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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在年节里,林家上下人等都有执事,来去忙碌,便是无事的人,也要趁天色还早,在屋里偷闲歇上一会儿,晚上好有精神热闹。
巡盐御史衙门后院,花园西北角处,靠北墙的地方,平日便人迹稀少,今日更是只有鸟雀啄食而已。
菊影是太太的贴身大丫鬟,身份不同,今日又是过年,她穿了香色的缎面棉袄,外面青缎灰鼠的褂子,发上两支金钗耀眼,耳朵上不大不小的珍珠坠子一晃一晃,打扮得似人家的姑娘一般,越发衬得离她几尺远近、只穿着素绸棉袄的杨洗砚看上去灰扑扑的。
“大节下不好骂人,你有什么要说的,今日只管说,我听完就走,不啐你。今日说不完,来日再想说,我就不依了。”菊影双手抱臂,冷冷看向杨洗砚。
杨洗砚本来低着头,腰背却还是直的,听见这话,眉毛却掉了下来。
“有话快说,别做出这副样子。我还要赶着去服侍太太,没空看你装可怜。”菊影冷笑,“方才我跟着二姑娘,现在已是擅离了职守,回去我还要自领罚的。”
杨洗砚忙道:“是我非要找你,若有罚,我来领。”
菊影抬眉:“这是太太与我的事,与你何干?”
她看向四周:“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见菊影真抬脚要走,杨洗砚慌忙伸手要拦,又没敢真的碰她,只急道:“你等等!”
菊影回身,退后了两步。
但杨洗砚也不敢再多靠近她了。
这一两年间,他不知想过几回,如果真的还有能当面和菊影说清楚的机会,他应该怎么起头,怎么把事说明,她不愿意信他,又该怎么办……
可现在,看着这样满面警惕,一丝不容冒犯的菊影,他知道他想的那些都是空的了。
怕她不耐烦,他第一句出口的就是他最想说的话:“我……我和秋霜的事,是我父母定下的,并不是我想的!”
菊影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父母定的,你不愿意?这话你也有脸说?但凡服侍主子的人,哪怕你父母要你死呢,只要主子不许,就没有你去死的道理!你们家服侍了几辈子,你又是老爷跟前的人,你不愿意,去求老爷,老爷还能让你爹娘强压着你定亲拜堂?”
她已经不想听了:“我还以为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呢,原来就是这个。以后我一心服侍太太,你管你的事,就算有很要紧的正事,也自有管家的大娘嫂子们来回,你不必再找我。”
杨洗砚情急之下,又忙说出一句:“我和秋霜并没下定,我……”
菊影冷声道:“方才我没说,你越发不尊重了,秋霜姐姐是服侍过先太太的人,如今又跟着大姑娘在京里,你与她无亲无故,怎么敢直呼她的名字,连个‘姑娘’也不称?”
这口气一直存在她心里,今日终于发出来,她索性上前两步,问到他脸上:“本来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烂在肚子里就好,何必说那么清楚,大家难看:你父母见秋霜姐姐是先太太的大丫头,想让你娶了她,以后好在先太太面前邀脸儿。谁知先太太病重了。秋霜姐姐没了好前程,你父母自然悔上来了,也就由你去寻别人。我又错看了你的为人,多和你说了几句话,你们就另有想头了!幸好老爷心里清楚,没叫委屈了秋霜姐姐。虽然没下定,可人家的终身岂由你们挑拣?把我蒙在鼓里,我若不知道,岂不成了那等没有廉耻的小人了!”
她追问:“你如今非要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难道是想借我再攀上太太,能让你老子娘回来?”
不等杨洗砚说话,她又道:“你若说你真是真心,没有别的意思,好啊,这就去跟我回了太太老爷,咱们一起到太太的陪嫁庄子上去,一世不回来,也不见别人,如何?”
杨洗砚满面惶然,张了张嘴。
这时,树影摇动,菊影忙看过去,只见似乎有个影子窜走了。
她最后看了杨洗砚几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檀衣在路口等着接她,见她双眼通红,眼角还有残泪,忙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回,问:“他可欺负你了?”
