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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章 君臣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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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顾青终于尝到了被千夫所指的滋味,滋味很不好受。

    坚定的心志有过短暂的动摇,有那么一瞬间顾青甚至隐隐有些责怪自己多事,如果自己不主动赈济难民,或许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顾青和安西军仍是万人敬仰的英雄,只要脑子不犯抽,民心终究会慢慢收归。

    做好事却没有好报,世事大抵不如意,若时光倒流,顾青是否仍会坚持当初的选择?

    大概……还是会吧。

    心里难免有些不忿,有些怨气,但该做的事仍然会做,成年人的良知总会伤害到自己,善良总会被旁人的愚昧无知伤得体无完肤,可是“善良”之所以被称为“善良”,是因为行善举的人清醒且坚定地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李十二娘府上。

    李十二娘最近很忙,不知道忙什么,总是不在府里。

    顾青被女弟子迎进门,独自在前堂坐了很久,觉得有些饿了,于是窜进后院的厨房,自己做了几个菜填肚子。

    进别人家的后院是禁忌,但李十二娘的家不一样,理论上说,顾青算是府上的半个主人了,府里百无禁忌,从不对顾青设防。

    吃饱喝足,李十二娘才一脸疲惫地匆匆赶回来,见顾青坐没坐相瘫在蒲团上养神,李十二娘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都是国公了,就不知注意一下仪态?这模样被朝中御史看到了,无端端的又会参你一本。”

    顾青叹气道:“李姨娘莫提‘御史’二字,小侄如今听到‘御史’就忍不住想打人……”

    李十二娘轻笑道:“我听说,最近被朝中御史参得灰头土脸了?”

    顾青缓缓道:“‘灰头土脸’这词儿形容得不太准确,小侄脾气好,没发飙而已,不然一万个御史也被我剁成肉酱了。”

    李十二娘叹气道:“最近长安城的风向不对,我一直留意着,朝堂上怎样的争斗我不甚明了,但城内市井百姓间对你的风评可越来越恶劣了,人们似乎忘了,当初城外数万难民,只有你管他们的死活,他们活过来了,反过来却咬了你一口……”

    顾青淡淡地道:“人心如此,不奇怪。”

    李十二娘盯着他的眼睛,道:“后悔吗?后悔管这桩闲事吗?”

    “不后悔,若时光倒流,就算明知后果,我仍是同样的选择。”顾青语气平静,但神情坚定。

    李十二娘眼带笑意:“这可不像你呀,我听说你在安西军中时可是杀伐果决的大帅,每逢战事甚至都不要俘虏,对敌人从来不手软,一旦开战便是赶尽杀绝的架势,今日为何如此仁慈了?”

    顾青叹气道:“对敌人当然要赶尽杀绝,不然留口气让他们来报仇么?但是……难民不是敌人,至少我不觉得他们是敌人,他们只是愚昧而已,愚昧不一定该死,假以时日,他们能够归乡,能够得到土地,他们又是善良本分的百姓……”

    “当年在石桥村时,我便见识过人心是什么模样,只要能吃饱,甚至只要能吃个半饱,他们便是天下最老实安分的子民,耳光扇脸上都不敢还手的那种,但是若教他们饿了肚子,饿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饿着肚子谁还顾得上善良本分?”

    “今日城外这些难民也是如此,说实话,我心里确实有点怨气,但我希望尽早解决这件事,尽早收复北方,让他们归乡,给他们分地,我喜欢看到他们善良朴实的一面,所以今日我不怪他们,因为他们饿着肚子。”

    李十二娘深深地注视着他,叹道:“你父母若还活着,一定很欣慰他们的孩子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英雄不仅要纵横天下,也能忍辱负重。”

    顾青定了定神,道:“李姨娘,今日有事求您……”

    李十二娘掏出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递给顾青道:“我知道你所求何事,这几日流言四起,我早已开始四处打探,城外难民中毒一案,是有人幕后指使,目前我只查到察事厅,再往上……呵,你自己清楚的。”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察事厅?李辅国?”

