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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丹砂在门前已落尽的杏花树上绑了一根红丝带。这是安庆王交与她的联络信号。如果她有什么紧急的事需要联络,就在门前扎根红丝带,自会有人找她。但又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
眼下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没想到绯儿瞧见了,居然来质问她:“你在外头绑红丝带做什么?”绯儿心中本就有气,简丹砂又一味惯着她的无礼,她也就越发胆大妄为,不知主仆了。她仗着陆子修温厚谦和也不怕他生气,,大不了一通打骂让她滚回陆府,她还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个女人,眼不见为净。
“祈福。”简丹砂淡淡应着。
绯儿脸色更坏,扭头跑了出去,简丹砂瞧着不对,往窗外一看,绯儿正在动手解丝带。简丹砂一急,立刻呵斥了一句,没想到绯儿根本不听。饶是简丹砂也恼怒起来,走出屋子将绯儿扯了回来。
“我容着你惯着你是因为我为人大度,也怜你们这些做丫头的不容易,想着自己也是际遇坎坷,不愿与你多计较,没想到你不知天高地厚,这样胆大妄为,根本视我这个主子如无物!你想让你们公子把你逐出去么?”
“好啊,你去找三公子啊,总之,你今天就是不能系这丝带。”说着,还把扯下来的红丝带攥得紧紧的。
“一根丝带你有什么可上火的,你难道以为是求和陆公子姻缘的么?我告诉你,完全没关系。何况这姻缘是靠门前一根丝带就求得来的么?”
“总之,你不能系。你大可把公子找来,看他帮不帮你!”
简丹砂愈发奇怪绯儿的底气:“明明是你无理取闹,你家少爷怎会是非不分?还是你明明知道你家公子出去了,才有恃无恐?”
绯儿恨恨道:“今日是我家小姐忌日,你却系根红丝带算什么意思?你明明瞧见我房里的纸钱,根本是存心不怀好意。”
简丹砂一怔,不妨让绯儿脱了身,难怪绯儿眼眶有些泛红,难怪说今日不饮酒。她知简丹砂是假死,全然没把这个日子放在心上,可是于别人而言就大大不同了。
原来已经整整一年了。
简丹砂见绯儿气苦,被勾起了心事隐有悲恸之色,心中不忍,想要说些安慰的话,绯儿却戒慎地退了一步,瞪了她一眼,扭头跑了。
简丹砂揉揉额角,心中滋味很不好受。想到出府去的陆子修,说他需要四五日才回,是因为去祭扫她的坟墓么?这么想着虽然心中更痛,可是要联络安庆王的心意更决。
她房中本还有红色丝带,眼下也只有作罢。
第二天,简丹砂才又把红丝带系了上去。果然当日她最爱的红豆糕里就多了一张纸条,说是有什么事写下来交给红袖书斋的伙计,他自会传达给安庆王。
简丹砂铺纸磨墨,写的内容大意是陆子修心性残暴扭曲,表里不一,对她暗暗施暴,都是在瞧不见的地方,大抵是因为发现她不是真的简丹砂。还故意派了个丫环,表面上是服侍她,暗里却受陆子修指使来折磨她,又无处得诉。她已经忍受不了,必须离开。再下面就该写望安庆王予以帮助。
简丹砂挣扎了许久,还是决定必须离开陆子修,于陆子修好,她自己也可以免受折磨。所以她胡乱编派了这些,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来。陆子修来探她常连下人一并遣走,闺房之事外人也难得知。她身边也确实多了个绯儿,处处针对她也不假。她将信写得字字血泪、情真意切,越看越发有几分可信。到时候若是有人来验看,她再狠心弄几道伤痕便是。
正这么思量着,绯儿走了进来。简丹砂皱了皱眉,暂时停笔。没想到绯儿见她神色有异,借着擦拭花瓶之际,扑到案边把信瞧了去,看个开头她便脸色大变,伸手就要夺简丹砂的信。
两人纠缠中,绯儿大声斥责:“你这个坏女人,胡乱写些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简丹砂知事情不妙,将绯儿推倒在地,嚷嚷着叫人过来,见绯儿还不罢休,发狠踢了她一脚。
