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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疯者
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二十四节气里代表秋天的即将结束的霜降节气已经交气一周了。在这深秋与初冬相交的日子,天气更凉了一点,是打霜的时候了。草地上覆盖了一层白白的霜,天地转瞬间变样了。
自从王富春大爷走后。好些日子徐小春的诊所也是平平淡淡,每日总是有几个老头老太太闲来无事,到他的诊所坐坐,或者在天气好的时候,在他诊所外面蹲墙根晒日头,一句话:他们不是来看病的。偶尔有几个嗓子发痒,总是觉得有痰,却咳不出来的病号来他这里问诊,还有几例是连续几天的拉肚子,这些病号都是患了秋季的季节病。其余的问诊者也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流鼻涕,这类的常见症。
本来病无大小,只有患者自身重视不重视的问题。反正来徐小春诊所的看病的人,一般都不重视自身的病症,绝大多数人都是认为,得的这小病,没什么大碍。觉得去医院看,既费时又费钱。反正是常见病,死不了人的,最好就近先找个诊所治治,见效了万事大吉,不见效再去大医院也不迟。
在上次王大爷从徐小春诊所回家后,打开药单子看,上面竟然写着:山药、芡实、莲子、小米熬粥喝,早晚各一次。可是在每一味药引子后面,都没写上分量。王富春并没有太在意这药引子没有写分量的失误。他觉得这算是什么药引子,不就是份食材么。这些东西又是常见的,在市场上卖的也不贵,既然这样,那就先吃一段时间试试,看看有没有效果。有效果还好说,倘若没有效果,肯定要找上门去,理论理论,至少也得找他再要个两盒茶叶喝。王富春心里盘算好了,以这两盒茶喝光为期限,每天都按照他徐小春说的做,不论是写字还是吃饭,都一一遵守。就等茶喝光那天,发现屁效果没有,那么就可以打着去理论的旗号,找他要茶喝。想到这里王富春“嘿嘿”一乐。
自此,王富春每日都按照徐小春说的做,一开始确实没有效果,反而他倒是觉得脚后跟和腰腿的疼痛更加明显了,气得他总是有找上诊所,去理论的冲动。转念一想,茶叶不是还没喝完么,等喝完了再找他算账去也不迟。
半个月后的一天,天空蔚蓝,在深秋时节,一尘不染,晶莹透明。一阵微风吹过,树叶纷纷飘落下来,在天空中表演杂技,翻了几个跟头才慢慢落下。王富春一如既往的在天气好的时候,去附近的公园写地书。他像往常一样,右手杵着拐,左手拎着装了少许水的小桶和一支笔头是用海绵做的毛笔,慢悠悠的向公园走去。他没有发觉到不知从那天起,他的脚后跟不疼了,走路也显得轻快了。
“呦!王老家伙,您来啦,你的字咋越写越破啊,以后干脆别写了,我都替你丢不起这个人。”早早来到公园写地书的张大爷说。这张大爷比王富春小十来岁,他刚刚退休没多久。这话一说,本来是想看看越来越爱较真的王大爷,会有什么激烈反应,然后和一同写地书的老头们看着他出洋相。周围正在写地书的老头也都停下笔,四下附和着张大爷的话说:“是啊,是啊。”目光一致的落在王富春的身上。
“是啊,写的越来越破了,我老了不中用了。”王富春并没有激烈反应。周围的老头突然一愣,发现这王老头今天有点不对劲。换做平时,大家一句话对王富春逗下去,都会引起他剧烈的反应,然后大家一起看他出洋相。而今天他却很平静的应对。张大爷看一激不成,那就再激他一次,随后说:“老王啊,你的字这么破,给当街人看了,我们和你一块写字的都抬不起头来啊,要不你别跟我们一块写了吧。”王富春听了后,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然而还是平静的说:“好吧,既然你们这么想,我去别处写。”说完就把已经放下的小水桶拎了起来,往前面走。大伙一看,今天这王老头还真有点反常,他咋就不发火呢?张大爷一看,他还真要向别处走,心里突然有点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本来只是打算说句玩笑话逗逗王大爷,谁知逗他不成,反而弄的自己不自在。他赶忙拉住王大爷说:“您老还真走啊,我跟你逗着玩呢。”一旁的老头们也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上哪写去啊,别处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是啊,是啊,就在这里写!”“谁说你的字破了,我看比张老爷子写的好多了。”“别走啊,晚后我们不逗你了不就完了。”“他下回要是再跟你放屁,我替你打他。”大伙纷纷劝王富春留下。
