁开眼睛,心中一声惨叫,小手忽的攥成了一个拳头,“既然剩下的那碗是止血药的话,那么夫人喝的那碗…”
就在这几天,红薇还不停的在心中劝慰自己,告诉自己说也许紫菱喝的就是那碗止血药,她是自然死亡,不关自己的事,其实自己真的不想这样。可是照现在彭岳的说法,紫菱喝的却是那碗放血药,而自己就是杀害紫菱的真正凶手!
当然,彭岳此时正沉浸于自己的悲痛情绪之中,自然是没有注意到红薇这种细微的情绪变化,可是红薇此刻内心确实是波澜重重,那种刚刚消失的恐惧感马上又袭上了心头。
“薇儿,你…乏累了?”彭岳见红薇在那里一直紧闭着嘴唇低着头,身体还不住地打着摆子,虽然有点好奇,但是也无心询问,想想刚才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便也不想和红薇再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红薇慌张地摇摇头,好像还有点答非所问。
“哦…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彭岳摆摆手,起身就要往榻边走。
“是,老爷…”红薇向彭岳行了个礼,想也不想,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她现在一点别的心思也没有,只盼着快点逃离那个屋子。
可是逃出了屋子,走进了黑夜,她的心情并没有好一些,心中有鬼,走到哪里都是令人恐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