“这个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以下犯上,还整天胡言乱语。”她伸出被绯儿不慎抓伤的手,“把她关进拆房里,罚她今天不准吃饭,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绯儿听后更加愤怒,挣扎着大声吵嚷,在被人绑出去之前狠狠地剜了一眼简丹砂。简丹砂心中虽大为不忍,可是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绯儿破坏,也方便她出门行事。何况绯儿如此冲动放肆,也是该吃点苦头。简丹砂写好信后,便迫不及待到了红袖书斋,假借着要买些诗书,将信交了出去。
简丹砂足足关了绯儿三天,中间间或允她一些吃食。被放出来后的绯儿身形憔悴,倒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简丹砂知她更加忌恨,索性也恶人做到底,又撂了些狠话,见她得了教训,到底有些怕了,缩在床角上连连点头。
经过这件事,下人们看简丹砂的神色也不一样了,暗里的闲言碎语也多了。简丹砂这才意识到这也是个办法,如果安庆王不允她离开,兴许她可以把恶人扮到底,在别庄里作威作福,再装恃宠生娇,说些侮辱那个已逝的简丹砂的恶话,不知是不是可以触怒陆子修,让陆子修把她赶出去。
简丹砂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摆出未来女主人的架势对下人们颐指气使,与之前的拘谨谦和判若两人,甚至还抓住下人出错的机会打骂了一通,但也不至于做得太过分。这些事总要循序渐进才好,太急躁,若是落入安庆王人的眼中,只怕适得其反。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简丹砂才褪下戏妆,在床上辗转反侧。
“人生在世,何时不是在演戏?戏的好坏,不过在于是否能演得符合人们的期待罢了。戏台之下,又有多少人会在乎你去脂褪粉下的本来面目呢?”
这是当初梁劭威逼利诱她假扮江疏影说过的话。如今看来,倒是一点也不错。想到在永嘉王府的那段日子,一切历历在目,又已经很遥远,那些痛苦的、隐忍的、心悸的,如同她人生中的第二个简家,不禁叹了口气。
好在她已经逃脱出来,但愿她今生今世都要不要再见到梁劭。
在遥远的开封永嘉王府,梁劭正坐在翩来轩内,认真看着官文牒。于墨挥站在灯下适时为梁劭润笔磨墨。
梁劭试了试墨色:“谁人都不及你磨得好。浓墨适中,匀稠滑顺。”
“是因为新换了太子送上的潘古墨,听说这墨太子收藏已久,这潘古制墨之名果然名非虚传,并非是墨挥的手艺好。”
梁劭淡淡道:“他最近倒是拉拢得勤快,想必是安庆王动作太多,让他有些坐不住了。”
于墨挥没有接话,再多的心思此刻也不便出口。
廖美人传话说翩来轩偏冷,夜凉如水,给梁劭送来了暖身的羹汤,却被梁劭搁置在一边。盛满情意的一碗羹汤冷了又再去温了,温了又再冷,最后被梁劭随手打发给于墨挥。
于墨挥推拒道:“廖美人的心意即便传递不到,想必也不愿浪费给了旁人。”
“没人喝才真是浪费。”转手又赏给了下人。
于墨挥也不便再多言。
门外又有人来通报:“王爷,温夫人又派人来催了。”
梁劭抬起头来:“怎么,她还没睡下?”
“温夫人说王爷不在她睡不着。”
“越大倒越是会撒娇了。你告诉传话人,我这边公事还没有忙完,忙完了会到她那去的,让她安心睡吧。”
梁劭正看到最后一帖文牒,金蝉候在了翩来轩外,说是有要事要说。
梁劭将人招进来:“墨挥你下去歇息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一个进一个出,错身间,金蝉对于墨挥笑道:“于先生何时做起添茶磨墨的下等事?”
于墨挥面色如常,反道了声晚安,向那曲桥走去。
不待金蝉开口,梁劭先问:“有新的线索了?”