王富春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们在逗我。“说完,他放下小桶,把拐杖换到左手,右手拿着毛笔蘸了蘸小桶里的水,开始写地书。他写刘禹锡的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他每写一个字,就按徐小春说的,下蹲站起一次,然后再写第二个字。依次做下去,直到一首诗写完。一旁的老头在他不远处,窃窃私语。一人说:“你有没有发现,这王老头最近腿脚利索了。”另一个老头接过来说:“我还发现,他脾气也变好了。”“是啊,最近也没见他出什么洋相,咱们也没乐趣了。”“你没注意他写字的时候,总是下蹲站起,下蹲站起啊?”“他这是在练什么功啊。”“要不咱们问问他去。”“走,问他去。”老头们互相商议着。
一帮老头向王富春围了过来,一人说:“这诗写得好啊,‘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实在是妙,正符合现在的季节。”王富春嘿嘿一笑没有接话。又一人说:“这字写的真漂亮,谁敢说不好,我立马就给他俩大耳瓜子。”刚才说风凉话的张大爷在一旁“恩德,恩的。”应和着。王富春依然专注着写地书,没有做声。另一人问:“您老写字的时候练的是什么功啊?”王富春不假思索的随口一说:“回春功。”再一人问:“啥回春功呀?”王富春说:“腰腿回春功。”一人问:“管事么?”王富春眼皮都不抬的说:“不关事啊,徐小春那小子教我的,过几天我要找他算账去。”又一人赶忙说:“反正不管事,那就不是啥宝贝神功,你教教大伙呗。”王富春搁下笔,微微一笑,就一五一十的把徐小春教他的说了出来。大伙听完,齐声说:“原来是这样。”另一人说:“什么神功啊,我咋感觉就是保健操啊。”“管他什么呢,反正王老爷子,腿脚轻松了,咱们以后也这样练。”最后一人说完,大伙开始散去。
写完字,王富春拎着小桶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拐杖和毛笔,是一起横着攥在手里的,而不是杵着。他就不知不觉的往家走,在路过一个小胡同的时候,看见两只野狗在嬉戏打斗,挡住去路。王大爷没有厉声恐吓它们,而是不由自主的伸腿一脚踢在一只野狗身上,驱散了它们。这一脚踢的相当有力量,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腰腿真的轻松有力了,更是在低头看双腿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拐杖竟然是拎着的。又想到刚才一起写地书的老头们要他教什么“神功”。
“难道徐小春这小子,真有两下子?”王大爷自言自语的说。
从第二天开始,这帮子写地书的老头,都开始像王富春那样滑稽的,写一个字就下蹲站起一次,写十个字就下蹲站起十次,依次循环。再后来,在王富春的带领下,这帮写地书的老头成了公园里的一道风景,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老头加入。他们在公园空地上排列整齐,形成一个四方的阵型,写着地书,练着“腰腿回春功”。直到有一天,他们把在公园里跳广场舞的大妈们的人数都比了下去,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又是一个雾霾天,王富春照例没有去公园和老头们一起练习“腰腿回春功”。他想起以前和自己共事多年的老友,也就是那个中邪发疯了的大老板——孔星光。自从王富春按照徐小春列出的食疗方法和锻炼方式去做,自感身体越来越好,他打算骑车子去镇西看望老友。他拿起手机和孔家联系后,确认孔星光已经出院在家疗养。王富春找来一辆布满灰尘的山地车,擦干净骑上,直奔孔家。
小镇不大,半个小时就能骑车子绕城一周。王富春骑了十来分钟后,就出现在孔家所在的小区——曙光小区。这是个有个八九年历史的成熟小区了,清一色的六层小楼,没有安装电梯。孔星光家住四楼。王富春爬上四楼后,自感除了喘气有点快以外,腰腿确实不疼,心里暗自得意。觉得电视上那广告吹的什么一口气爬六楼不费劲的效果,那药商没做到,徐小春却帮他做到了,想到这里,王富春不由得会心一笑。
