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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天回到寨里,好好地站在屋子里,忽然就踢着凳子,拂了桌上的东西。
跟着走进来的洛长行见了也着恼起来:“你又在发什么疯?刚才当着大家的面净胡说些是什么!赶快去澄清,说不过是玩笑话,结束这场闹剧!”
琅天却置若罔闻,拍着桌子大喊:“拿酒!给我拿酒!”他憋了那么久,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喝酒,醉他个天昏地暗!
歌辉就像是应声而来,两只手提拎着六只酒壶,都是岛上最好的珍藏,统统甩到琅天的面前。
琅天还未打开塞子,就被洛长行一把拽起:“你听到了没有?我们不是为了掳人勒索,你一时意气也不能信口雌黄。人你劫来了,婚礼办不成了,陆简两家现在都该焦头烂额了,你的目的达到了,还胡闹什么!”
琅天一把甩开他:“这就是你对当家的态度?”
“如果你不是当家,我会任你闹到现在?”
两人对峙的眼神在空中激荡出无形的火花。
歌辉在一旁咯咯笑着,缓和了僵硬的气氛。她点了点洛长行的肩膀:“这个你这位大军师就不懂了,他要恼得可多了。”说完拧身绕着琅天转悠。
“把人劫来怎么可能没半点私心,可惜那姑娘和她姐姐没半点相像,做不了她姐姐的替代品,自然让他失望。既然于我们琅大当家做不了替代品,那么于简家陆家也该是如此,可是婚事还是办了起来,可见简家的无情、陆家的薄幸,怎么能让我们大当家咽得下这口气,他到现在还对那女人……”
酒壶被砸上墙砰地碎裂,打断了歌辉的话。好好的佳酿流淌了一地,整个屋子瞬间被酒香充斥。
“我说过不要再提她!”琅天红着眼冲歌辉咬牙切齿,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额头浮出的青筋清晰可见。
受到惊吓的歌辉很快恢复了平静,脸色却渐沉渐深。
琅天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整个屋子只有琅天咕咚咕咚灌酒的声音。洛长行松开了紧绷的嘴角,一声喟叹跟着逸出,柔和了他纠结着的眉宇。
他这模样实在不像是个土匪,他也确实与这寨子里一些单纯靠劫掠生活的男人不同,他是他们的智囊、是他们的军师。当琅天挥舞着刀剑在一条条的官船上砍杀掠夺时,他大半时候遥遥相望,坐在船上喝着他的美酒,然后抽出几支羽箭,喷上酒,点上火,在琅天他们纵身跃进江水里时开弓放箭,冲天的红光在江面与夜空间投射出最奇异的色彩。那些贪官奴兵们再不分贵贱高低,忙不迭扮上丑角,惨白的面容是他们的油彩,惊慌的跳脚是开场前的鼓点,一个个推搡张皇着拉开大幕,前仆后继扑通扑通,和着哀号的曲调,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大戏。
饶是他这个军师再怎么会谋算,也算不出琅天命里会有这样一场美人劫、情爱关。
琅天向来予取予求惯了。他有老当家的庇护、有兄弟们的扶持、有岛上众人的爱戴。在这岛上时,他就是天之骄子,出了小岛,他又是攻无不克的常胜将军。可是忽然间竟有这么一样东西,他得不到。非但得不到,还反过来将琅天耍弄于股掌间。
女人的心。
女人的心向来是最扑朔迷离、最变幻难测。尤其是——那位简家大小姐的。其实越是柔软弱小的东西,比之坚硬的东西,越是难以把握。
而如今,琅天永远也无法翻身了。
他曾痛苦地号叫,像是受了伤的狼。也正是因为这样,洛长行才会一念之差,放纵了琅天的意气用事,为了帮他脱身,当机立断出了城。
如果他当时劝服琅天放了简丹砂,也不会有现在的麻烦。洛长行自己也端起酒杯,一口接着一口。歌辉什么也不说,扭头又抱了两坛酒。三个人自顾自喝着闷酒,醉得比什么时候都快。
洛长行对琅天说:“你现在是当家的身份,是全岛人的统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轻率行事。”
歌辉对琅天说:“你们掳人却不索钱才是笑话。不然掳回来做什么,供着么?”
琅天对自己说:“只有一次,最后一次……”
是醉话也是真话。偏这个当口二当家琅穆请琅天往大堂。
“那老家伙肯定是想找麻烦,我去应付。”见琅天还趴在桌上,歌辉醒了醒神,摇晃着站起身,却被稍清醒的洛长行先一步。
“我去应付二当家,你留下来陪着他。”
见来人是洛长行,琅穆并不吃惊,却佯装发怒:“怎么琅天仗着自己是当家的,越来越目无尊长!”