金蝉躬身道:“刺客那边还没有新的进展,不过关于江夫人的事有了一点眉目。”
梁劭冷笑道:“你这心急火燎地半夜就跑来邀功,我还以为是刺客那边有什么,不过是一点‘眉目’。查到裁缝铺断了,查到客栈又断了,什么都只查到点皮毛,这么多时日查一批刺客查来查去竟查不到。我永嘉王府的人当真都是吃白食的么?”
金蝉有些惶恐:“是属下无能。”不知梁劭何以突然发了脾气。
梁劭用文牒丢他:“无能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金蝉立刻捡拾了文牒跪下,双手捧上,毕恭毕敬地说:“那江夫人原就是与刺客一伙的,若是找到了江夫人,这刺客也就有了头绪。”
梁劭怒瞪着金蝉眉宇纠结,顺了气后才问:“那你说的一点眉目是什么?”
“那江夫人原是上元陆家三公子陆子修的未婚妻子,现在探子回报,有一名扬州的女子长得极像江夫人,陆子修恰在扬州,还有意她娶为妻,所以属下怀疑那名扬州女子就是江夫人。”
“只是极像,并没有说她就是陆子修的未婚妻子?”
“是。探子是这么回报的。”
梁劭取回文牒的手一顿,许久才道:“只怕这个人不是。”
当初简丹砂百般避开陆子修,她又心心念念要救绑架自己的匪首,先是答应做交易在王府与他虚与委蛇了大半年,后来又不惜精心策划劫囚,只怕是与陆子修无情,与那强盗有私。何以会在救了人之后,又回到陆子修身边?还要掩饰自己的身份。
完全能说不通。梁劭想要摇头,可是时间上又太过巧合。
“再去细细查探。”见金蝉面有迟疑,“怎么?”
“回禀王爷,这世上长得极其相似并非没有可能,因为血缘关系又或者因缘际会,要断定两人是否是同一人,还是需要极其相熟之人,不知王爷可有什么要示下的?”
一直未听到梁劭的回答,金蝉偷偷觑一眼,见梁劭眼中恚色又起,忙道:“其实眼下就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去陆子修那一探虚实。”
“你说——墨挥?”
“王爷英明。而且……而且王爷已经因为江夫人一事对于先生有所怀疑,何不借此机会相试?属下也相信于先生对王爷绝无二心,望王爷给予他一个表忠心的机会。”
梁劭“呵”了一声,慢声说道:“你倒不怕我重新重用于他,又冷落了你?”
金蝉谄媚道:“属下知王爷爱才惜才,用人为善,若遭王爷冷落,定是我等不才。”
梁劭收回文牒,甩了甩袖子:“下去吧。”
“是。也请王爷保重身体,早些歇息。”
梁劭望着桌上的笔墨,想着于墨挥适才为他磨墨时的样子,并没有因为他故意解了他手中的权力,让他做些侍奉的杂事而露出任何不悦。
沉稳、淡然,却到底是藏了太多的心思。
简丹砂离开前,特意去见了于墨挥。虽说是致谢与探病,但这番特意总让梁劭怀于心,墨挥坚称对简丹砂逃离王府一事事先毫不知情,更没有从她的言辞中窥探到什么,让梁劭对他起了疑心,有了嫌隙。
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是该给墨挥自证的机会。可是,让他到陆子修身边是不是纵虎归山放龙入海?只怕反坐实了他的失望。
“墨挥,我该不该让你去?”
