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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春进门非常低调,低调得真的像是大户人家娶妾室进门。
十几名随从,一顶软轿,第二天午时悠悠地进了王府内。
公主下嫁,如此隆重的大事,万春却事先让人传话,郡王府大门不必打开,她从侧门进去。
大唐立国至今,公主出嫁从未如此寒酸过,就算当年李世民送公主和亲,异族番邦的首领也是赶着千万头牛羊,从塞外跋山涉水,带着随从浩浩荡荡来长安迎亲,财力再单薄也要将大唐公主迎娶得风风光光。
而万春的出嫁,却几乎与普通的妾室无异,十几名随从和宫女簇拥着一顶简陋的软轿,悄无声息地穿街过市来到顾家王府门前,甚至事先吩咐连王府大门都不必打开,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是潦草且仓促的。
没人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嫁娶,顾青是万春的心上人,但这桩婚事却并非她所愿,听起来有点矛盾,简单的说,遇到了对的人,但时机错了,形式也错了。
顾青也不愿意,虽说对万春的情意里,她的美色是唯一吸引他的特点,他也不介意万春成为他的妻子之一,然而这桩婚事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政治因素,好端端的一桩喜事变成了生意,万春进门的那一刹那便代表着买卖双方银货两讫。
一锅好汤里面掉进了一只死老鼠,谁能喝得下?
曾经那么高傲的万春公主,在这个错误的时机,静悄悄地进了顾家的门。
低调简陋是万春自己要求的,李亨对这位皇妹大抵算不上太在乎,将她嫁给顾青也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再过不久双方必然刀兵相向,这枚棋子坐上软轿的那一刻,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婚礼办得隆重还是简陋,李亨并不关心。
对李亨来说,婚礼简陋更合他的意,一来公主嫁给权臣做妾对皇室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二来,顾青用简陋的婚礼迎娶公主,传出去别人只会说顾青狂妄,目无君上,侮辱天家,而皇室则趁机扮演一个忍气吞声的受辱者的角色,引天下人同情,赚足舆论。
顾青听到下人禀报的时候,万春公主的软轿已停在王府门外。
下人们一脸古怪,张怀玉也露出深思之色,看了看顾青平静的神情,张怀玉仿佛明白了什么,立马坚定地道:“公主殿下不能如此简陋地进门,传出去我顾家不但会成众矢之的,而且也将是天下人的笑柄。”
顾青看着张怀玉笑道:“公主的软轿都停在门口了,咱们就算想铺张一下都来不及,夫人有何高见?”
张怀玉断然道:“派人火速入宫,请出公主殿下的凤辇,全副仪仗开路,调动安西军沿街列队,再从太常寺请来歌舞乐班,一路吹打喧闹,将公主殿下风风光光迎进门。”
顾青苦笑道:“人家都已在门口了,你做这些有啥用?”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人是人,规矩是规矩,人到了门口,但规矩可以重新来一次,哪怕让人抬着公主殿下空置的凤辇,也要从宫中一路风光隆重地抬进顾家的门,顾家迎娶公主若坏了礼仪规矩,会被写进史书里,一骂百千年,夫君自问可承受得住?”
顾青无所谓地道:“那时我已死得骨头都不剩了,何须在乎身后名?”