“怎么会?大当家只是喝醉了,所以不便前来。”
“醉了?可是要提早庆贺这笔大买卖,掳劫回来的到底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
“二当家误会了。其实不过是小两口吵架,大当家一时生气才这么说的。”
“小两口?”琅穆意外地扬起眉,“这么说那姑娘就是琅天说要带回的新娘?”
“正是。二当家也知道大当家的脾气大,对方也是千金小姐的脾气,一拧上了便说要回去,嚷嚷着是大当家强迫她的。女人嘛。”
“哦——”琅穆斜着身子,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居然是这么一回事,可是大当家已经当着大家的面把话放出来了,现在已经传遍岛上了。大家伙可都兴奋极了,不用拼着性命,就能捞上一票。你知道,每年就属这个时候最为难挨,什么都吃紧。江面的冰雪尚未全部融去,一年的存粮也都差不多了,加上官府都加紧了官船的戒备,往来的商船也少了不少,许久没有买卖了。”
“也不缺戒备松懈的官船,不过那上面运的都是女人。所以才没有出手。”
“哼,又是哪个贪官污吏要开新的销魂窝,这些狗官!”
“二当家不必担心,买卖总会有的,只是这段时日是要艰苦一些……”
“谁说我们没有大买卖,江宁最大丝绸商简同明的女儿,江南巨贾陆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不是大买卖是什么?”琅天拖着醉步踉跄地走了进来,一双眼却亮得不行。
洛长行霍地起身。
“女人么,怎么比得过兄弟。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让我的兄弟吃不着肉。”
琅穆哈哈大笑,不停拍着手:“这才是大当家的本色。”
等走出琅穆的视野,洛长行立刻转向琅天:“好好的已经圆了过去,你干吗再给自己找麻烦。”
“歌辉说得对,掳人却不索钱那还叫土匪吗?”
“你以为陆家是好惹的吗?当日再晚一步出城,也许就脱不了身了。那个陆三公子也没有那么简单,你可知道于墨挥这人?”
“那个传说中凭一份陈书就救了曹侍郎九族的于墨挥?”
“就是他,当今二皇子也就是永嘉王最年轻的幕僚,他和陆子修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出仕前当了陆子修六年的侍读,到现在两人还有来往。可不是面上的礼尚往来,我说的还有银钱交易。这几年陆家明里暗里添了多少钱庄、多少银楼,都是他陆三公子经的手,这背后还有赖于墨挥的帮忙。”
“你倒知道得清楚。”琅天眯了眯眼。
“你知道我不打无把握的仗,在这道上最重要的不就是知己知彼么。”
琅天没有再做追问:“那又如何!一个小小的幕僚就让你啰啰唆唆,何况于墨挥是于墨挥,陆子修是陆子修,他的买卖做得漂亮,我们的买卖又何时失过手。我们现在就杀个回马枪,好好捞个够。”
“我们已经在江宁露过面,如果再回去,风险太大。”
“长行,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婆妈,太谨慎。”
洛长行皱着眉问:“歌辉呢?”
“我没看到她啊。”琅天不以为然地说。
“怎么会,我让她好好照顾你。”
简丹砂还在屋内昏睡着,屋门被人轻轻推开,一双红靴悄然而入。只是再怎么小心,腰间起起伏伏的银穗子还是不可避免地轻轻响动。
歌辉走到床畔,借着烛火细细审视简丹砂的容颜。细密的刘海下,一双弯弯的柳眉似蹙非蹙,唇虽然已被水润过,但是依然苍白无血色,几与肤色一般。
这个女人有着一张与她的姐姐完全不同的脸,如果真要说什么相同,那便是昏睡时她透出的柔弱,与她姐姐一般,最是能惹男人疼惜、惹男人怜爱。
可是,歌辉不是男人。
歌辉拿出随身的小刀,寒光从简丹砂的额头开始,映过她长长的睫毛,到如珠贝的耳朵、到脸颊,最后到她的脖颈。
这个女人绝对不能留。她留下来一天,琅天就一天走不出过往。
歌辉的目光一凝,狠狠划下。
“歌辉!”琅天先洛长行一步抢到床畔,擒住歌辉的手,小刀的寒光掠过他的眼睛。琅天反手夺下,毫不怜香惜玉地扭痛了歌辉。
“你做什么?”琅天狠狠地瞪着歌辉。小刀当地落地,伴着悠悠荡荡的几缕青丝。