区区一个简丹砂,竟让他栽了跟头不说,到如今还在这里迟疑不决,甚至失了墨挥这么个人才不得重用,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若不是她!梁劭怒从心起,拂了一案的文牒。
下人们骇了一跳,忙跪了一地,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好一会儿,梁劭才放开了攥紧的拳头,消退了怒色,白玉般的面容被清寒的月光削出了冷冽的棱角,清冷冷地吐出一句:“去温夫人那。”
“是。”
梁劭刚走出翩来轩,又有人飞奔而来,神色匆匆。
“王爷,皇上要王爷即刻动身进宫。”
何以在这个时候,如此焦急唤他入宫?他最近的一道折子就是请旨封纳温清雅为正妃。
梁劭的眉宇再度拢起。
简丹砂做了一夜的噩梦,一会儿是大夫人来责骂她,一会儿又是梁劭要杀她,到最后剩下陆子修冷冷相嗤,丢下她一个人扬长而去,醒来时冷汗涔涔,再也不敢去睡。
胡乱熬到早晨,听闻陆子修已经回府的消息,心头又沉重起来。
不知是有人告了简丹砂一状,还是从下人们怨怼她的眼神中瞧出了不对,与她用过膳后,陆子修突然说了一句:“有些事,不要做得太过。”
简丹砂回到房内,为今天的进展露出微笑,结果泪先淌了下来,顺着微扬的唇线流进嘴巴里。她拼命捂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陆子修的反应当是遂了简丹砂的心愿。可是她偏偏在餐桌上就演不下去,装不出讨人嫌的模样,只垂头应了声“是”,根本不敢看陆子修脸上的表情。果然,那个人就是她简丹砂命里的克星,对着他,她就全然失了自己失了方寸。
等床巾吸去她所有的泪水,简丹砂听到屋子内的响动,猛地起身。一侍婢捧着洗好的衣物放在桌上,简丹砂有些尴尬,忙抹了泪痕。
那侍婢却走到她跟前,轻轻对她说:“主子说你要求的事他已经答应,明日戊时你想办法到大明寺去,会有人接应。”
简丹砂没想到如此顺利,一时掩不住情绪忙不住点头。那人瞧见她哭哭笑笑,虽是奇怪,但也不过是替主子办事,很快便走了。
简丹砂第二日问了陆子修的去处,主动找到陆子修的书房。陆子修有些意外她主动来见,案头上半展的画卷还来不及收拾。
简丹砂瞥了一眼,微微一震。
“怎么来了?可是有事?”陆子修从书案后走出,扶她一起坐下。
“嗯,是有一桩。”简丹砂垂下眼帘,当下便央告她想要到大明寺还愿一事。
陆子修想了想便同意了,拉住她的手道:“这两日我有些忙碌,再过些日子我处理了手头上的事,便陪你出去走走。扬州城你还没好好玩过逛过吧?”
她故作轻快:“是啊,以前在甜水巷一直深居简出的,至多是绕着保阳湖走了走。”
两人都同时想到那晚陆子修奋勇救她的事情,陆子修忍不住一笑,简丹砂却是内心苦涩面上微笑。
陆子修不觉就伸手抚上了简丹砂的脸:“你应该多笑笑。”
这一回简丹砂没有挣开,强压着心中的情潮,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敢多说,怕哽咽的语声泄露了不该泄露的情感,目光却禁不住在陆子修身上贪恋。
此次一别,恐怕就是永世难见了。但到底能与这个人这样亲近,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天。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她简丹砂向来不是个贪心的人,于愿足矣。想着嘴角扬得更高更恣意,弯着眉,敛着眼,用力地回握陆子修。
陆子修瞧着这样的简丹砂微微失神,半晌才问:“此处去大明寺是要些时辰。打算什么时候去?”
