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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窦建德率领一百多名骑兵夺了饶阳城,在城东,开设了一个征兵站,收集平原一战之后溃逃的士兵。
短短的一个月,他就收拢了好几千人的溃兵。
如果前来投奔的是大队人马,并且仍拥有统领,如同东海营这样的部队,他仍然会让他们保持原有的编制。
如果,来到这里的是小股人马,或者是失去了主将的队伍,他就会把他们打散开来,分入新设的两个营里面,这两个营的统领分别是他手下的心腹大将,原亲兵队队长王伏宝,以及自己的大舅子曹旦。
稍微精壮一点,有些本事的士兵都会被选入东营,也就是现在号称虎威营的王伏宝军中;次一等的,或者难以管束的士卒则编入原本由曹旦,现在由高畅统领的长河营之中;再次一等的老弱病残这才打发到别的将领的营中而去。
长河营原本有两千多人,当高畅入主长河营之后,它一分为二,其中一千人调入新成立的锐士营,由军司马曹旦统领,高畅只能统领剩下的那一千人。
管小楼就是剩下的那一千人中的一个。
管小楼祖籍赵县,今年二十三岁,管家是朝廷的马户,负责帮朝廷养马,管小楼年幼的时候,曾经向一个北地胡人学过骑射,因此弓马纯熟,武艺颇为精湛,在赵县一地很有点名声。
杨广第三次征伐高丽时,管小楼被征入军中,做了一个百人长。然而,他才入军中,自己所属的那一营就爆发了军变,从赵县征收来的几千人一哄而散,管小楼裹挟在乱军之中回到家乡。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官府的公文中却变成了军变的头领,家乡的亲人因此被当地的官府斩杀干净,管小楼在手底下那一百多个人簇拥下,杀了当地的县令,然后,上山落草为寇。
后来,他率领几百号拒绝参加征伐高丽的家乡子弟加入了东海公高士达的队伍,才一到高士达营中,就率部参加了平原会战,独领本部人马的他平原一战时位于高士达军的右翼,并不在隋军攻击的重要路线上,战事不利之后,军中盛传东海公已经战死,他见事不对,第一个率队撤离了,右翼空出了一个口子,顿时由不支变成了溃散。
他先一步逃到饶阳,第二天,高挡脱也率领东海营的残部撤退到饶阳,高挡脱把平原一战失利的责任压在了他头上,率领本部人马想要攻打他,杀死他。后来,在窦建德的干预之下,这事不了了之,然而,他也因为这件事付出了代价。
他失去了独自领军的权利,部队被一分为二,分为直属窦建德的东西两营之中,自己也由一营统领变成了一个只能统率百人的队长。
管小楼对这样的处理方法没有什么异议,职位的高低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并不是一个有着多么强烈yu望的人。兵变也好,造反也好,都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可以这样说,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基本上,他从未按照自己的想法决定过任何事情,只是随波逐流地,在跟随着他的那些人的建议下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田地。如果说,他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要求的话,那就是希望随着自己背井离乡的这些弟兄能在乱世结束后好好地活着,日后能够回到家乡,不要埋骨他乡。
这就是他在平原一战中率先撤离的原因。
失去赵县的那个家后,他已经没有了生存下去的动力,之所以活着,只是因为习惯而已!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风从山坡上吹拂下来,带这星星点点的雨滴,将他的脸颊打得生疼,他眯着眼睛,像标枪一样沉默地直立在高台之下,他的目光投射到高台上那个比他站得更加笔直的身影上。
在管小楼的身后,是属于他那一队的一百人,那一百个赵县的子弟排成了五个纵队,全副武装地站在飘着寒冷冬雨的原野上。
此刻,是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十一月十四日,辰时。
长河营一千三百四十二人一起排成了一个方阵站在昨天高畅和雄阔海比武的那个地方,从高空上俯览下来,这个身着各式衣甲的士卒方阵就像是一片方形的田野。
全身披挂的高畅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上,他手放在刀柄上,视线冷冷地在台下的人群中来回。
队伍召集起来后,足足花了半个时辰那般长的时间,才列好方阵,这期间,高畅一直站在高台上,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不发一言。
队伍站好之后,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他仍然不发一言,笔直地站在高台上,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在他的目光之下,最初噪杂得好像菜市场的队列终于安静下来,变得如现在一般鸦雀无声,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放低了自己的呼吸声。
这些人根本就从未站过什么队列,打仗的要诀是什么,不过是不怕死而已,这是他们对战争唯一的认识。
至于,队伍应该有多少个兵种?兵种之间又该怎样配合?对于怎样识别旗语,一通鼓声代表什么?两通鼓声又代表什么?统统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唯一知道只有擂鼓进攻,鸣金则收兵
所以,他们花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在自己上官的拳打脚踢下,摆下了一个四不像的方阵来,站立的姿势也是多种多样,吊儿郎当的,甚至,相熟的弟兄们还不自觉地走到一起来,窃窃私语。
然而,当高台上那个站立如松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眼帘时,当那冰冷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不知不觉地,所有的人都被他所影响了。
身子尽量站得和那人一样,也不再交头接耳了,脸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一个人是这样,两个人是这样,越来越多的人都是这样,最后,他们如同一片寂静的树林站在冷风凄雨之中。
高畅仍然不发一言地站在高台上,用一种淡漠而充满穿透力的目光扫射着台下的那一群士兵。
风越来越急了,雨越来越大了,所有人的衣甲都已被雨淋湿了,有些身体孱弱的士卒在风雨中不自觉地发抖,然而,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一个挪动脚步。
高畅的目光并没有特意放在某一个人身上,然而,在那些人的感觉中,那目光却像只凝聚在自己身上一般。
小兵崔安澜的嘴唇已经青紫一片了,身子瑟瑟发抖,视线在风雨中变得模糊起来,他有些头重脚轻,只是握紧了身边插在地上的长枪才勉强站立。
没想到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这里!
不!我不能死!没有达成心愿之前我不能死!
我要砸碎立在庄前的那面牌坊,我要践踏那狗屁一样的百年家法,我要烧毁那处连绵几里的庄园,我要斩断那群虚伪的人引以为傲的传承,在没有完成这些事情之前,我不能死!
以礼持家,以礼传世,以礼教化天下……
我呸!
胸中那团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崔安澜的神智渐渐模糊了起来。
终于,就在崔安澜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高台上的那个人动了,他向前走出两步,然后,高声说话了。
他的声音越过风雨,穿透穹苍,在平原的上方,在每个站立的士卒耳边,在他们的心中,悠然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