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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刻,兵马集结。
漆黑的夜色下,安西军东西北三座大营同时行动,将士们披甲执戈,喂饱战马,在将领们的催促下迅速出营列队,最后一声号令,将士们朝史思明所部行去。
密集的马蹄声犹如催婚的鼓点,在夜色中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长安收复后,安西军休整了近半年,今夜终于再启战端,前程功名和钱财,趁天下未定,仍可一搏。
顾青也随右翼出征,这场仗太重要,他必须亲自指挥。
朗月繁星,月皎如灯,良好的天气给将士们黑夜行军创造了颇佳的视野。
顾青骑在马上,微微有些不适。
承平日久,渐生暮气。这句话果然没错,顾青仅只休息了小半年,骑马急行军这种事就觉得有些不适应了,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生疼,马背上颠簸的节奏与战马奔驰的节奏也有些不合拍,总觉得有些别扭。
以后天下太平了,军队也不能松懈下来,就算没有敌人,也应定时分红蓝军进行演习,否则军队的战力下降,必将重蹈盛唐覆辙。
“再派快马告诉沈田和孙九石所部,对叛军发起进攻时,沈田所部左右侧翼压阵,神射营为主力正面击敌。”顾青骑在马上大声对韩介道。
一名亲卫策马跃出,飞快朝远方奔去。
“派人告诉常忠,发起进攻后,常忠所部分兵一万,朝叛军中军阵穿插,另外一万呈扇形合围叛军西面,他只需要将西面封死,别的几个方向不必操心。”
又一名亲卫应命离开。
韩介忍不住道:“王爷,史思明的叛军已是良莠不齐,安庆绪死后大量叛将被清洗,叛军可以说是乌合之众了,围剿他们不必如此重视吧?”
顾青冷哼道:“你的思想很危险,敌人再弱,也应用尽全力,以狮子搏兔之姿扑灭,任何轻视敌人的念头都会造成意料之外的惨败,从古至今的战例还没吸取教训?”
韩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来末将只能当个亲卫将领,若让末将独自领军迟早会误了大事。”
“你啊,多读点兵书,没事跟常忠沈田他们多来往,从他们身上学点本事,否则我还真不敢放你出去领军,将士们跟了你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害人害己。”
“末将跟在王爷身边学本事就足够了,能学得王爷三分本事,末将便可纵横天下。”
顾青赞道:“这记马屁又准又稳,温柔地拍中了我的痒处,令我心情愉悦,以后可常拍,让一军主帅时刻保持心情愉悦状态,也是亲卫将领的责任呐。”
…………
长安城,太极宫。
安西军当初分三个方向,用不同的理由离开京都后,竟然鬼使神差地在洛阳城外集结。
消息传到长安城,李亨惊呆了,接着心中涌起滔天的愤怒。
顾青此贼公然欺瞒君上,私自调动兵马集结于东都,很明显是冲着史思明去的。
李亨当即下旨宣召李泌,杜鸿渐,广平王李豫等人入宫议事。
议来议去,君臣一脸颓然。
是的,明知顾青要做什么,明知会有什么后果,可李亨他们却无可奈何,手中无将无兵,各地藩镇节度使的勤王兵马仍在本地调动筹措,李亨就算想救史思明也毫无办法。