“用过午膳,我与那边的方丈相熟,可以在大明寺那边食了素斋再回来,若是迟了,也可以宿上一晚。”
“好,我让玉珩陪着你去。”
“多谢公子体贴。”
离开的时候,陆子修还特来相送,嘱咐了玉珩几句。简丹砂也未带上绯儿,换了其他丫环。陆子修想是也知道了些许,并没有多做询问。坐上软轿,简丹砂从包袱中抽出一幅画卷,紧紧抱在怀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掀帘,不要回头。
这幅画是她趁陆子修离开书房后,偷偷折返取回来的。没错,是取,不是偷。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画,那幅题着“肯信有江梅”的杏花图。在书房初看到画卷的一角,简丹砂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幅杏花图早就被她弃在了废物堆里,又如何会到陆子修的手上,还带到了扬州来。简丹砂禁不住回去确认,在卷筒里找到了她的画,带着破损的折痕,却又被郑重地重新镶裱过了。
不待春风遍,烟林独早开。浅红欺醉粉,肯信有江梅。
她念了一遍又一遍,念到眼眶湿润,简丹砂暗骂自己没用。到底是经不住掺了私心。几经挣扎,还是把画悄悄带走。简丹砂安慰自己,这是物归原主。
她与陆子修之间,她也只能带走这个。
在大明寺还愿进香,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简丹砂对神佛虽是敬畏,但并非全然相信。若上天有灵,前半生她们母女也不会如此凄苦。如今见堂上的观世音菩萨宝相庄严,慈目中隐含着包容世间一切的悲悯之情,简丹砂一时为之震慑,当下匍跪下来郑重地三叩首。
一愿陆子修平安康泰,早得良缘;二愿陆家繁荣兴旺,远离是非;三愿她自己重获自由,回归平淡。
简丹砂正要起身,一小沙弥主动相搀,在她手中塞了纸条,上面指示她去寺庙待客的厢房内。简丹砂心头一跳,找了借口表示要与方丈谈禅,在厢房内静候的时候找到了沙弥的衣裳,用银针扎晕了婢女,连忙穿戴好,将画卷藏在宽大的僧袍里,掩住怦怦的心跳,在禅房内静待。
眼下就是如何绕过门外守着的玉珩,溜出寺庙。
不多时就有几个沙弥鱼贯而入,假意为她焚香送上茶点,实则是让她混迹在里头送她出寺庙。简丹砂垂头从玉珩身边经过时,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口,好在有沙弥故意缠住玉珩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沙弥悄声对简丹砂说:“方丈不是我们的人,所以要快。”
要快!
走出西厢房,简丹砂立刻跑起来,一边跑一边紧握着画卷,几乎是用飞的一路跑出寺庙,她跳上马车的时候,急喘得连咳了好几声。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这样快。
赶车的其中一人隔着帘子道:“姑娘已安全了,这就连夜把姑娘送出城,然后就一直往徐州。途中还会有人接应,姑娘不用怕没人照料。”
简丹砂发热的脑袋慢慢冷静下来。借助安庆王的力量逃出了扬州,然后呢?真的还是要回到徐州去么?
不,不。决不能。她不能再受安庆王掣肘,将来还不知道怎么被安庆王卖了去。她简丹砂不能再做任何一个人的棋子,任何一个人的傀儡。她要的是完完全全的自由。
这一回她是真的要逃。简丹砂知道,一直以来她都是怯懦无能的,从没有真正靠过自己的力量去逃脱束缚。她被琅天抓走是这样,歌辉在石屋晕倒后是这样,她被官兵带离碧江岛是这样,她从沐都到凤阳的一路是这样,在永嘉王府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她都不敢冒险逃跑。
即便是那时候她筹谋已久的逃家,若非有绯儿做助力,她未必能走得干脆利落。她简丹砂骨子里其实害怕孤独,害怕改变,害怕失败。可是这一次,她必须拿出勇气,逃他一逃。
眼见着已走出扬州城数十里,入了一条官道。简丹砂掀起帘子,问:“小哥,赶到市镇得要到什么时候?”
“再过半个时辰。”
“烦请小哥快些,奴家身子有些不方便,需要……方便方便。”简丹砂羞赧着说,两个车夫立时也就懂了意思,笑道:“那还请姑娘再忍耐些,若是实在忍耐不了,就寻个僻静处解决了。”
“这,这怎么行,奴家忍着就是了。”
一路驱车到市镇,简丹砂立刻下了车说要找茅厕,其实只是借机逃跑,她要往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跑,之前她已经在马车上替换了衣物,等到了裁缝铺,她还得再换一身行头才便于逃跑。然而她刚一转身,一批马队就冲到马车边,团团围住。
简丹砂大惊,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直觉就往原路跑去。她混进人堆里,也不顾推搡到人拼命跑着。等出了人群,她停下跑动以免惹人注目。路道上的热闹一概不管,一刻不停地出了城门。在城门外买了把伞,边走边把自己绾成妇人的发髻,用伞遮挡住脸。
这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城门过后,官道上的人越走越稀少。简丹砂停下脚步,环视四方,一时拿捏不定要往山上走,还是憩在前一个村庄,躲上一阵子。她正犹疑,听到身后响起了一群马蹄声,越驰越近,简丹砂暗自心惊,将手中的伞握得更紧,跟在一犁车后头,犁车由一农夫样的大叔驾着,上面还坐着一村妇和她的两个孩子,简丹砂夸了妇人身边的孩子几句“真可爱”“看着好机灵”,便搭上了话。
简丹砂假装聊得自在,好蒙混过追赶的人马,谁料还是听到了那声“站住”!
