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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疾盘坐在古树边上,他安静地盯着巨大的古树,一道光回到他手中。
他站起身来,握着剑绕着树走了几圈。
起初,他的脚步还有些沉重,仿佛思索着什么一般。转到第八圈的时候,他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速度很快乐,白衣纷飞,冰冷的面上一点温度都没有了。
阎王在治愈好伤口,赶来看情况的时候,只能看见谢疾跟拉磨的驴一样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度要把他绕晕。
阎王是个谨慎的人,他观察了一刻钟,确定谢疾不是在进行什么阵法设置这才走进。刚刚走进,他就看见谢疾身上那清冷似雪的压抑与冷,心中一惊。
谛垣神君在众神之中一直相对特别,是飞升上来的神中最少情寡欲的人神,许多神都说过他比许多真神还要更加无情。尤其是他主司伏魔镇压异端,处理事情向来干脆利落,曾听闻有共处事务的神称谛垣神君的剑,可削云断风,斩水不复。
无论是从随之游的事,还是仲长曾说被划过脸的事,甚至还有方才的交锋,阎王却只觉得他心中积郁之事过多。
尤其是现在,他看起来实在可怖。
阎王在心里念了几遍清心咒,才走过去,道:“谛垣神君,不妨借一步说话,目前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在此地也无济于事。”
谢疾淡漠地扫了他一眼,脚步不停,“这里就挺好,你想说就说,不过我不一定有心思听。”
阎王听出他的态度比方才那般和缓了些,便又道:“谛垣神君,为她耗费这许多心思,不曾想过放弃么?”
谢疾奇怪地道:“倒也没耗费多少。”
他顿了下,又对阎王认真地道:“倒是阎王,为治山帝君耗费这许多心思,不曾想过放弃吗?”
阎王:“……”
被这么反问一下,他居然确实感到了些动摇。
意识到这点,阎王清了清嗓子,同样认真道:“我与仲长相识几千年,总归有些情分,只会我多少觉得五界之中,情分终于有深浅之分。”
谢疾问:“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你们之间的情谊比我和阿游的情谊要更加深厚些么?”
阎王摆手道:“谛垣神君误会了,只是觉得相处时间长些,感情自然深厚些。”
谢疾“哦”了声,摸了摸剑鞘,淡漠的眼眸中显出些认真与诚恳。
谢疾问:“治山帝君与阿游相处都不一定有百年,那他怎么就让你在外面替他挨打呢?”
阎王:“……”
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崩裂
谢疾话音本就冷淡,这会儿偏偏不徐不疾地用着没起伏的话音又问阎王。
他问道:“治山帝君有没有跟你骂过我?”
阎王:“……有,怎么了?”
谢疾道:“他骂我是觉得我是阿游的师傅,总觉得是我阻拦他们在一起。”
阎王:“……你难道没——”
“你想一下。”谢疾顿了下,才道:“他恨我是因为我不让他们在一起,但我猜你应该也劝过他们不要在一起吧?”
阎王:“自然是劝过的。”
谢疾又道:“那你不觉得他背地里会觉得你多管闲事阻拦他们在一起吗?”
阎王:“……”
这一刻,阎王不止表情崩裂,心态也崩裂了。
他当然没有被挑拨离间,但他被谢疾说得感情复杂,这种感情复杂指的是感觉有仲长狸这个兄弟实在有些丢人。
阎王沉默的时间里,两人仿佛出现了一段完全空白真空的时间与距离,尴尬充盈其中只让人觉得窒息。
谢疾自然是没有的,他早就不再转圈了,长身玉立站在树下,像走神又像没有
。
阎王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后,才再次看向谢疾:“莫要再说这些玩笑话了,我知谛垣神君自然动必缘义,也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而毁众山根基,让血流万里的。”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像讨好又像威胁。
谢疾挑起眉头,正要说话,却又见阎王偏偏却又将一道圆团儿似的光呈到了面前。
阎王笑道:“我说话向来不懂讨巧,但并无其他意思,希望谛垣神君莫要见怪了。这个小玩意我觉得谛垣神君应该喜欢,便在这里赔罪了。”
谢疾扫了眼,伸出两指轻探光团,下一刻就拔出寒光四射的剑来。
他面上冷意更加幽深,“你觉得,你能威胁到我?”
阎王道:“怎么敢,凡间有一句话,神君定然听过。”
阎王又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谛垣神君这会儿有空与小神离开这里,去阎王殿或者随便哪里一起好好聊聊了么?”