    李十二娘轻声道:“当今天子刚回到长安,便新设了一个‘察事厅’,有监察百官以及市井百姓之责,说来有意思,察事厅所任用的密探和细作,大多从长安城的市井中找的人,而那些人,很不巧与我的人有颇多重合之处,察事厅刚设立时我便听到了风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视线之中。”

    顾青深深地朝李十二娘投去一瞥。

    李十二娘在长安城一直有一张隐秘的情报网,这事儿顾青早就知道,只是这张网太神秘了,几乎从来没公开露过痕迹,顾青也是与李十二娘相识久了,才对这张情报网隐有察觉。

    当初冯羽潜入安禄山的叛军时,顾青便请李十二娘帮忙,李十二娘的情报网也不负所望,这几年冯羽递出来的情报,皆是通过李十二娘的情报网。

    这也是顾青今日来求李十二娘的原因,千夫所指,万众唾骂声中,顾青知道此时需要动用李十二娘的情报网了。

    “大约十日前,察事厅的主事便在长安城内秘密找了个泼皮,让这泼皮扮成难民的模样混入难民营里,城外粥棚开饭之前,这泼皮晃悠到两口大锅前,将乌草,生附子,闹阳花等好几种剧毒药材混入粥里,粥里原本还放了姜蒜之类的荤物,几种剧毒药材混入其中竟无人吃出异味,这才造成了近百难民中毒身亡。”

    顾青面色渐渐冷峻,抿唇一言不发。

    李十二娘看着他的表情,叹了口气,道:“此事可以肯定是察事厅所为,至于察事厅受何人指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该如何处置,你自己拿主意。”

    顾青揉了揉有些僵冷的脸,冷笑了几声,道:“安西军久未开杀戒,大抵是别人觉得我们好拿捏了。”

    见顾青面容浮起浓浓的杀气,李十二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闭嘴不语。

    顾青的表情很快恢复如常,道:“李姨娘,那个投毒的泼皮,交给我。”

    李十二娘点头:“好,人早已被我拿下,就等你来了。”

    顾青想了想,又道:“还有李辅国的察事厅,我想要完整的名册。”

    “好,都给你。”

    顿了顿,李十二娘忽然道:“那个冯羽,你打算何时召回来?”

    顾青苦笑道:“李姨娘,不是我不想召回来,那小子自己不肯回来,我就差给他送十二块金牌了,人家在敌后越混越滋润,死活不肯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李十二娘嘴角微扬,道:“冯羽回来后,我把手下的情报网交给他,这些年我也累了,冯羽是个不错的人才,交给他我放心。”

    顾青眨眼:“交给我不好么?我比冯羽更人才呀。”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道:“你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麾下十万虎狼锐士,我这点家底交给你,你顾得上么?不如交给冯羽,他的能力我很赞赏,石桥村倒真是个风水宝地,出的人才不少,还有那个宋根生,京兆府尹当得也不错,比当年的愣头青模样好多了。”

    杏眼朝顾青一瞥,李十二娘轻笑道:“以后我便不管事了,由冯羽帮衬你,当年你说过给我养老送终,这话还算数么?”

    顾青正色道:“当然算数,我父母双亡,李姨娘就是我的亲娘,给您养老正是我的责任,绝不推诿。”

    李十二娘欣慰地道:“好孩子,我没看错你,今生有子如你,我很知足了。”

    顾青咳了两声,画风顿时又变了:“李姨娘还年轻,不到四十呢,这辈子不能孤孤单单地虚度了,有诗曰‘老牛自知夕阳晚,不须扬鞭自奋蹄’。听说武后时期长安洛阳盛行面首,李姨娘若不嫌弃,小侄麾下十万精壮虎狼锐士随便您糟蹋……咳,随便您挑,爱挑几个都行……李姨娘意下如何?”