“几位爷,请问什么事?”
趁着农夫与他们说话,简丹砂闭起眼就往山道上跑。身后“停下来”的声音不绝于耳,隐隐还有“丹砂”的叫喊,偏就是陆子修的声音。
简丹砂脱了手中的伞,跑得更快。山道崎岖狭窄,略略阻了追赶人的马蹄。可惜简丹砂在狂奔赶路的马车上没有睡好,也没吃多少东西,本就体力不济,跑了没多久就乏了力,她钻进密林里,也顾不得山势陡峭,尽往深处走。
偏偏身后陆子修的喊声不曾断过,分明也跟着进了树林。简丹砂捂住耳朵胡乱跑着,不想就着山势一滑,摔倒在地。
“丹砂!”陆子修一急,也跟着滑了下去,拉住她的人将她扶起来。
简丹砂受了惊吓,急急喘息着,等回过神忙推开陆子修。
“陆公子,我知道我不辞而别是我不对,可是我只是想要自由,实在是承受不起陆公子的情意,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并不是公子不好,是、是我的问题……”她不敢去看陆子修的表情,低着头焦切地恳求着,见陆子修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她继续以情动人:“公子何苦要找个身世来历不明的人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公子一定能得遇良人。公子也不愿强人所难吧,请放我去。”
谁料陆子修却道:“我不会放你走的。”
简丹砂一急,偏生怎么也挣脱不掉,咬牙抬起头:“陆子修,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没想到是个小人,你这样与强抢民女有何区别?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过我想留下。我刚才这么说难道还不直白么?非要我说我不喜欢你,我不愿做别人的替身,更加不喜欢你。你若还是这么死皮赖脸,我、我……”
她本就不善说威胁的话,对着陆子修更是说不出来。
“好好好,我说实话。我根本不是什么丹砂,我知道你对你未婚妻情深意重,和江大夫一起串通起来合演了一场戏,本就是想骗取点钱财。没想到你却真要娶我。所以我玩不起了,我想逃了。我可不想把一辈子搭进去,只求你放过我。”
陆子修却置若罔闻:“这里山道危险,回去再说。”拉住她往回走,还不忘捡起她掉落下来的包袱。
简丹砂心头一凛,要是让他看到包袱里的画,她是丹砂的身份就彻底暴露了。简丹砂一狠心,抓起陆子修的手咬下去。她起先用了五分力,后来加重到八分,直到自己的牙齿已嵌进了这肉里,咬出了鲜血的味道。
那人不挣动也不叫喊。他就不知道痛么!
她抬眼看向陆子修,他的表情难以言说,似乎混合着哀恸与坚定,又夹杂着理性与隐忍,他将这样丰沛的情感蓄在眼睛里,一霎不霎地凝视着她。
简丹砂呼吸一滞,再也咬不下去,热泪冲上眼眶刷一下涌出。陆子修伸手为她拭泪,简丹砂被他指腹的温暖热得轻轻瑟缩。陆子修以为她不再抗拒,没想到夺了他手里的包袱,还狠狠踢了他一脚转身就跑。
陆子修捂着膝盖,又气又急,顾不得膝盖上的痛追了下去。
两个人又在树林里追逐了一阵,眼看下山的坡道越来越陡峭,陆子修纵身扑过去,按住了简丹砂肩头,两个人一起摔落下去。陆子修抱着她在山林中翻滚,及时踩住一棵树,才让两个人停了下来。
陆子修气喘吁吁地警告着:“你要是再挣扎,难保我们两个人一起摔下山去。你想要这样么?”