谢疾微微闭上眼。
“当啷”一声收了剑。
他眼光泠然,“可以,那便好好聊聊。”
仲长狸与随之游从林中深处出来时,忙活着的轿夫下人们只管盯着手里的活儿,谁也不敢说话,气氛是有些尴尬。
两人便昂首挺胸又旁若无人地回到了马车车厢内。
在帘子落下的瞬间,随之游耳朵红了起来,她道:“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有吗?”仲长狸有些困倦一般,团了团身上的绒毛大氅,凌乱的黑发垂下几缕,“啊,可能是他们一个人干活太无聊了吧。”
随之游看着他这般春情肆意的样子,愈发有些尴尬,“救命,我有种突然酒醒的感觉。”
仲长狸似乎是真的困,清瘦挺拔的身子这会儿便贴着随之游靠着了,用脑袋蹭了下她,说话都要从贴着她的脸。
他含糊道:“你什么时候喝的酒?”
随之游:“重点不是酒,是酒醒。”
仲长狸抬起狭长的眼,仰看她,笑得仿佛带小钩子一样。
他问:“那酒醒什么感觉?”
随之游道:“再也不喝了。”
仲长狸懒洋洋道:“是不想喝了,还是想换种酒喝啊?”
随之游:“……”
她低头捏仲长狸的脸,“你这问题,是不是别有深意啊?”
仲长狸温顺地抬起脸,但话音却含着几分得意,“是有怎么样?”
“可惜我不是酒鬼,只想喜欢醉。”随之游想了想,又说:“但不同的酒,醉意确实带来各种不同,有的喝完醉意寡淡,有的喝完醉得空虚,有的醉得难受,也有的喝完了一定头疼……”
仲长狸笑出来:“你怎么连酒名都举不出来例呢?”
随之游“啧”了声,搂住他肩膀揉来揉去,“公子,主子,大少爷,你是不是没有穷过啊?像我这种从小走江湖饱一顿饥一顿的,自然是走到哪里都去最差的旅店打些散酒喝。那些地儿啊,酒就只有一种名字,那就是……”
她拉长音调,着重强调:“最便宜那种。”
她说完,仲长狸便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坏了,如果我也是酒,肯定是你一辈子也喝不起的那种,怎么办?”
物化自己是吧?
随之游脑中蹦出莫名其妙的六个字。
她晃了下脑袋不再细想,玩着他那头柔顺如绸缎的黑发,道:“那这不是喝到了,感觉还不错,是喝完心情很愉快,但再也不能喝的那种。”
仲长狸闻言又笑起来,笑得身子更软了,直接顺着肩膀一路滑落,直接躺在了她大腿上,黑发顷刻散开,面容似妖似孽,美得不可方物。
他的大氅松开了些
,露出大氅下凌乱白衣,露出的白皙脖颈下有隐隐约约的红痕。
随之游心下一动,总感觉喉间有些什么涌起,下意识吞咽了些,却什么也没有。
奇怪。
正当奇怪时,却见仲长狸手指伸入怀中掏出折扇,仅有几根指节抓着扇柄轻巧她额心,狭长眼里有些幽怨,“为什么?”
他在问为什么不能再喝。
随之游解释道:“喝不到了啊,酒嘛,哪里都不缺。”
仲长狸轻轻“哼”了一声,却想到了什么一般,如琉璃的眼珠转了下。他轻轻伸手拉出她的衣襟,迫使她弯下腰来,轻声道:“那你得尽兴啊。”
随之游:“……”
这一刻,她有点庆幸自己是个穷剑客,但凡有点钱财,碰着这种人感觉很难不造孽。
仲长狸催促似的,手指又勾了勾她,“怎么还神游起来了?”
随之游:“我在想,你这样还搞什么以身冒险递折子帮人造反啊,直接进宫就能——”
她感觉胸口的衣服被揪得更紧了,他冰冷的手指仿佛都要透过衣服将冷意传过去。
随之游眨眨眼,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正想道歉,却被强硬拽下。
仲长狸直接吻了过去。
温热气息交缠起来,她恍惚中听见仲长狸轻飘飘的,带了点怏怏的声音。
她听见他道:“说这些做什么,不如快活些。”
随之游心里又想。
他这会儿看起来一点也不快活。
几日时间一晃而过,两人到达京城中的宅邸时,是一个深夜。
并无月亮,夜色深沉,天空中时不时闪过些光,轰隆雷声稍迟一步。
哒哒的马蹄声停下,一间古朴到有些破旧的宅院立在偏僻的荒郊中,行礼俱被轿夫们搬进院落里。
细密的雨珠落下,并不急促,在灯笼光下,乍一看还以为是轻飘飘的雪。
哒哒马蹄声再响起时,院落前就剩下两人。
这小宅实在破旧窄小,随之游站在门口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有些惊诧:“难怪这些轿夫下人全走了,原来这里住不下,但你家里有权又有钱的,怎么来京城却要住得这么拮据啊?”
