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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陆意之早早去上朝了, 王昉因着心中有事也就未曾再睡…
她披了件外衣半坐起身,跟着是把靠近床头这块的床幔挂到了金钩子里, 她手撑在眉心处轻轻揉着,一双杏眼是微微抬起朝那覆着白纸的菱花窗看去…外头的天色还有些昏沉,瞧着半暗不明的,估摸着时辰还早。
玉钏听见里头的声响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待见到王昉已半坐起身,她一面是伸手把另一边的床幔放到了金钩子里,一面是取来一盏温水奉给人, 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昉眼下的乌青却是比往日还要深一些, 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您昨儿个又没睡好?”
“嗯…”
王昉的确有些渴了,便取过茶盏喝了口温水…
等喉间稍稍润了些, 她才把茶盏重新放到了玉钏的手中。
她昨儿夜里的确未曾睡好,卫玠的事还未曾解决, 便又出了青夭的事…王昉想起昨儿个刘谨离去前与她说的那些话, 她怎么都没想到刘谨竟然会和她直接讨要青夭, 还这么隆重其事生怕青夭受了半点委屈。
王昉原是想问一问陆意之…
可这到底是天子的私事,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不好随意说道什么…她心下思绪微微一转,跟着是开了口:“你让青夭进来。”
玉钏闻言自是一怔, 今儿个青夭不当值, 不过既然主子发了话, 她自然也就什么都未说…她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 又替人掖了掖被角才屈膝一礼先告退了。
没一会功夫——
青夭便打了帘子进来了, 她的身上仍旧穿着一身青色衫裙, 一张风流面容即便未施粉黛也依旧很是好看,只是还是能从那一双眉眼之间瞧出几分疲态倦容…可见昨儿夜里她也未曾睡好。
她是先朝王昉恭恭敬敬打了一礼,跟着便低着头跪倒了床前,一如旧日恭顺谦卑。
王昉看着跪在眼前的青夭,一时未曾叫人起来。
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一双眼轻轻半敛却是仔仔细细看了人一回…跟着才开了口:“你往日可曾见过陛下?”
青夭闻言忙开口说道:“奴除了上回与您进宫的时候见过陛下一回,往日便再未见过。”
她心里也觉得奇怪,昨儿个陛下那句话倒似她往日曾见过他一般。可是她明明只见过他一回。何况上回在宫里,她心里谨记着规矩一直都是低着头的,连他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若要说真正见过,昨儿个却还是头一回。
王昉与青夭主仆几年,自然知晓她这话未曾添假…她也未再这处纠结什么。何况不管她如何纠结,刘谨昨儿个既然发了话,那么必然是要定了青夭,她想到这便开了口:“那你可愿意——”
她这话刚刚起了个头便又想到——
对方是天子,天子已发了话,哪里有青夭愿不愿意的份?
王昉想到这便又深深叹了口气,她趿了鞋子半坐起身,跟着是弯腰握着青夭的手把她扶了起来…伴君如伴虎,她心里是真的为青夭有几分担心。好在前世刘谨对青夭是极好的,想来今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虽说宫中不易…“
”可昨儿个陛下既然如此郑重,可见心里头是有你的。”
王昉一面握着青夭的手,一面是酝酿着话开口说道:“何况如今宫里除了那位已进了冷宫的言贵妃,便只有一个孟昭仪…那位昭仪娘娘我也曾见过,瞧着倒是个好相处的,你去了那处也不必怕。”
青夭一直静静地聆听着…
等到王昉止了话,她才轻轻应了一声:“您放心,奴都省得的。”她知晓主子话里隐含的担忧,皇城宫闱那样的地方,有着太多黑暗和阴私…她知道主子是怕她进了宫以后难以应付。
只是…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避无可避那么只好迎头而上。