简丹砂一心想着挣脱,顾不得他说了什么,完全失了平日的冷静自持。陆子修只有将她搂得更紧,试图用他的拥抱让简丹砂冷静下来。
“你何必留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根本不知道!”她的喊声中夹杂了哭声,“让我走,我只会害了你。”情绪已濒临失控。
“我知道,我知道。”陆子修用下巴摩挲着她的脸颊、肩膀,压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试图用最温柔的声音来安抚怀里的人。
“不,你不知道。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根本不是‘我’,不是‘丹砂’,我……什么都不是……你,明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他转而吻着她的额角,她的鬓发,“你就是丹砂,简家的二小姐,我认识了十四年的那个简丹砂!”
简丹砂一震,停止了挣动:“你知道?”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恰对上陆子修饱含深情的双眼。
“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怎么会认不出呢?这个人总是在我梦里哭泣、这个人我默默守候了那么多年、这个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我怎么会认不出?这个人不愿意让我知道,我就装作不知道。这个人不愿意做真正的‘丹砂’,我就当她是另外一个‘丹砂’。”
“怎……怎么可能?”简丹砂在陆子修的怀里摇着头。
这不是真的,这怎么会是真的!
“你爱的明明是姐姐,不是我。”
“你终于承认了么?丹砂!”
简丹砂呆怔了好一会儿,猛烈地挣扎着。原来只是套她的话!那一瞬,她竟然相信了!
“丹砂,你听我说,我说的都是真的!”陆子修扣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
“那一年,你在简家的雪地里挨冻受罚,我明白真相后就萌生了要保护你的想法。墨挥跟我说,你在简家一日,就势必要受这样的苦,若要脱离这样的日子,要么是你娘改变性子曲意承欢,要么就只有等你长大了嫁了人改变命运。那时候,我就莫名动了要娶你的念头。”
简丹砂眨着蝶翅般的睫毛,缓缓抬起眼。
“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注意你、关心你,你一点点走进我的心里,可是又必须与你保持距离。还记得我同时送过你们姐妹俩两只风筝么,一只孔雀,一只蝴蝶。后来蝴蝶的那只我在井里发现了,被撕烂了翅膀,浸在水里,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竟知道,竟知道。简丹砂捂着嘴,泪水更加汹涌了。
“墨挥同我说过,如果真正为了你好,就不能对你太好。之前我还不太懂得,那时起我终于明白了。我得压抑着靠近你的冲动,不能对你笑得太多,不能正大光明地送你礼物。我对你的好,不能让别人瞧见,可是这样一来,你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告诉自己,不要急,再挨过几年把你娶来就好。爹说,如果要娶你,必须先娶你姐姐。我说好,只要能让你脱离简家,能让我来庇护你,什么都好。可是眼看着婚期一天天的逼近,我却又想逃避。我看着你清冷冷的眸子,不停问我自己,让你二女侍一夫,你真的愿意么?即便那个人是你的姐姐。
“你冷漠惯了、隐忍惯了,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比谁都骄傲,你看尽了你娘受的屈辱,不愿重蹈你娘的覆辙。我懂,我真的懂。所以婚期才会一拖再拖。这是我的错,没能当机立断。”
陆子修为简丹砂拭去成串的泪水,摩挲着她湿漉漉的眼睑。
“我在你姐姐的葬礼上那样沉痛,不敢看你一眼,其实是源于我并没有太悲痛的负罪感,我总是忍不住想我可以只娶你一个人了,我竟然这样自私、这样无情,但是我也因此明白,你在我心中有多么重要。”
“别再说了……”简丹砂在他掌心里抽噎着,一下子知道那么多的真相,她已经不能承受更多了。
“不,我要说。我在心里憋得太久太久了。可是全部说出来,又怕你瞧不起我,我一直过不了这个槛……丹砂,你给我一点信心好不好?”他展开双臂,将她箍得紧紧的,渴求简丹砂的一个回应。但是简丹砂一动不动,陆子修炽热的心一点点冷下去,握她双臂的手却越来越紧。
终于,简丹砂轻轻挣了一下。她缓缓抬起手,攀上他的肩膀,一点点收拢着。陆子修发出一声叹息,两个人紧紧地贴合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
他们就是彼此注定的另一半,彼此圆满了彼此的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