就在正要敲门的时候,王富春突然听到,孔星光的房子里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是在吵架,细听后又发现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在他确定不是吵架后,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孔星光他儿子孔晓光,王富春注意到他眼圈红红,头发乱蓬蓬的精神不是很好。“王大爷请进。“孔晓光礼貌点点头说。王富春进了屋,看到孔星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瞪圆,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满脸红红,就像喝醉酒的人。孔星光嘴里叨叨咕咕,声音很小,让人听不清是在说什么。他双手四下里乱抓着空气,丝毫没有注意到家里来了客人。王富春本以为这个老友已经出院,病情也早已经好了,万万没想到,他孔星光是以一副神经病的样子出的院,估计是医院不敢再治下去了,怕拖下去,说不定他又发起疯来,既威胁到同病房的病号安全,又影响医院自身的声誉,或许还有别的隐情,反正医院首先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虑后,才安排孔星光出院的。试想一个有钱人去住院,哪家医院不是满心欢喜啊,谁会愁眉苦脸的面对财神爷的到来,就算这财神爷首先是病人。在当前医生们的眼里,有钱的病人就是财神爷,在照顾上无微不至。没钱的病人,鬼才懒得理你。不可否认,这孔星光肯定是属于财神爷病人的种类,然而都被医院拒收了,可见他的病是多么复杂。
“孔老弟啊,老哥来看你了,还认得出我是谁不啊?”王富春把带来的那盒包装精美的点心放在沙发前的桌上说。
“认得啊,不就是王老哥么,他们都说我疯了,我那里疯了,看这,我天眼开了,”孔星光说话的速度极快,边说边用中指指着自己印堂的位置,“全是飞机大炮啊,都来了,走啊,赶紧去指挥去……我手一挥,他们就死一大片。”孔星光搜的站了起来,两手乱比划着往门口冲去。好像真的要打仗了一样。
王富春被这架势唬的一愣,眼看孔星光跑到门口,正要开门的时候,一把将他抱住,只感觉他力气极大,正要被他挣脱的时候,被孔晓光从厨房沏茶出来看到,他放下茶壶,跑过来抱住他爸爸。两人合力将孔星光按在沙发上。
孔星光那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听见声响后,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说:“你要走啊?”
“天下乱了,打仗去啊,杀小鬼子去。”孔星光说。
“哪有鬼子啊,爸?”孔晓光眼含泪水。
“这,这,这,都是鬼子,杀!”孔星光大吼一声,用手做了个刀劈的动作。
“我咋看不见呢?”孔母说。
“你们看不见,你们看不见,我天眼开了看得见,你们都看不见,快撒手,别摁着我,都跟我打鬼子去,我得走。”孔星光飞快的说。王富春和孔晓光那里该放手。
“让谁跟你走啊?”王富春说。
“你要咋走,我们都答应。”孔母说。
“妈,你管不了,赶紧让他俩撒手。”孔星光说。
“你走,要啥条件,我们都给你,你说出来就行。”看来孔母这几句话在跟那个她认为附在孔星光身上的鬼说的,而不是和孔星光说。
孔星光不唸声,两眼瞪圆,腰身用力一挺,没有从王富春和孔晓光两人手里挣脱。又开始看着天花板发呆,嘴里小声的念念有词。一会儿,他身体不像刚才那样力大无比,开始软了下来。像是个病秧子一样。孔晓光看了下他爸爸现在的样子,知道他这会儿又不闹了。随后对王富春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可以放手了。
两人放手后,孔晓光沏上茶递给王富春后无奈的说:“我爸这回算是神经了。”说完又斟了一杯茶,坐在他爸爸身边说,“爸,喝口水吧。”
孔星光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孔晓春小心翼翼的把茶杯凑到孔星光嘴边喂着。一旁的孔母看他儿子又不闹了,叹了口气,回屋去了。
“晓光啊,你爸还这样,咋就出院了呢?”王富春小声的问。
孔晓光给他爸爸喂完茶说:“王大爷不瞒您说,我也不想让他出院,可人家医院不留啊。”
王富春一脸不解:“现在还有医院不愿意留病人?”