菊影摇头:“我是哭我自己糊涂。走罢,咱们找太太去。”
檀衣道:“你哭得这个样儿,怎么好去太太面前?你先回屋去,收拾好了再来。”
菊影忙道:“方才好像有人偷听,我说了几句不大妥的话,姐姐快替我回给太太。”
檀衣听她如此一说,便先避着人将她送回屋子,然后觑着太太身边没人的时候,悄悄将话回了,又低头认错,说不该瞒着太太。
其实,宁安华早就察觉到了丫头们有事。
但她相信她们不会害她,又发觉事情似乎与菊影有关,便等着她们主动告诉她。
除了猜测她有“奇遇”,让她容貌更盛之外,檀衣她们还知道的,就只有她需要一个人在室内长时间静坐。
至于异能、修炼等事,她没有对她们透露过分毫。
而距离她上次升级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她容貌的变化已经毫无破绽。
现在又有了林如海这个暂时不能用的修炼加速器,她对白天独坐修炼的需求也没那么强烈了。
也就是说,哪怕她们每个人都反悔了,都想成婚,婚后还都和她离了心,或者竟然被人绑起来审问了,她也不怕她们说出什么对她不利的话。
因为没有任何证据。
她甚至已经在考虑,如果把菊影放出去成亲了,她该再挑谁上来。
只不过她实在不看好杨洗砚。
若菊影还想和他成婚,她肯定是要劝她换人的。
可现在不用她劝,菊影已经彻底绝了与杨洗砚和好的心了。
至于杨洗砚和偷听的人——
宁安华道:“盯着些那边,有了动静再来回。他们若有胆子搞出事来,正好一并收拾了,也算杀鸡儆猴。”
说起来她和林如海成婚四个多月了,还没杀过一只“鸡”。
檀衣领命去了。
一时,菊影又来认错。
宁安华摸了摸她还发红的眼角,笑道:“这算什么麻烦?小事罢了。若真因此捉出来两个心内藏奸的人,你还有功呢。大节下,不许你再哭了。左右现在没事,我知道你最会玩牌,给你放半日的假,去我箱子里拿两吊钱,找人玩去罢。”
菊影笑道:“太太怎么把我当小孩子哄了,这些年金的银的赏了这么多,谁还少这两吊钱?等我赢些回来,给太太讨个好彩头!”
她才挺胸抬头地去了,林如海又过来了,问:“坐了这半日,累不累?”又叹道:“不该听你的,在这屋里过年,倒让你不能自在歇着。”
宁安华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坐一坐就能散了。”便问:“表哥过来,是下完棋了?谁赢了?”
林如海一笑。
宁安华问:“赢了什么彩头?”
林如海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玉雕玉兔抱月的小镇纸,笑道:“本来是子丰给如瑛买的。”
张裕成,字子丰。
宁安华看这镇纸雕得着实精致,用料也不错,笑道:“不如送去给玉儿,说是她爹给她赢的。”
林如海问:“不留给青儿?”
宁安华笑道:“这是做爹的给女儿买的,就该给玉儿。青儿喜欢,再给她买别的就是了。”又说:“我想着初六就让他们上路,路上赶得快些,或许能赶上玉儿的生日呢。”
林如海点头,又道:“大夫说不许你多思,怎么还想得这么细?”
宁安华忍不住嗔他一眼:“我只是怀了孩子,又不是人傻了!罢罢罢,表哥若实在闲得没事做,快去再下两盘棋,看张先生还给他家孩子买什么好东西了,给我肚子里这个也赢过来!”
林如海满面笑容,又去找张裕成下棋赌彩头了。
京城之外的贵族官宦之家,尽可在家中自在过节。
但京中人家,男子有爵为官的不提,女眷凡正四品诰命及以上,也皆要在除夕这日进宫朝贺,行礼领宴后,方能回家中祭祖守岁,与家人共迎新年。[注1]
宁荣二府中,头一个贾母,是荣国公夫人,往下依次,邢夫人是一等将军诰命,尤氏是三等将军诰命,都须入宫。
王夫人与王熙凤皆是五品宜人,只在家中等候便是。
待贾母回来,王夫人与王熙凤忙围随服侍。
王夫人心急,想问贾元春在宫里如何了,偏贾母自上回大病后,将养了几个月,这几日才有力气坐车坐轿,今日入宫一趟,又是朝贺,又是领宴,回来时累得都站不稳了,她又不好问。
贾母闭目歇了好一会儿,睁眼看了看王夫人,说:“还要等。”
太后娘娘也得先顾着自家的姑娘。
王夫人心里一酸:“元春都入宫五年了。”
贾母道:“元春是才孝贤德,才能得幸选入宫中,服侍太后娘娘。咱们家里不说上感天恩,怎么还抱怨起来?”