张怀玉却坚持道:“夫君这次听我的,您的名声不能坏,位高权重千金之躯,若顶着个坏名声做事,将来必然举步维艰。”
顾青点头道:“此事就交给夫人办了,总之,顾家大体不失礼就好,如今正是敏感时节,无端闹出风波总是一桩麻烦。”
张怀玉道:“夫君放心,交给妾身。”
说完张怀玉径自叫来了韩介,命韩介派出亲卫入宫请出万春公主的凤銮,又请顾青下令调来五千将士,从承天门朱雀大街一直到顾家王府门前,让将士们一路沿街列队,打出郡王的旌旗和仪仗,让全城百姓都看到。
顾青在一旁含笑看着张怀玉发号施令,神情愈发欣慰。
娶个能干的婆娘确实省心,那些唯唯诺诺的小姑娘遇到大事往往上不了台面,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更别提让她处理事情了。
王妃应该有王妃的气势,出身宰相门第的张怀玉显然做得很优秀,落落大方又雷厉风行,王府交给她打理完全放心。
张怀玉将大小事宜安排妥当后,便对顾青道:“夫君,妾身去府外与公主殿下说说话儿。”
顾青点头道:“去你的吧。”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警告似的指了指他,然后转身就走。
王府门外,万春公主坐在软轿里已经等了很久了。
王府大门紧闭,侧门也紧闭,旁边陪嫁的宫女妇娥已经气得脸色发青,奈何今日是公主殿下的大喜之日,妇娥再生气也只能忍住。上下尊卑有别,还轮不到她发怒。
突然,王府的侧门开了一扇,一身王妃华服的张怀玉从侧门内走了出来,走到软轿前低声道:“未曾远迎公主殿下銮驾,请殿下恕罪。”
软轿内,万春的声音幽幽传出:“姐姐客气了,福薄之人,飘萍之身,何须虚礼过甚,妹妹进门从此便是一家人了,嫁进顾家,我不再是公主。”
张怀玉不卑不亢地道:“公主永远是公主,礼不可废,顾家得公主为贤妇,举家之幸也,只是今日有些仓促,王府来不及准备礼庆事宜,还请殿下稍候,待王府准备一番。”
旁边的妇娥终于忍不住了,冷冷道:“王妃娘娘,我家公主殿下已在门外等候了半个时辰,殿下不求隆重迎亲,不求十里彩棚,可是王府大门不开,侧门紧闭,此举是否太欺负人了?”
张怀玉瞥了她一眼,没吱声。
软轿内,万春忽然冷冷道:“来人。”
旁边有年轻的随行宫女行礼道:“奴婢在。”
万春语若寒霜道:“掌妇娥的嘴,十记。”
妇娥一惊,接着面色瞬间苍白,年轻的宫女不敢违令,于是上前左右开弓用足了力气抽了妇娥十记耳光,妇娥被抽得嘴角流血,脸颊肿起老高,却半句怨言也不敢说,而是扑通跪在地上,不停地请罪。
万春冷声道:“妇娥,今日起,我便是顾家妇,王妃娘娘我也要尊一声姐姐,谁给你的胆子,敢对王妃姐姐如此不敬?”
妇娥磕头如捣蒜:“奴婢知罪,奴婢下次不敢了。”
万春淡淡地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敢对王妃姐姐不敬,杖毙。”
妇娥急忙应是,又转过身向张怀玉磕头请罪。
张怀玉这时才露出了笑容,道:“今日大喜之日,殿下莫生戾气,冲撞了喜气。”
顿了顿,张怀玉似劝慰又似解释,轻声道:“殿下今日来得突然,而且王府上下都没想到殿下仪仗车马居然如此……简陋,传出去不仅有损天家威严,也会给顾家造成不便,所以臣妾私自做主,派人火速去太极宫请出殿下的凤銮,又调拨了五千安西军将士沿街列队,以壮公主下嫁顾家之声势,准备诸多事宜难免怠慢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软轿内,万春沉默了一阵,幽幽道:“姐姐不必对我如此客气,我说过,进了顾家的门,从此便是顾家妇,您是正妃,府中一应内事理当由您决定,我没任何意见。”
大喜的日子,张怀玉却听出万春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喜气,想到夫君与天子剑拔弩张的关系,以及朝堂一触即发的矛盾,张怀玉不由叹了口气,此刻万春的心情,她感同身受。
“殿下,夫君是你的如意郎君,不管殿下因何而嫁进顾家,至少也算是如愿以偿,殿下何不放开心怀,余生与夫君欣然度过。”
软轿内,万春久久未出声。
张怀玉又劝道:“夫君曾说过,天下事,自去天下解决,顾家不是天下,它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外面的任何矛盾与仇恨,进了顾家的门都不准带进来,不论时局如何纷乱,顾家永远是天下之外的世外桃源,殿下明白夫君的意思吗?”