    李十二娘脸色陡变,一只酒盏闪电般朝顾青的面门飞来,顾青吓得一激灵,缩身堪堪躲过。

    “滚!”李十二娘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

    …………

    顾青灰溜溜地出了府,温柔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以惩罚自己的嘴贱,扭头望向身后,身后一名身材矮小,垂头丧气的泼皮正被韩介拎在手里。

    这位便是受察事厅指使,向城外难民营投毒的凶手。

    顾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吩咐韩介派人好生看管,站在府门前沉思半晌,顾青忽然道:“走,去太极宫。”

    太极宫外,从承天门开始,到整个后宫全是朔方军接管的防务,顾青每次进宫都很小心,承天门外早已驻扎着五千神射营将士,顾青进宫时都要领两千神射营将士护侍而入。

    今日也不例外,顾青到达太极宫时,孙九石和两千兵马已经等候在承天门外了。

    顾青在宫门外下马,步行而入,后面的神射营将士亦步亦趋跟随。

    在宦官的带领下,顾青穿过太极殿,甘露殿,来到承香殿。

    站在殿外等候片刻,宦官出来恭敬地请顾青入内。

    顾青除履解剑入殿,见李亨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顾青入殿后躬身行礼。

    李亨笑呵呵地让顾青免礼。

    “顾卿今日突然进宫,是有事奏吗?”

    顾青沉声道:“陛下,臣受不白之冤,请陛下为臣做主。”

    李亨笑容不变,道:“顾卿所说的不白之冤是指……”

    “难民中毒一案,朝野皆云是臣麾下安西军将士所为,臣为社稷行善举,救万民,却竟被朝野所诬,臣非忍气吞声之辈,请陛下严惩真凶,勿枉勿纵。”

    李亨仿佛刚刚才听说此事一般,浑然忘了今日上午还派了御史大夫审问顾青。

    “竟有此事?顾卿受委屈了。朕这几日或多或少亦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皆是宫人愚昧,以讹传讹,被朕严厉斥责过了,朕没想到朝堂和市井民间也传遍了。”

    顾青眉目低垂,道:“是,朝野皆传安西军将士不忿粮草被分,于是愤而投毒,此事纯粹子虚乌有,字字皆是谣言,臣可以做到宠辱不惊,但臣见不得安西军将士被人冤枉,故臣请陛下为安西军将士做主。”

    李亨挺直了腰,沉声道:“安西军将士被冤,朕亦激愤不已,顾卿所请合理,需要朕如何为你做主?”

    顾青沉默片刻,缓缓道:“臣已查实,是李辅国及麾下察事厅所为,投毒之人也被臣拿获,铁证如山,臣请陛下严惩李辅国,以还安西军清白,以证天家视听。”

    李亨眼皮陡然跳了几下。

    刚才说的当然都是场面话,但李亨没想到顾青如此迅速便拿获了投毒之人,李辅国的察事厅据说行事严谨周密,此事也做得滴水不漏,李辅国当时指天发誓没有留下任何把柄,然而事发不过几日,顾青竟已拿获了凶手。

    这个李辅国,不争气的狗奴!

    李亨暗暗咬牙,顿觉自己陷入了被动。

    说到底,这件事真正的幕后指使人其实就是他和李隆基,李辅国也只是个跑腿办事的。

    如今李亨与顾青尚未完全撕破脸,若那个投毒的人真被顾青拿获了,那么李辅国自然便暴露出来了,李辅国一暴露,李亨和李隆基离暴露还远吗?

    事已至此,按正常的思路,既然李辅国暴露了,李亨应该果断选择丢车保帅,将李辅国灭了口,李亨与顾青之间至少还能维持表面的和睦,此事就当一阵小风波,过去也就过去了。

    但李亨不愿交出李辅国。

    真的不想交,李辅国是他的心腹,如今安西军接管城防,李亨可谓是四面楚歌,身边难得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李亨怎么舍得将他交出去?