仲长狸倚在门框旁,像在笑她的表情,却又故作无奈道:“毕竟要低调么,我都没说这日子苦,你怎么还先说了?”
“那当然是因为落差咯。”随之游笑起来,两手抱着手臂,“再说了,我当然能住这里,你呢?”
仲长狸正在门口抖油纸伞上的水柱,“你住得了,我自然可以。”
随之游扬起眉头,“你说反了吧。”
仲长狸也学着她扬起眉,“你觉得是,那就是。”
她又道:“进门槛过院子两步路就到房间了,何苦抖水,打着伞进去呗。”
“但是不抖一下,这水柱打湿身上很难受。”
仲长狸仿佛有自己的坚持一般,抖伞抖得毛绒绒的大氅也一晃晃的,乍一看像是动物甩毛。
随之游一时间只觉得可爱,她笑吟吟地,直接伸手拿过他手里的油纸伞,换了只手牵住他。
她握着伞的手背在身后敲着地,一手牵着仲长狸,冒着雨慢悠悠走在细雨中。
佣人们走的时候早就在周遭点燃了灯柱与灯笼,黯淡的光芒中,雨轻轻飘落。
仲长狸在她身后走着,看着她清瘦挺直的身影,又看见她握着油纸伞的莹白指节。
他轻轻挣脱了她的手,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她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挣脱一般,仍悠然自得地走着,伞尖还在敲地。
三步后。
仲长狸看见她终于回过
头,雨珠飘落在她清冷的面容上,她含着点笑,像在揶揄,又像在无奈。
随之游说:“又怎么了我的主子?”
她看见仲长狸伸出指节,往一边指了指,道:“你听过一句诗吗?”
随之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暗夜中,雨下,隔壁院子的梨花颤颤巍巍抖动着身躯,美得脆弱至极。
然后,她听见仲长狸话音含情带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什么带鱼。
随之游奇怪地看仲长狸,却先看见他仍是在笑,但雨珠落在他发丝上,眼睫上,脸上,乍一看竟却也似流泪一般,衬得他风流漂亮的面容愈发郎艳独绝。
恍惚中,她觉得她好像听过有人念过这首诗,又觉得自己好像知道这首诗。
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什么,就问:“春带鱼和一般带鱼有什么不同吗?”
仲长狸也想了下,“没吃过,不知道诶。”
随之游道:“那你说什么春带鱼?”
仲长狸:“刚刚我觉得这样我比较好看,想让你回头看我。”
随之游:“是挺好看的,下次别了,赶紧进去吧,冻死了。”
仲长狸很是矜贵地伸出手指,“带路。”
“行了行了,知道了。”随之游一把握住,拉着他进屋了,“下次直接说,让我回头看看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蛋,我就回头了,在哪里磨磨唧唧什么。”
仲长狸打着折扇,端得一份好派头。
他道:“我刚刚在决定一些事,一时失神。”
大约是关于呈递贪腐名单的事情吧。
随之游便问道:“那你做好决定了么?”
仲长狸笑起来,“做好了,刚刚用你回不回头打赌做决定。”
随之游饶有兴致,问道:“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仲长狸笑眯眯道:“你不知道么?听闻世间人只有在做赌徒时,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随之游感觉有些道理,却也说不出来,便不再说。
仲长狸望着她,仍是笑。
他想,她应该不知道,三步路的距离,半分钟的时间,却已经足够让他祈求二十七次。
回头吧。
回一次头。
只要回头了,就证明这一次,他将要做的事情,是对的。
很多赌徒尊崇狐神,总觉狐神比其他神更容易实现他们的愿望。
但他们焚香供奉时应该没有想过,狐神自己的愿望也需要祈求,甚至和孩童在心里想着“打个赌,如果小花家里的树结果子了,就代表夫子不会来学堂。拜托拜托,一定要结果,结了就是我赢了,赢了夫子肯定不来!”时拥有如出一辙的虔诚。
——以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跟自己、跟运气、跟未来打赌。
“轰隆——”
两人进入房间时,天空一道雷电闪烁下来,墙边梨树哗啦啦被吹下一大片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