青夭想起昨儿夜里那个男人问她“愿不愿意跟她走…”
那个时候她委实是怔住了,她知道自己的容色的确不错,他要讨要她,她并不奇怪…令她怔楞和奇怪的是他的态度,是他那双微微低垂眼中透露出的温和,她能感觉到站在她眼前的这位天子,并不是拿着皇权在逼迫她。
他是在与她商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他说“有时候真是羡慕九章啊,能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伴其终生…”
他说“这么多年我其实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身边的这些人就像毒蛇,只要我合上了眼睛,他们就会吐出那长长的信子朝我逼近。”
…
那个时候…
她仰头看着他,只觉得这颗心一下子就软了。
…
青夭一直低着头。
王昉自然也未曾察觉到她面上的神色,她仍旧握着青夭的手絮絮说道:“你要进宫,总得换个名头,若不然日后只怕有人会拿你的身份说事…”她想到这便又重新开了口:“这样吧,我午间回趟家与母亲商量下,给你安一个程家表亲的身份。”
程家在顺天府…
何况程家的名声在这金陵城、在那百官的眼中一直都很好…青夭以程家表亲的身份入宫,身份也能高出不少。
“这怎么能行?”青夭闻言忙抬了脸,她一双柳叶眉轻轻折了几分,口中是跟着一句:“奴身份卑贱,怎么能…”程家她是知道的,如今程家的老太爷是先太子太傅,先帝便是由其教导。
而朝中那位程大学士亦是程家的嫡子…
这金陵城中无论是官员还是普通百姓,提起这个程家哪个不夸赞?这样的程家于她而言委实是太过厚重了些。
“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
何况她的心中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王家如今并无人在朝中为官,即便还占个老牌士族的身份,可比起往先却还是薄弱了许多…若是按照前世的情况,青夭可以一直得宠,那么往后对阿衍、对王家而言也未必没有助力。
青夭见王昉态度坚决便也未再多说什么。
她收回手站起身,恭恭敬敬朝人磕了三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对奴的好,奴会一直记着。”不管王昉有没有别的私心,可这些年主子对她的好不是假的,这一回她要替自己好好安排也不是假的。
王昉见此是伸手扶起了她,口中跟着一句:“再过些日子,却是该我向你跪拜了。”她这话虽是趣话,却也属实。
她这话刚落,似是想到什么便又跟着问了一句:“青夭这个名字,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
“奴原姓江,名采莲。”
…
青夭要进宫的这桩事,自然瞒不过姚如英…
何况王昉和陆意之也从未想过要瞒她,因此午间的时候王昉便亲自走了一回东院与姚如英说起了这么一桩事。
姚如英听闻这番话还是怔了一回,她是知晓昨儿个刘谨来陆家的事,这府中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何况刘谨这回来也不算隐蔽…可他既然未曾伸张,他们自然也只当自己是个瞎聋之人,不曾理会了。
她亦知晓昨夜天子特地留了陶陶身边那个丫鬟说话…
青夭这个丫鬟姚如英往日也曾忌惮过,生怕她容颜太甚免不得心高气傲做出些旁的事来,可这些年她冷眼旁观看下来倒也的确算得上是个本分的。
姚如英心中原本想…
一个丫鬟,天子看上了也就看上了。
何况天子登基这么多年,除了那个早年就跟着他的孟昭仪便只有一个言贵妃,如今言贵妃因淮阳王的事被打入冷宫,这偌大的后宫只剩下一个孟昭仪,偏偏还是一个身子受损的昭仪…皇家后院最重要的便是子嗣,天子如今年岁虽还不算大,却也不算小了。
他难得看上一个人,他们自然会遂了他的心愿。
可姚如英却未曾想到——
天子对这个丫鬟竟然如此珍重,如此上心…这可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姚如英手中握着茶盏,眉心是轻轻拧着…她是饮下一口热茶才开口说道:“这些话是陛下亲自与你说的?”