无奈之下,李亨只能一连三天派快马给顾青下旨,圣旨措辞强硬,严令顾青马上撤军。
意料之中的,顾青对圣旨视若无睹,圣旨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威慑,安西军仍然纹丝不动,并已对史思明所部形成了三面合围。
“朕亲自去救!”李亨在承香殿大声咆哮。
“陛下不可!”李泌等众臣急忙谏止。
李亨脸色铁青,执拗地摇头,这一次他分外认真。
“朕已受够了!君不君,臣不臣,大唐立国至今,从未有过如此局面,朕已愧对列祖列宗,不可再任由权臣欺凌君上,这一次,朕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让顾青看到朕的皇威,皇威不容轻觑。”
杜鸿渐垂头道:“陛下,臣请陛下隐忍,待各地藩镇节度使的勤王兵马到来。”
李泌忧虑地叹道:“若顾青歼灭了史思明所部,天下藩镇节度使的兵马……恐怕不一定敢来了,就算来了,也不一定敢与安西军为战。”
广平王李豫道:“顾青这一手倒是狠毒,歼灭史思明不仅能永除后患,还能对各地藩镇节度使形成震慑,令他们不敢妄动,此战过后,不仅关中和长安城在他掌握,黄河以北一百多座城池和广袤的土地也会被他控制……”
李亨痛苦地道:“没错,大唐社稷已一步步被他蚕食,他比安禄山聪明,打着唐臣收复失地的旗号,行的却是拥兵自重划地自治之事,朕若再忍让下去,很快他便会将南方也蚕食了,朕这个天子,便只是太极宫的天子,而且他随时都能把朕推下去。”
李泌轻声道:“陛下,唯今有两计,一是陛下迁都,将都城迁往蜀中益州,靠蜀地崇山天险为屏障,从此只经营蜀地,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他,以求自保。”
李亨阴沉着脸道:“第二计呢?”
“继续调拨藩镇兵马赴京勤王,赌上国运,与顾青一决死战,在此之前,陛下当阻止顾青歼灭史思明所部,史思明对咱们有大用处,不能任由顾青将他歼剿了。”
李亨愠怒道:“朕难道不知么?可朕何来的兵将?”
李泌轻声道:“陛下莫忘了,太极宫和兴庆宫里,仍有三万朔方军……”
李亨和殿内众臣一愣,三万朔方军是李亨最后的底牌,是他如今唯一的倚仗了。
“三万朔方军若出宫阻止顾青,朕的太极宫怎么办?”
李泌轻笑道:“陛下怕留守长安的安西军对陛下不利?陛下多虑了,留守长安的安西军断然不敢对陛下无礼,臣说句不中听的话,若顾青想对陛下不利,早就做了,不必等到今日,臣可以肯定,顾青暂时没有推翻陛下和李唐江山的意图。”
“所以,三万朔方军遣往黄河北岸,臣可保证太极宫仍安然无虞。”
李亨犹豫半晌,终于狠狠一咬牙:“朕不能再等,也不能再隐忍了,否则,朕与囚于笼中的鸟何异?赌一把!”
李泌紧接着道:“臣建议派郭大元帅率朔方军驰援史思明……”
李亨摇头,冷着脸道:“郭子仪不合适。”
李泌不解地看着他,论如今在长安城的当世名将,郭子仪为何不合适?人家可是德高望重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再抬头看到李亨那张阴云密布的脸,李泌忽然惊觉。
安史之乱和顾青擅权后,李亨已彻底不信任朝中的任何武将了。
李泌暗叹口气,道:“陛下欲遣何人为将?”