王夫人忙拭泪低了头,不再言语。
贾母歇够了精神,方被媳妇丫鬟们搀着起身,到宁国府宗祠拜祭祖宗。
因老太太大病初愈,为了老太太高兴,这个新年,宁荣两府过得比往年还要热闹。
但贾母与儿孙们取乐解闷之余,心里却始终有一块不凉不热,不上不下。
她和两个玉儿这么大的时候,正是贾家史家最盛之时。她活了六十多年,怎么不知道“盛极而衰”的道理?贾家如今的情形,别说比五六十年前了,就是比国公爷刚走的那年,也不如多了。
但她以为,有祖宗的余荫在,还有这些亲戚们,家里纵然败落了,也不至于到子孙们没饭吃的地步。
可先是珠儿没了,敏儿也没了,女婿娶了别人,和贾家也注定是要远了。
虽说贾家不是只有林家一门亲戚,可珠儿这样的好孩子,家里竟再没有第二个了。
若家中一直没有出息的儿孙,等她走了,亲戚们又能靠多久?
元春还不知能有什么结果,纵她真做了皇上的妃嫔,难道皇上宫里那么多娘娘,个个都能提携家里富贵几十年?
若宝玉能开了窍,学他哥哥,认真上学念书就好了。偏他又生得单弱。
已经没了一个珠儿,他再有个好歹,别说她自己伤心,二太太那里又怎么处呢?
外头的事不归她管,她也管不了了。她老了,儿孙们瞒着她,有许多事都到不了她耳边眼前。
她把看得着的管一管,实在见不到的,也就只能随他们去了。
一直等到二月,贾母才终于等来林如海给林黛玉的回信。
才过正月,宫中给出了孝的北静郡王赐婚,赐了甄家二小姐为王妃的事正传得热闹。
贾家与甄家是老亲,听得这个消息,也不免派人送去礼物相贺。又听得婚期定在秋日。
林黛玉看了父亲的信,知道太太有孕了,心中又喜又忧。她又怕贾家的人知道了,再编派出许多不好听的闲话,便忙让秋霜送信出去,不许林家的人在这里谈论太太的身孕。
把信给贾母看时,她也只拿了有关贾宝玉的几页。
贾母只当不知道林黛玉少拿了信,戴上眼镜看过后,发愁半日,终究还是唤了贾政来,说:“我有心送宝玉去林家读几年书,可他现今这样,纵去了也是淘气,还白耽误你妹夫的正事。从今日起,我就把宝玉和兰儿交给你了,你先看着他们,按你妹夫的话,让他们把这几本书念会了,再习惯了每日五更起来念书写字,送去了才不丢人。”
贾政一向要管贾宝玉的,只是碍着母亲疼爱,不好狠管。
今见母亲说出这样一番话,又有林如海的意思,他想到二十年前,又想到贾珠,心有所感,领命而去,当即便命把贾宝玉、贾环和贾兰叫了来,考较一番,唯独对贾兰还算满意。
他打了贾宝玉和贾环一人十戒尺,又命他们读完了书才可坐下吃饭。
不上半日,贾宝玉便受不得了。
他直挨到晚饭时分,回来就和贾母诉苦。
贾母见他的手被打得红亮发肿,一时心疼,便要叫贾政过来,说他管得太狠了。
可恰好林黛玉和三春也过来请安吃饭。
贾母看见林黛玉,也不让人去叫贾政了,只说是贾宝玉自己的不是,让他明天乖些,好生读书,省得再挨他老子的打。
贾宝玉不知才一日的功夫,怎么祖母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求动贾母改主意,只得睡下,等明日再做计较。
偏他睡得太晚了。第二日五更,他被丫鬟们叫起来,闭着眼睛穿上衣服洗了脸,被嬷嬷们送至贾政书房的时候,还没清醒。
直到听见贾政一声怒喝,他才似腊月天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贾宝玉在贾政书房受苦,每日不是被骂,就是被打,学堂里的先生也比以往严上许多,不单他房里的丫鬟们诧异老太太不管,从贾琏、王熙凤、三春,下至粗使的婆子小丫头,连东院的贾赦邢夫人,乃至于宁国府里,谁不好奇原因?