“是…”
王昉心中明白姚如英的忧虑,她的手中亦握着一盏茶,闻言是又答道:“那会夫君也在身边,媳妇心里也疑惑,不过陛下的事,媳妇也不好过多打听。”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不过既然夫君也未说什么,可见这事应该没什么要紧。”
姚如英闻言,先前那拧着的眉心倒也松了开来。
自打九章接任了那个都督的位置后,本事也是越发大了…既然他未说什么,可见这桩事的确是没有什么。她想到这便搁下了手中的茶盏开了口:“既然陛下如此说了,那么我们自然得替她安排好…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媳妇心中倒是有个想法,只是还是想与母亲再商量一番…”
王昉把茶盏落在一侧的高案上,待把先前与青夭说过的话重新说了回,才又跟着继续说道:“媳妇想着程家在顺天府离得远,旁人即便要打探什么也难。”
姚如英听闻这话却是笑着点了点头:“你想得很周到…”
程家的名声在金陵城中一直很好,青夭若是以程家表亲的身份进宫倒是的确不错。
她思及此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跟着一句:“既如此,你现在就去一趟王家,把这事先与老夫人说上一遭…早些落实了才好。”
“是…”
…
千秋斋。
王昉过去的时候…
傅老夫人正抱着元元逗弄着,小孩子长得快,这会已经“咿咿呀呀”听会说些话了…童言稚语,清清脆脆的,格外有趣。
半夏打了帘子先与傅老夫人通传了一声,跟着便又迎了王昉进去。
傅老夫人手中仍抱着元元,眼看着王昉走了进来,口中便笑跟着一句:“大中午的,暑气还在,你怎么过来了?”她这个孙女往日最是怕热,今儿个倒是奇了,她看着人额头上布着的汗,便又与半夏说了一声:“让小厨房去做一碗冰果子。”
“是…”
半夏笑着屈膝退下。
“祖母…”王昉心中即便再急,这会也还是恭恭敬敬先朝傅老夫人打了一礼…跟着便又看向梁姨娘,一道问了一声安。
梁姨娘的面上仍挂着清清浅浅的笑容,她比起往日瞧着是圆润了些,只是那一份气质却依旧很好…她看着王昉亦与她打了一礼,跟着才又与傅老夫人笑着说道:“元元估摸着过会也该睡了,妾先抱回去吧。”
四姑娘大中午的回来,可见是有事要与老夫人商量…
他们在这处待着自然不便。
傅老夫人见此也未曾说话,她把元元交到了梁姨娘的手中,等人退下才朝王昉伸出手,口中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昉坐到了傅老夫人的身边,她是握着帕子先拭了回额头,跟着才把昨夜的事与人说了一回。
“什么?”
傅老夫人听闻这番话却着实是怔楞了一回——
她素来平稳的脸上这会满是怔楞,傅老夫人侧头朝人看去,待见到陶陶面上的神色时,脸上的神色与心中的惊疑才一并压了下去。她倒是未曾想到那个丫鬟竟然有这样的好福气,得天子青眼,还能让天子如此上心…如今后宫空虚,若是这个丫鬟日后能诞下一子,只怕这福缘还深厚着。
傅老夫人思及此是敛了眉目——
她手中握着那串佛珠轻轻转动着,脑中却是细细想了一回。
程家是旧臣,如今又有程愈在朝中,不管是老臣还是新臣想必都会认可这个身份…她想到这便开口说道:“既然陛下亲自下了密旨,咱们自然得好生替他操办这一桩事…你的法子很好,回头与你母亲说上一说,让她早些修书一封送去程家。”
何况这事于王家也是有益的…
如今王家日渐衰弱,若是宫中有个人,日后对王家而言也未必不会是一个助力。
傅老夫人想到这便又重新开了口:“等过段日子,你便把她先送到王家来…有些宫中的规矩她还是得好生学上一番。何况日后她出门,家中有你母亲在,旁人也不会说道些什么。”
王昉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
这事先前在陆家的时候,她与姚如英也已商讨过了…既然青夭以程家表亲的身份进宫,自然不好从陆家出门。
…
日子过得很快,一下子就转入了九月。
落了几场秋雨,天也越渐凉了…淮阳王起兵谋反的事依旧闹得金陵城中人心惶惶。如今这满金陵的茶楼、酒楼论得最多的便是这一桩事,倒是未曾想到在这九月刚起了头的日子里,这金陵城中又出了一桩事。
却是说天子昨日亲赐一道旨意送于王家。
这些士族门第收个圣旨原也不是大事,偏偏这次登门的是天子近侍…能让其亲自登门的,近两年来也只有两桩。头一桩是封武安侯为一品太保,另一桩便是封陆意之为都督同知,令其领兵对战燕北。
因此这回送于王家的这一道旨意,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只当天子这回是要从王家挑一个人去与淮阳王对战。