李亨望向殿内的广平王李豫,道:“豫儿,你去。”
李豫一愣,然后道:“是,父皇。”
李亨又道:“事不宜迟,马上调动禁宫朔方军兵马出城,三日内必须到达黄河北岸,阻止顾青对史思明动手。”
“是。”
李豫转身就走,跨出殿门便大声呼喝传令。
禁宫中的朔方军被迅速集结起来,同时武库向将士们发放战马和崭新的兵器,户部官员也打开了库仓调拨粮草。
太极宫内兵马异常调动,消息同一时间传到了宫外。
城外安西军大营内,留守长安的刘宏伯和李嗣业二人面沉如水,听完将士的禀报后,刘宏伯冷冷一哼,道:“果然出事了,王爷离京前将咱们留在长安看来是有先见之明的,这位天子果真忍不住了。”
李嗣业咧嘴一笑:“有咱们在,朔方军出不了长安的城门。”
刘宏伯点头:“李将军,我们必须马上调动兵马,将朔方军拦在长安城内,若让他们出了城,对王爷的战局会有变数,你我万死难恕其罪。”
李嗣业拍了拍胸脯道:“放心,我陌刀营三千人足够留下朔方军了,今日便教他们见识见识,何谓真正的‘精锐’。”
刘宏伯道:“如此,我也去调兵,陌刀营守住太极宫承天门金水桥,你们是第一道防线,我在朱雀大街布下一万兵马,是第二道防线,延兴城门布下两万兵马,是第三道防线,朔方军若有本事突破我三道防线,算他厉害。”
二人议事毕,各自出营入城调动兵马。
半个时辰后,一队如狼似虎的安西军将士忽然出现在朱雀大街,并开始对街上的行人商贾和百姓劝说离开,百姓商贾不明真相,却也不敢多问,情知即将发生大事,于是非常配合地远离了朱雀大街。
以往人流如潮的朱雀大街,在半个时辰内被清空,一万安西军将士列队踏着整齐的脚步,飞快占领了朱雀大街,并在街中执戈列阵,严阵以待。
陌刀营将士也纷纷披甲出营,手执厚重的陌刀,冰冷的面甲上,只露出一双冷酷的双眼,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承天门。
李嗣业披甲站在阵前,一手拎着特制的大陌刀,眼含戏谑地盯着承天门,冷笑道:“朔方军太慢了,兵马调动半天也不见出宫,这等身手反应,差我安西军十万八千里,呵!”
话音刚落,承天门忽然打开,从里面跑步出来一队队披甲将士,显然朔方军终于出宫了。
李嗣业哈哈一笑,大步迎了上去,独自一人站在金水桥上,朝对面跑来的将士高举起了手,暴烈大喝道:“朔方军,止步!”
朔方军将士刚出宫门便看到前方阵列整齐的陌刀营,正在犹疑间,李嗣业独自一人高喊止步,不明所以的朔方军将士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阵列出现一阵混乱。
李嗣业面色冰冷,语如寒霜,喝道:“朔方军将士,速速退回太极宫,否则你我必刀兵相见,同是袍泽,不要逼我走这一步!”
朔方军阵内忽然让开了一条道,披戴铠甲的广平王李豫骑马走出来,盯着李嗣业冷冷地道:“李嗣业,尔欲谋反乎?”
李嗣业笑了笑,道:“广平王殿下,臣若谋反,此时已该打进太极宫了。臣劝你率朔方军退回宫内,否则莫怪末将无礼。”
李豫怒道:“朝廷调动兵马,尔胆敢阻拦?”
李嗣业不甘示弱地道:“当初天子与顾郡王早有商定,朔方军戍守禁宫,安西军接管长安城防务,朔方军私自出宫,可视为谋逆,安西军必诛之。”
李豫大怒:“我有天子调兵圣旨和文书,你也不认吗?”
李嗣业凛然道:“我只认天子与顾郡王当初的契定,广平王殿下,今日朔方军不可能走出长安城,希望你莫逼我。”
李豫冷静下来,深吸了口气,道:“安西军……果真是要谋反了。”
“臣仍是唐臣,将士们只盼为国浴血征战后,不要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
李豫盯着李嗣业那张粗犷的脸,冷冷道:“我若执意出城呢?”
李嗣业后退两步,大笑道:“那就让刀剑说话吧。”
李豫缓缓道:“甚好,那就让刀剑说话吧。”
言至于此,杀机顿起。
二人盯着对发的脸,默契地缓缓后退。
李豫退回阵列后,忽然大喝道:“朔方军列阵!”
与此同时,李嗣业也大喝道:“陌刀营列阵!”
两军相隔金水桥,远远地对峙。
良久,李嗣业喝道:“陌刀营,进!”
