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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棚子门前不远处砌着口泥灶, 高玉蝉拿把水壶坐到了泥灶上, 捅开下头的星火, 又加了把柴禾,烧起开水来。
他又端出两个木桩凳子, 让钱雪坐了, 提着吊桶去后头水库打了水回来, 就着吊桶给钱雪清洗了伤口, 待着水开, 晾凉了又清洗几遍,捣了草药泥给她重新敷上。
额头上一个半寸长的伤处,血是不流了,疼得有些厉害, 钱雪表情纠结。
“丫头,别担心, 伤口靠近发际线,到时刘海散下来, 也就看不出了, 养上一阵子, 你正长身体, 也不会留下什么伤疤的。”高玉蝉温和道。
他手法娴熟, 敷药,扎绷带, 一气呵成, 不大会功夫就帮钱雪处理好了。
“爷爷, 你是大夫。”
钱雪摸摸包扎好的脑袋,很是肯定道。
“略懂些医术,以前凭此混些饭吃。”高玉蝉沉默一瞬,淡淡回道,一边收拾好染血之物,又让钱雪脱了布衫,取出他一件干净的衣服给她穿了,自换了衣服去后头清洗。
钱雪好奇心起,忙跟了过去,“爷爷,你真是大夫啊,这些草药是你自己采摘的。”
草棚子顶上摆了两三个草簸箕,正晾晒着些草药,其中有个簸箕里晒着些枸杞和菊花,其他不认得,这两样钱雪可不会看错。
高玉蝉搓着钱雪的小衣裳,低低应了声,“来了这边会受个小伤什么的,也没什么药,采上一把晒干了随时可用。”
“爷爷,那你怎么会来这儿,你家人呢?”
这回他沉默的有些久,轻声道:“丫头,这世上的事,就像风一样,令人琢磨不透,不知哪天就会犯了忌讳,爷爷当时写了个文,没认清形势,现在在这儿是接受改造的,家人嘛,不在这里。”
联想到刚才邓勇明和刘飞骂的话,钱雪也是明白了,这恐怕就是站错了路线的大师,一身的学问啊。
要是能跟大师学习学习,那不就是一大幸事了。
“爷爷,别担心,我们有时会拐个小路绕个弯啥的,只要我们站正了,历史总会还与真相,给人一个公道的。”这话她说得肯定,一九七八年三中全会后,该受的冤屈也都平反了,这可是历史。
高玉蝉猛得抬头看向她,小丫头才及他半胸高,因失了血,一张小脸白生生的,半个脑袋还缠着纱布,头发乱糟,看上去有三分可怜,可一双眸子却是晶亮,话语铿锵有力,一股明朗坚韧之气直袭而来。
“爷爷,公正一定会到来的,我们要坚持住。”她握拳,加重了口气,坚定道。
“哈哈,好好。”
高玉蝉半白的头发在刚才一场闹剧中被揪下不少,唇角带血,眼圈发乌,整个人颓丧可悲,可此时一笑起来,眼神都亮了,儒雅方正,如岭上翠竹山巅青松,大风刮不倒,厚雪压不折,凛凛然令人心折。
这样才对,钱雪盈盈而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爷爷,我来帮你一起洗吧。”
“不用,你去坐着,等下爷爷烤地瓜给你吃。”
高玉蝉的心情云开日出,因着钱雪的话把心头几年郁堵都散了,又暗自摇头自愧,自诩经纶满腹,竟还没有个小丫头看得穿,自是把以前经历的苦难当成了人生考验,重燃起生活的希望来。
等孟向东听得消息,一路找寻过来时,一老一小正围坐在土灶前,捧着喷香的地瓜吃得欢实。
他一下笑了,“阿雪,弄成这付惨样,还不改馋嘴。”
“向东哥,快来,地瓜刚烤好的。”钱雪欢喜道,忙起身拉了他,又向高玉蝉介绍道,“这是孟向东,我向东哥,最是待我好的人。”又向孟向东道,“这是高玉蝉高爷爷,可本事了,会看病。”
“高老先生好。”孟向东颔首,笑着跟高玉蝉打了招呼。
高玉蝉打量他几眼,心头赞好。
好精神一个少年!疏朗磊落,如一株小白杨般挺拔,令人眼前一亮,望之心喜!
