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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天子混到仓惶逃窜的份上,也是没谁了。尤其是这位天子还亲手开创了古往今来最辉煌的盛世,数十年过去,盛世轰然倒下,开创盛世的天子被叛军逼得放弃国都抱头鼠窜。
不知李隆基本人有没有感到羞耻,但无数读史书的后人委实为他感到痛惜。
李隆基老了,提不动刀了,人也飘了。
七十岁的年纪,不仅要忍受心理上的恐慌,同时还要忍受每日的车马劳顿之苦,李隆基如今心里是什么滋味,唯有他自己最清楚。
行营搭建在野外背山靠水之地,虽是逃难,但大唐天子的排场却仍摆得十足,行营由前锋军队提前数个时辰便开始搭建,尽管李隆基只在行营住一晚,第二天还要继续赶路,但行营仍搭建得非常豪奢,一个圆顶的硕大金色营帐立于河畔,营帐内能同时容纳数百人,有卧房有殿厅,逃难之旅竟然也如此讲究,李隆基输得并不冤枉。
日落时分,天子圣驾已至,李隆基下了车驾便径自走进行营内,许多朝臣求见亦命高力士挡在外面,今日李隆基不愿见任何人。
心情烦躁的李隆基独自坐在行营内,他的面前燃着一炉沉香,一缕烟雾扶摇而上,清香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行营。
为李隆基挡驾了所有人后,高力士躬身走进了行营。
“陛下,许多朝臣欲谏天子,老奴按陛下的吩咐,让他们都回去了。”
李隆基嗯了一声,忽然露出冷笑:“太平之时一个个歌功颂德,如今见朕失了长安,便骤然都成了板荡忠臣,都来指摘朕的不是,朕这里错了,那里错了,故而致此败,呵,一夜之间,朕便成了一无是处的昏君。”
见李隆基说得渐生怒气,高力士躬身垂头,不敢多言。
“关中战局如何?安贼叛军是否已将京畿之地全都占领了?”李隆基忽然问道。
高力士道:“安贼正在飞速吞下京畿附近的城池,如今大多已被叛军所占。”
李隆基沉默片刻,忍不住忐忑地问答:“安贼……可有派出叛军追击朕?”
高力士摇头道:“老奴查问过了,后面并无叛军追击,太子和郭子仪所部去了朔方节府,李光弼所部虽败,但仍依托秦岭地形狙敌,长安东面还有顾青的安西军对叛军虎视眈眈,择机而噬,安贼根本分不出兵力追击陛下,他要提防的是北面的郭子仪和东面的顾青。”
李隆基松了口气,原本心情烦躁的他,此刻情绪不知不觉松缓了许多。
“未派兵追击朕就好……”李隆基长叹,随即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妥,太过露怯了,于是又冷声道:“朕不过一时之败而已,大唐仍有百万王师,仍有郭子仪顾青这等板荡忠臣,朕仍是天下王道正统,叛贼可窃国,窃得了天下人心吗?”
高力士附和道:“陛下所言正是,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安贼以臣伐君,是大逆之辈,纵然一时得意,也服不了天下士子万民之心,天下人心仍依依东望,举世皆盼陛下荡涤叛乱,归政于长安。”
李隆基点头,心情总算好一些了:“没错,依依东望,依依东望啊……”
说着李隆基的肩头渐渐松垮下去,一手托着额头,有些疲累地打起了瞌睡。
高力士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不觉恻然。
跟随李隆基多年,在他眼里,李隆基永远是那个风度翩翩有着少年心性的大唐天子,纵然他有天子猜忌,自私,狠毒的一面,然而数十年的主仆之情,高力士很自然地忽略了李隆基这些不好的一面。
但是自从安禄山叛乱后,李隆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苍老了,如今的他已双鬓霜白,脸上的老人斑越来越多,皮肤也松弛得像千年的老树皮,每日的精神也越来越不济,时常与人说着话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瞌睡。
万物终将老去,天子也不例外。
高力士的身份只是跟在李隆基身边的老奴,宦官不应有个人的想法,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劝李隆基振作起来。
古往今来,只有这么一位开创前无古人的盛世的帝王,高力士这些年一直以李隆基为荣耀,他真心不愿意李隆基以如此耻辱的方式在历史中谢幕。
他希望李隆基能够像年轻时一样奋发起来,在将士面前拔剑高呼,一鼓作气将叛军击杀,而他则在臣民的欢呼声中回到长安,继续当他的太平盛世天子,继续让大唐的威德远播四海,万邦朝贺。
然而看着一手支着额头没精打采瞌睡的李隆基,看着他双鬓的白发,看着他睡着时仍紧紧皱着的眉头,高力士知道,李隆基已老,他所希望看到的荣耀光辉时刻,此生已无法实现了。
英雄迟暮,奈何岁月。时间给了这位毁誉参半的天子一纸公正的裁决。
行营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李隆基打着瞌睡,高力士静静地看着他,二人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支着额头的手忽然一偏,李隆基失重之下忽然惊醒,顿时吓得大叫起来。
“救驾!救驾!”李隆基半梦半醒中惊惶大呼。
看着李隆基惶恐惊吓得像个孩子,高力士眼眶一红,忍住心中的悲戚,轻声道:“陛下,陛下醒来,这里安全得很,您做噩梦了。”
李隆基立马安静下来,睁开眼警惕地环视四周的环境,发现确实安全后,才悠然松了口气,神情仍带着仓惶的余悸。
高力士递上一盏清水,李隆基接过喝了一口,定了定神,端杯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太平天子,终究经历不了战乱。
“朕睡了多久?”李隆基定下神恢复了天子淡漠的模样。
“陛下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李隆基浑浊的双眼望向行营外正在扎营的将士们,失神地道:“终究比不得当年了,三十年前的朕,几天几夜不睡都精神百倍,如今却如此不济……”
高力士忍着泪道:“陛下仍是健硕之年,老奴求陛下振奋精神,大唐需要陛下,亿万子民也需要陛下。”
李隆基用力点头:“朕一定会带领王师收复长安的!”