陌刀营三千将士轰然踏步前进,整齐的脚步声满载浓浓的杀机,脚步踏出去的同时,压阵的将领挥动令旗,三千柄沉重的陌刀也舞动起来。
朔方军阵内顿时出现小小的骚乱。
天下无敌的安西军中,陌刀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没有任何军队在陌刀营的刀锋下讨到便宜,陌刀营的赫赫威名早已名震天下,然而当真正面对陌刀营时,朔方军将士们都慌了。
眼前的陌刀营已不是普通的军队,而是一台无比巨大的绞肉机器,人马入阵,血肉分离。谁也不敢以必死之心挨这第一刀。
还未接战,朔方军士气已颓。
李豫大急,赶忙下令前阵推进,令旗挥舞了半天,前阵的将士才战战兢兢执戟向前。
两军越走越近,陌刀营将士冰冷的面甲犹令朔方军心惊胆战,那一片闪烁着寒光的刀影更像是地狱修罗场,即将对自己展开屠宰,鬼门关仿佛在自己面前徐徐打开,地狱张开了狰狞的血盆大口,等着自己被绞碎。
军令如山,再惧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很快,两军前阵已近在咫尺,在将领的命令下,朔方军将士咬着牙将手中长戟奋力刺出,一阵叮当响声,长戟被陌刀绞碎,紧接着一阵凄厉的惨叫,第一排的朔方军将士已被陌刀分尸,流下一地的鲜血和碎肉。
陌刀营视若无睹,踏着满地的鲜血碎肉继续推进。
后面的朔方军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不顾将领的厉声催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
阵列后方的李豫气得牙都咬碎了,怒极的同时,心中亦感到颤栗惊惧。
亲眼见到陌刀营的凌厉攻势,李豫才此时才深刻感受到安西军有多么可怕。
难怪能以一己之力平定安史之乱,难怪能掌控关中和都城岿然无恙,难怪能令天下兵马莫不敢当,顾青确实有这个底气,他的底气便是安西军,这支天下无敌的精锐之师。
朔方军今日果真出不了城么?
此时的李豫已不敢确定了,他的内心充满了惧意和彷徨。
两军刚接战,高下立见。
陌刀营正在节节推进时,后方的皇宫广场边沿忽然又出现了一支支披甲将士,看他们的旌旗和甲胄的规格,分明是刘宏伯麾下的安西军,看人数大约有一万余。
朔方军阵再次陷入混乱。
眼前的陌刀营已然不可战胜,后面还出现了他们的援军,今日若执意出城,恐怕朔方军会全军覆没于此。
李豫也彻底胆寒了,他是李亨所有皇子中比较出色的,亲自上过战场,杀过敌人,也曾在灵州朔方指挥过小规模的战役,对于一场战事的胜负,往往双方在战场山一亮相,他便心中有数。
今日他也同样心中有数,唯一不同的是,他知道今日是必败之局,在天下无敌的安西军面前,朔方军确实不是对手,拼光了都不可能战胜。
脸颊使劲抽搐几下,李豫萧然长叹道:“罢了……”
扭头对亲卫道:“派人去宫里禀奏父皇,朔方军今日……出不了城。”
亲卫飞快入宫,李豫的心情却跌入了谷底。
权臣势大,皇权愈发势微,李唐的江山恐怕要改姓了,原本他李豫应是下一代的皇位继承者,然而看如今的形势,就算藩镇节度使的勤王兵马齐聚长安也不是安西军的对手,那么大唐下一代帝王是否仍是他,已成了悬念。
江山仍是江山,只是天地间已充斥着改朝换代的气息。
良久,刘宏伯独自骑马从军阵中走出,一人一马立于金水桥上,与李豫四目相对。
良久,刘宏伯朝李豫拱了拱手,客气地道:“广平王殿下,末将奉命行事,还请朔方军退回宫闱,不要让末将为难。”
李豫惨然一笑,道:“尔等已决意不遵皇命,只效忠顾青了么?”
“末将是顾郡王麾下将领,自然只听顾郡王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