王夫人探听了好几日,终于知道是林如海一封信的事。
她一时埋怨林如海都娶了别人了,怎么还管贾家的事,一时又觉得该谢他,让宝玉终于有了个读书的样子。
但心里想了再多,她面上还是只能对林黛玉一样。
不过贾家大多数下人们,对林黛玉的态度都不免更恭敬了些。
贾家上下对她的态度如何变化,林黛玉不是太放在心上。
如今她只一心盼着太太能平安生下孩子,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只要太太能母子平安,比什么都强。
而且贾宝玉被逼着读书,没工夫再找她了,或许也是不敢再找她了,她还清净不少。
就是他每次挨板子,动静都闹得太大,外祖母有一次险些又气病了外,别的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觉到了季夏时节。
这日,林黛玉午睡才醒,还未起身,便在心中默算一回,太太大约是这个月生产,不知平安与否,便回想家里今年寄过来的信,都说太太身子好得很,不知是否只是哄她的话。
左右下午不用上学,她放心不下,便下床找出信,又看了一回,忽觉有些不对:
怎么爹爹和太太都没提太太得了封诰的事?
她又翻出去年的信,果然看见爹爹有心教她,和她说了已递折子给太太请封诰命。若封诰下来,爹爹也当会和她说。
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难道太太的诰命还没得?还是爹爹忘了说?
正疑虑时,林黛玉又听一阵帘子响动,有人急匆匆跑了进来。
见来的人是鸳鸯,秋霜已先迎上去问:“什么事这么急?”
鸳鸯绕过她,来到林黛玉面前,急道:“姑娘,林家来人了,说林姑老爷病重了,要接姑娘回去,人就在老太太那里!还有林姑老爷的亲笔书信,姑娘快和我去罢!”
林黛玉慌忙起身:“你说什么?”
本还想再与林如海拉进关系,谁知他竟病重到要接外孙女回去的地步,贾母心中忧闷,一面命人去帮林黛玉打点行装预备起身,一面细思半日,叫了贾琏过来,吩咐道:“你亲自跟着,把你林妹妹好生送回去,看你林姑父若不好了,能帮的就帮些,要紧的是看你姑妈的嫁妆,一定要让你林妹妹收着。林家若有立嗣分家产的事,你也多帮你林妹妹看着些,别叫她吃了亏。”
她命人拿了三千两银子来,交给贾琏:“你若办好了事回来,我还有多赏你的。”
贾琏拿了银子回去,王熙凤也忙帮他打点起来,预备上路。
他见王熙凤越发地温柔小意了,离家在即,心里舍不得,正要温存一番,哪知贾赦又有事叫他,他只得过去。
贾赦问明白贾母吩咐了他什么,抚须道:“林如海无子,这一份家私按说都该是你林妹妹的。”
贾琏道:“老爷知道,去年林姑父新娶了一位姑母……”
贾赦道:“你亲自去了,还争不过一个新妇?她兄弟又小,给她留下些嫁妆过活就是了。”
贾琏心知这事不妥,不愿意办,也未必能办成,怎奈贾赦不是听劝之人。
他若多说,恐怕老爷还以为他想多吞林家财产,只得含糊应下。
前后不过两日,林黛玉就和贾琏坐上了回扬州的快船。
京畿保定府,宁家嫡支也有两个年轻人,带了七八个仆从,辞别长辈,快马向扬州行去。
而此时,天子派去的数十个仪鸾卫的精锐,已经抵达了扬州城门。[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