“高力士,你信不信?朕一定会亲手收复长安的,朕是天子,朕手握国柄,口含天宪,区区胡夷逆贼,岂能取朕而代之!”李隆基激昂地道。
高力士看着他已直不起来的佝偻腰身,垂头黯然一叹,仍笑着道:“是,老奴一直相信陛下,陛下一定能收复长安,诛除逆贼。天下仍是强盛大唐,子民仍可安居乐业,安贼之叛,不过只是小小波折而已。”
安抚了李隆基的心情后,高力士轻声道:“陛下,今日大军行路,比昨日少走了三十里……”
李隆基疑惑地看着他:“为何?”
“老奴问过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陈玄礼说,羽林卫将士出关远离故土,每日行路太过艰苦,军中将士颇有怨言,故而行路之速渐缓,有故意迟滞怠慢之心……”
李隆基皱眉道:“如今危急关头,将士们为何不能与朕同心?昔日在长安时,朕何曾亏待过他们?如今不过是多走一些路,他们便有怨言了么?”
高力士犹豫了一下,迟疑地道:“陛下,老奴最近总觉得军中有股暗流涌动,但老奴查无实据,不敢胡言,可是这股暗流却实实在在被老奴所察觉……”
“暗流?什么暗流?每日行路扎营,将士们也算本分,朕没看出暗流呀。”
高力士摇摇头,苦笑道:“陛下就当老奴胡言乱语吧,待老奴查清后再向陛下详禀。”
李隆基点点头,身子懒洋洋地靠后,淡淡地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高力士垂头告退。
…………
圣驾巡幸大军扎营,离天子行营很远的前锋大将军营帐内,两个人正坐在一起轻声交谈。
其中一人身披铠甲,武将打扮,年约六十余岁,目光如电,身形魁梧,神情不怒自威,虽有老态,仍是骁勇之将。
另一人也比较老了,大约五十来岁,身上穿着宦官的绛紫色官袍,面相阴隼,眼眶内陷,颧骨突出,长得奇丑无比。
武将名叫陈玄礼,官居禁军龙武大将军,此次李隆基仓惶出逃,长安城中诸多名将被他遣出去抗敌,陈玄礼便成了李隆基身边的大将,是随驾羽林卫的最高级别的大将军,禁军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另一位宦官打扮的人姓李,名叫常松,他是太子李亨身边信任的宦官,名字很文雅,可惜名字与他丑陋的相貌实在太不配了。
李常松是临时从关中快马赶到御驾大营,表面上是向李隆基禀奏太子李亨留守关中的动向,实际上他另有任务。
此时陈玄礼和李常松正在营帐内密议。
二人表情平静,但密议的内容却惊心动魄。
“陈大将军,太子的手札你已读过,当知太子殿下的心意……”李常松堆起笑容,目光却闪烁不定,十足奸相。
陈玄礼面沉如水,半晌没出声。
李常松也不急着催促,悠悠地道:“你是陛下信任的心腹,当年陛下率军闯入宫闱,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你也曾为天子浴血厮杀过,天子登基,你有从龙之功,被天子引为心腹亲信……”
“然则,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些年你受太子殿下恩惠不少,如今殿下需要你出力,陈大将军您可不能推辞呀。”李常松嘿嘿阴笑道。
陈玄礼沉声道:“煽动部将哗变,此为大逆之罪,老夫担当不起。”
李常松叹道:“陈大将军莫非还看不出时务乎?天子……气势颓矣,大唐需要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