“孟向东,好名字!”他赞道。
孟向东有些耳热,“一颗红心向党,跟着毛.主.席走。”
高玉蝉飞快接到,“一切听从党的指挥。来来来,今天有地瓜,味道还不错,不要嫌弃。”他翻着地瓜,选个熟烂的递给孟向东,“今天阿雪丫头救了我一命,倒伤了脑袋,我很是惭愧啊。”
“爷爷,我们都没事,这不挺好嘛。”钱雪笑道。
这个老头,孟向东前来水库钓鱼时偶尔得见,可并未在意,搜寻记忆深处,倒隐约有这样一个人物,世代书香,中医圣手,可惜在后来十年黑暗中也如他父亲一般,冤屈死了,最后平反时,遭人叹息了一回,也无可奈何。
高玉蝉,省城有名的文学大家,中医圣手。
阿雪能跟他学习学习,倒是非常不错。
因为他与父亲同样的遭遇,更觉亲切一成,孟向东忙双手接了地瓜,笑呵呵吃了。
怪得他跟钱雪处得好,俩人所想皆是差不多。
三人边吃地瓜边互相熟悉了下,高玉蝉一人住在此地,受山洼村生产小队监管,接受劳动改造端正思想,垦地种菜,收粪堆肥,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
学校后山的几块荒坡都归他负责了,玉米大豆,地瓜菜园,种好了上交生产小队,自己只落个半饱。
“刚才我过来时,看到楚校长正带了几个学生过去菜园,应该是要帮着收菜。”孟向东道。
高玉蝉坐不住了,“向东,你先带阿雪回去吧,我要去看看。”他一脚轻点着,一瘸一瘸走到一旁,摸了摸搭在一丛灌木上头晾晒的小衣裳,已干了七八分。
“向东哥,我们也去帮忙收菜吧。”
“不用,阿雪脑袋受了伤,还是早些回家休息,再说了,别人看到你们与我在一起,对你们不好。”高玉蝉一边拒绝,一边拿下小衣裳,让钱雪换了。
“有什么不好的,我不在乎。”钱雪道。
孟向东目光深邃,牵过钱雪的手,应道:“好,那我先带阿雪回去,下次再来。”
高玉蝉笑了,很是赞许地点了点头,回身收了东西,把草棚门带上,用一根绳子系住,对两人似解释似自嘲道,“破屋里还有几个地瓜,别给野狗叼了去,到时我就要饿肚子了。”
“高爷爷,这屋子你冬天怎么住的呀,四面漏风,大雪没压塌?”
从风雅中回神,再看屋子,实在不能住人,钱雪感慨道。
“压塌了半边,后来又撑上的,刘支书也怕我给冻死了,特意拿了床棉被过来,冬天里我在屋里做了个火塘,烧些柴禾,坚持着也就过来了。”高玉蝉道,“走吧。”
“过了这个农忙,我给你修房子。”孟向东道。
“你个娃娃,还懂修房子!”高玉蝉笑。
“高爷爷,你可不要小瞧向东哥,他什么都会。”钱雪自豪道。
这么赤.裸.裸的夸奖,孟向东都被夸得脸红了。
高玉蝉大笑。
三人说笑着正往坡下走去,小道上急匆匆跑来一人,焦急喊道:“高师傅,快随我去看看吧,队里的一头牛要生小牛犊,生不下来啊。”
“那头大黄牛要生了。”高玉蝉惊道。
“从昨天夜里就开始发动了,可生到现在还没有生下来,看样子不大好啊,小牛要保不住。”
来人五十多岁,一身大汗沾湿了短褂,混着牲畜栏里特有的那种味道,冲到三人面前,脏污大手一把抓住高玉蝉,拖起他就走。
高玉蝉不及说什么,就被带走了,钱雪和孟向东对视一眼,飞快跟了上去。
牛栏在生产队的仓库大院里,最侧边的一间屋子,青砖大瓦,看着比村民的屋子敞亮多了,里头隔了三个畜牲栏,大黄牛就在最里头的一个栏里。
钱雪和孟向东赶到的时候,屋子里已站满了人,七嘴八舌闹哄哄的。
“安静,安静,这样大声说话,母牛会更加焦躁,大伙都让开些。”
高玉蝉举起双手,快速喊道。
“谁,他,高玉蝉,他怎么来了?”有人嘀咕道。
“他不是在省城当医生的嘛,也许他能让母牛平安落产。”
大家议论了几句后安静下来,可也没人愿意离开,都等着看母牛平安产小牛呢。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蹲身检查倒卧母牛,把手臂从阴.门伸进去摸胎儿,过得一会,他抽出手臂,低头借干净的肩膀推了下眼镜,对上一旁等结果的严肃老者,说道:“胎儿太大,生不下来,用牵引绳帮助吧。”
“什么牵引绳?”
拽着高玉蝉过来的那人,抢先开口问道。
严肃老者看到他带来了高玉蝉,很有些不满,可此时也顾不上发脾气,只狠瞪了他一眼,转头问年轻人,和声道:“用绳子把小牛犊拉出来吗?”
年轻人肯定地点点头,用一种说今天天气很不错的轻松语气道:“母牛已经生产了好几个小时了,我摸着胎儿情况也正常,牛头在下,牛尾在上,并没有倒产,只是胎儿个体太大,母牛没什么力气了,用牵引绳套了牛蹄,帮忙拉出来就可以了。”
“那母牛会不会受到伤害?”那人又急急问道。
钱雪见他如此关心母牛,估计这大黄牛是他一直在喂养的,有感情。
“牵引得当,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年轻人终于赏光看了这人一眼,有些不悦地道,“这样的情况我踫到好几例了,不是什么大事。”
严肃老者低头思忖一下,抬头望住年轻人,正想答应,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且慢。”
众人齐齐转头,说话的正是高玉蝉。
孟向东却暗蹙起了眉头,在久远的记忆深处,好像浮现了此事的一鳞半爪。
正是他小学中年级时,同样的夏日时节,太阳晒得人发昏,山洼村发动了一场争对反.革.命的斗争,声势浩大,最后被斗争的老人断了条腿,好像说的就是他害死一头牛的事情。
难道就是此事。
孟向东的眉头越皱越紧了。
要真是高玉蝉的话,那现在拉他离开此处是不是更好一些。
他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