“唉,我爸这情况,一阵一阵的发作,发作起来又闹又打,都把同病房的病人打了两次,我只好跟人家挨打的又赔礼又赔钱。”
“按说,依你们家的钱,住不起单间么,咋不住单间啊?”
孔晓光咳嗦了一下,低着头无奈的说:“王大爷,瞧您这话说的,不是住不起,这半个月,除了刚开始住了五天普通房,其余的都是住单间的,我爸他这不是有一回趁着没人的时候把单间的电视砸了,窗户也砸了,跑到楼里瞎闹么。”孔晓光点上一根烟接着说,“人家医院大夫说了,这种病他们查不出来是那里有问题,CT上显示一切正常,再住下去,也只能送精神病医院了,我舍不得送我爸去精神病医院受折磨,只好接回家来了。”
王富春看着一脸憔悴的孔晓光心想:现在真是为难这孩子了。再看看还在叨叨咕咕的孔星光,转念一想:我这孔老弟刚才是听的懂别人问话的,不就是回答的时候乱说一通么,另外他也是认识人的。王富春问孔晓光:“你爸他不是认得清人么,刚才我问他,认不认识我,他说认得。”
孔晓光无奈的说:“人,他倒是认得,吃饭喝水啥的,也是能吃能喝,就是说话的时候,他乱七八糟的瞎说。”
“真搞不清,他咋这样了。”王富春看着多年的老友突然神经了,无奈的叹气,“当初他没事的时候说话挺慢的,可不像现在一说话,跟开机关枪似的,他到底是让啥吓得这样啊?”
孔晓光一根烟抽完,咳嗦了两声,锤了锤胸口,又立即点了一根,深吸一口后说:“也就是前半拉月,那天晚上客户打电话说集装箱车要晚一点才能到,估计的八点左右到,我和我爸爸,还有几个工人就等着,结果等到了半夜十二点了车才来,不管咋说,人家车来了。可是时间太晚了,我们就跟司机说,打算明天再装。人家司机说,明天上午就得到港口。既然这样,总不能等明天天亮了再装吧?大伙没辙,就开始装车,我爸去开的集装箱门,他把门打开后,‘额’的一声吓了一哆嗦。我爸他一哆嗦之后也没啥别的事,当时大伙也没在意。等我们几个人装完,都快两点了,我爸他就在院里撒了一泡尿,跟大伙进屋去了。大伙进屋喝口水,抽根烟之后也都散了,我看我爸他浑身都是汗,没玩没了的出,我也没当回事。”
“就因为这个把你爸爸弄神经了?没别的么?”
孔晓光挠挠头皮把烟掐了后继续说,“等第二天,起来后,听我妈妈说,我爸他昨晚一宿没睡好觉,总是一惊一乍的,叨叨咕咕,等我看到的时候,他瞪着两眼,正在打我妈妈呢。后来我就劝劝,然后的几天,他总是神神叨叨,说什么看见鬼了,看见神了的这类话。后来我觉得不对劲,就把他送医院去了,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也没啥效果,最后人家医院也不收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孔晓光连续的咳嗦后往纸篓里吐了一口唾沫说:“还能怎么办,要是有治好的办法,就算是花再多的钱,我也得给我爸治,现在先让他养几天,等下礼拜我打算带着我爸去北京看看。”
“你给你爸爸看过中医了么?”王富春问。
孔晓光说:“没有。现在谁还信中医啊。”
王富春反驳:“话不能这么说,中医它再不济,也是咱们老祖宗的东西,你应该给你爸看看中医,说不定中医还就真的能治好你爸爸的病。”
“恩,那天我带他去看看中医。”孔晓光心不在焉的敷衍一句,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带他爸爸看中医的打算。
“我倒是认识个中医,医术还说的过去,你看我这腰腿了么,好多年的老病了,吃了不少西医药,冤枉钱没少花,也没啥效果。这不刚吃了那个中医开的药后,半个月下来,就见效了,现在我爬你家这楼梯都不费劲。”
“咳,王大爷,您老是什么病,我爸爸又是什么病,你们这是两码事啊,我看还是算了吧。”
王富春问:“你小子,怎么能这样说,难道你就不想让你爸爸看看中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