万春终于轻声道:“多谢姐姐提点,妹妹我记住了。”
张怀玉深深地道:“殿下,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
…………
顾郡王迎娶万春公主,在张怀玉的操持下,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出了气势,全城皆知,隆重且华丽。
从承天门开始,顾郡王便骑马来到宫门前等候,万春公主人已经进了王府,顾青却仍然非常隆重地将公主的銮驾迎进府内,没人知道那顶公主仪仗簇拥的豪奢銮驾里其实空无一人,顾郡王迎了个寂寞。
銮驾虽空,但排场却摆得十足。
五千安西军将士披甲入城,高举各色旌旗,兵器上都系上彩带,以示大吉之日不见刀兵,从承天门一直到郡王府,将士们沿街列队,銮驾每走一里,将士们便高吼“威武”。
如此华丽的场面自然引来全城百姓的围观,大婚不久的顾郡王再次迎娶天家公主,顾青在长安城再次上了热搜榜。
百姓们或嫉或羡地盯着安西军将士浩浩荡荡簇拥着公主銮驾,走过冗长的朱雀大街,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议论郡王府以后的日子。
公主嫁入王府顶多只能与王妃平起平坐,这在大唐是闻所未闻的,幸好大唐的风气开明,民风也非常开放,对于一些稀奇的事情,百姓们惊奇一阵后很快便适应接受了。
然后百姓们开始悄悄争论郡王府里究竟是王妃大还是公主大,顾郡王每月在王妃那里过夜多还是在公主那里过夜多,王妃和公主若打起来了,顾郡王会帮谁,以及未来两位若都有了孩子,谁为嫡,谁为庶等等。
过不上郡王的日子,但百姓们却为郡王操碎了心。
争到最后,百姓们越来越激烈,有些脾气暴躁的索性直接动了手,公主銮驾过后居然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乱,为了郡王殿下的家事八卦大打出手,显然安史之乱对天下造成的巨大损害,但对长安城的百姓却影响不大,否则不会有人能闲到这种地步。
换个角度来看,或许这也算是盛世气象的缓慢复苏吧。
盛世的一个特征就是,无聊的人特别多,欠揍的人也特别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竟然能躲过战争。
午时后,郡王府大门敞开,公主銮驾抬进了王府内,随着王府的大门缓缓关闭,围观的百姓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万春的身份摆在这里,尽管名义上是妾室,但没人真敢拿她当妾室。
銮驾进府,大门紧闭,宾客已至,礼部尚书房琯这次仍然没能躲过去,顾青派人再次将房琯请了过来主持婚礼事宜。
房琯原本在家中含饴弄孙,一听顾郡王又要成亲,房琯断然拒绝当礼赞,上过一次当后,顾青以后哪怕娶八百个婆娘,房尚书也坚决不掺和了。
无奈派人来请房尚书的人是韩介,韩介是武将,可没那么大的耐心劝说解释,见房琯坚决不同意,韩介横下心索性扛起房琯就往外跑,房琯被扛在韩介肩上气急败坏双腿乱蹬,韩介不理不闻,径自一骑绝尘,画面看起来居然特别甜宠,像极了爱情。
万春有心低调嫁入王府,然而张怀玉作为当家主母,还是决定将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公主毕竟是公主,公主成亲必须以正妻之礼,否则万春一辈子也难抬头做人。
时局纷乱,一触即发之际,顾青和张怀玉还是竭尽所能,对万春释放出最大的善意。
以王府大门为界,天下事绝不牵扯进顾家的大门内。
夜深,朝臣们带着满身酒味分别告辞散去。
不得不说,顾青这次迎娶公主的酒宴,盛况竟超出了当初迎娶张怀玉的正婚之礼,一来是公主的身份尊贵,二来,随着顾青屡次与李亨相争,而每次顾青都占尽了上风,朝臣们也渐渐品出味道了。
如今这般时节,不早不晚正是选择站队的时候。站早了风险太高,站晚了诚意不够,今日此时正是时候。
夜阑人静,略有几分醉意的顾青走进了洞房。
屋子外站着几名宫女,见顾青进来,宫女们朝顾青行礼,然后羞怯地一笑,识趣地告退。
顾青跨进屋子的那一刹,脚步突然变得很轻,很慢,怕惊坏了乍现的昙花。
万春孤零零地坐在桌案边,头上蒙着盖头一动不动,一身华丽繁琐的吉服规规矩矩地服帖在身上,桌上的红烛摇摇曳曳,像浮尘里易醒的梦。
顾青静静地注视着她,不言也不动,良久,忽然轻声一叹。
“殿下,你实在不该主动牵扯进是非恩怨中来,你这是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