    再说,臣子让天子交人,天子若老老实实听话交了,天家皇威何在?颜面何存?我不要面子的吗?

    沉吟半晌,李亨缓缓道:“顾卿,凡事不可听信一面之辞,就算是那个投毒的凶手拿获的,他的供词也不一定能信,顾卿是朝堂砥柱,李辅国亦是朕的左膀右臂,你二人若不和,朕很为难呀……”

    顾青却不愿妥协,被人冤枉唾骂了这些日,顾青本来是想低调解决这件事,但事态越发展越不利,顾青今日才不得不进宫面见李亨。

    既然进了宫,君臣二人将此事挑明,那就没有善了的道理,今日是个死局,必须有人死。

    “陛下,国无法而不立,君怀私则国殆。李辅国构陷朝臣,阴谋暗算平叛有功的将士,陛下不可偏袒,否则如何教天下臣民信服?臣请陛下决断,严惩恶贼李辅国。”顾青语气坚决地道。

    李亨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一朝天子被朝臣当面怼到墙角,本身就是一件很屈辱的事。

    “顾卿,一切尚未定案,朕劝你查实后再说,如何?不能因为凶手一句话便随便定李辅国的罪,此案可交给大理寺或御史台审理,三司会审之后再论罪如何?”李亨忍着怒气道。

    顾青却毫不示弱地道:“陛下若需要证据和证人,臣都有,若陛下不反对,臣请此刻便召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审理此案,就在这金殿之上论个是非黑白。”

    李亨脸色铁青,深吸口气,缓缓道:“顾卿,何必咄咄逼人?”

    顾青立马回道:“陛下,这些日臣和安西军将士们亦被朝野谣言逼得退无可退,几成过街之鼠,臣和将士们倍受屈辱之时,陛下为何不说他们‘咄咄逼人’?”

    李亨终于忍不住了,语气渐渐强硬起来:“朕还是那句话,事未查清,朕不能轻易把人交给你。顾卿当以大局为重,不可自误,不可误国。”

    顾青心中也生出一股怒气,努力忍住气,低声道:“陛下,臣只查到李辅国为止。”

    李亨一愣,这句话已经不算含蓄了。

    意思是说,他很清楚李辅国是被何人指使的,但,顾青只追究到李辅国便够了,大家不必撕破脸闹得太难看。

    李亨顿时有些失措,随即想到自己这个天子如今的处境。

    身边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今天交个李辅国,明天交个李泌或是杜鸿渐,顾青这是一步步清除他的羽翼呀。

    于是李亨坚定了决心,冷冷道:“顾卿,当初安禄山起兵谋反,用的理由是‘清君之侧’,顾卿尔亦欲效安禄山乎?”

    顾青平静地道:“陛下,臣只是就事论事,李辅国犯了法,就应该严惩,臣并无别的心思。”

    李亨眼神阴沉地盯着他,道:“以臣逼君,你还是大唐的臣子吗?”

    “臣当然是大唐的臣子,但臣也需要讨个公道,请陛下一碗水端平。”

    “朕若不交人,你当如何?杀了朕吗?”

    “臣不敢。”顾青垂头,语气平静,但表情分外坚决:“臣还是那句话,要个公道。陛下若不给,臣自取之。”

    李亨腾地站起身,怒道:“尔欲何为?”

    顾青叹了口气,他知道聊不下去了,李亨摆明了态度要保李辅国。

    但顾青,今日不想放过李辅国。

    “陛下,臣告退。”顾青恭恭敬敬地行礼,默默地退出殿外。

    李亨神情惊慌起来,厉声道:“顾青,你站住!”

    顾青没理他,出了承香殿后,在神射营的护侍下径自出了太极宫。

    走出承天门,顾青脸上终于露出暴戾的杀机,厉声喝道:“韩介,传令召集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