等他们细细打听了一回才知晓——
天子这回拟得旨意却不是为了打仗,也不是派谁去与淮阳王对战,而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原是程家表亲,姓江名唤采莲,不知什么时候被天子看上了,这回竟然得天子亲自下旨,封其为贵妃,又赐“莲”字为封号,礼聘其入宫。
这桩事自是引得金陵城一片哗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帝王家的宫闱事自然是最引人关注…
一时之间,自然流言纷纷,倒是让这金陵城中的茶楼又多了不少戏折子。
而朝中百官更是思绪纷纷…
如今这晋宫之中除了那个恍若被废的言贵妃可再没有别的妃位了,现在竟然来了这么个和程家沾亲带故的贵妃娘娘,他们心下自然免不得要乱想一回…若是这位贵妃娘娘日后有了皇子,只怕那中宫的位置就非她莫属了。
可不管旁人怎么猜测,怎么议论——
江采莲还是在这个舒爽秋日里的一个晴朗天里进宫了…天子予了她一个体面,宫辇华服,宫人随侍,一个都未曾少,这幅模样却是要比当日那位言贵妃进宫之际还要多几分气势。
…
太和门前。
如今日头已渐渐高升,却是已到了下朝的时辰。
秋日的天气已越渐凉爽了,可在场的百官却有不少冒出了冷汗,近些日子朝中之事论得最多的便是淮阳王起兵谋反的事…淮阳较金陵路程并不算近,可这位淮阳王却不知是有如神助还是因为旁的,一路过来甚是顺畅,才几月功夫却已折了大晋不少城池。
刘谨当众发了几通脾气,又接连颁发了几道命令,跟着便径直退了朝。
等到天子近侍重新说了一声“退朝”…
众人才纷纷往外走去,几个官员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拭着额头上的冷汗,口中说得自然是淮阳王的事:“那位淮阳王难不成真的有神助?郾城李将军领两万大军竟然都敌不过他,若是按着这个进程,只怕不用数月他就要兵临城下了。”
“现在外头的人都说这位淮阳王只怕是天命所归,若不然怎么他一路过来如此顺畅?”
“听说顺城、郦城这两处地方,这位淮阳王人还没到那城门便已打开了,当地的太守亲自把人迎进去了。”
说这些话的大多都是金陵城中的京官——
这些年过足了舒坦日子,就连战场都没去过,又怎么可能瞧见过兵临城下的模样?
自然也有一些武官压低着声音低斥道:“什么天命所归?都是些贪生怕死的鼠辈,那淮阳王统共也不过几万兵马,我们城中这么多人,光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时锦绣文章倒是写得快,一碰到事就畏畏缩缩只会说什么天命,呸!”
这里起了头,旁人自然也说起了话…
若不是还在皇城之中,只怕这文、武官员就该对打起来了。
陆意之和程愈两人走在最后,他们一个看起来风流不羁、一个看起来清俊隽永,与前头这幅场景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程愈手中握着笏板,眼看着前头这幅画面,眉眼如故,口中是说道:“都督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又有什么用?”陆意之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笑,闻言亦不过淡淡发了话:“淮阳王其人好大喜功,不足为惧…只是我好奇的是,那人究竟想做什么?”
程愈闻言握着笏板的手却也收紧了几分…
即便陆意之未曾说清,可那人是谁,两人却心知肚明。是啊,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呢?顺城、郦城的太守都是他的人,这两处地方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他这样拱手相让,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些年——
他们可从未听说过他与这位淮阳王有什么交涉。
何况以那人的性子,也不像是会为淮阳王做事的人。
两人这一路倒是未再说起别的话,临来至皇城外的时候,陆意之才看着程愈开口说道:“对了,岳母让我与你说一声,三日后便是你的生辰,你去年在大名县也未曾大办…按着她的意思,这回打算替你好好操办一番。”
程愈闻言却是一顿——
他倒是忘了自己的生辰快到了。
他原是想拒绝的,只是临来张口却还是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