洛长行拉开琅天的手:“你弄痛歌辉了。”拉住歌辉的右手检视她的伤。
歌辉淡定地看着琅天,皱眉道:“你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谁让你擅作主张,她现在是我们的人质,目前还不能有什么闪失。”
“既然要勒索,自然要有些凭证,不是么?”歌辉看着地上散落的青丝,重新举起小刀,却被琅天按下。
“我来。”
简丹砂醒来的时候,琅天正坐在她的侧首细细地擦拭小刀。他已脱去了那身粗布麻衣,换上了藏蓝的袍子,扣上蟒蛇皮的腰带。那大把的胡子也神奇地没了踪影,露出他真实年轻的面容。脖子上挂着的银链,在小刀的寒光中亮出青白的牙锋。
“醒了?把粥吃了,再把药喝了。”他指指案头的两只碗,却没有端起的意思。
简丹砂的神志慢慢回笼,按着床缘勉强撑起身子,将碗拨弄到眼前,勉强将勺子抬出一个高度,吃了半勺,然后一小勺一小勺地,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已费了好一段工夫。
琅天没有看她一眼,小刀在他手里转了又转,刀锋映着他的脸时明时暗。
“我还以为你会砸了药碗,拿着碎片扑上来。”
简丹砂倒回床上,默默拉好被子,闭起双眼,沾满暗黄药渍的唇紧紧抿着。昨日是她太冲动,那样的不智之举,她不会做第二次。
琅天嗤笑一声,刚要站起——
“敢问琅大当家觉得我值多少赎金?”
琅天坐回去,扯开大大的笑容:“简家的二小姐,陆家三子即将过门的媳妇,以陆简两家的财力,怎么也值三千两。”
三千两……
三千两可以是一家大酒楼十几年的营收,也可以是穷苦人一大家子几代人的花销。多少人连见都没见过三千两的白银。
而她,竟值三千两。
“如果你们拿不到这三千两,我又会是什么下场?”
“这算是小看我们?”
“不,是你们太高看了我的价值,到头来让当家的失望羞恼。”
“敢情你是不知道你未来夫家真正的底子。你可知道陆家有多少田产、多少房屋?除了面上最大的茶叶买卖和酒楼,陆家暗里还有银楼、钱庄?在扬州、太平、镇江有多少属于陆家的商铺?这生意往来远至西域、远至漠北。陆家祖辈里头还出过参政、出过学士,到现在还有不少官家的人脉。三千两,哼,就是一万两,他们陆家三两天的工夫就能凑得到。”
简丹砂还真不知道,对陆家,她知道的只有陆子修。陆家的雄厚家底的确让人震惊,这应该也是简家千方百计要留住婚事的最大原因。简家对外是一派风光,内里却渐渐衰败,大不如前了。只是明白这些又如何?陆家除了陆子修,其他的于她又有何意?
“你既能把陆家查得那么通透,怎么不再多查查呢,查查我、查查这桩婚事、查查……”简丹砂猛地顿住,姐姐的死闹得满城风雨,只要在江宁稍一打听便能知道,简家那些没脸没皮的事也不难打探。江宁府一带这么多富商巨贾名门千金,又何以把目标定在她身上?
“——我到底值不值你们绑架……”简丹砂心中惕然,她竟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
琅天道:“我查得够多了。不然怎么会大费周章把你带到这里。”
简丹砂喃喃着垂下头,再抬起时,一双眼已收敛起所有的狐疑。
欲探询真相的渴求盖过了恐惧。
她定定望着琅天:“既然如此,可下了勒索信、定了交付赎金的日子?”
琅天突然欺近,近得可以数清简丹砂发颤的眼睫毛。小刀在简丹砂的脸上比画着,寒光从刀锋亮到刀把。
简丹砂屏住呼吸。
琅天一眯眼,手起刀落,她头上的发簪连带一束头发落入他的掌心。
简丹砂微微喘息着,拉高的被子遮掩不住颤抖的身躯,散下的青丝半掩住她惨淡的脸色,沿着起伏的被褥垂落至床畔,漾着丝缎一般的光泽。
琅天猛地撩开她的发捧起她的头。四目相对中,失望划过琅天的眼,但很快被隐去。
他闭一闭眼,松开手:“女人太倔强没有半点好处,柔弱一点才能惹人怜惜。”也没有说出简丹砂想要听的,便转身离开。
望着合起的屋门,简丹砂软倒在墙,长长地舒了口气。
简丹砂被掳后的第七天,陆子修收到了勒索信,由一个小乞丐送到陆府,丢下信扭头就跑了。
信中要求三千两的赎金,分成五百两的现银和两千五百两的银票,指定的是汇通钱庄。三日后辰时之前,五百两的现银以布包裹悬在渡头下,银票则放在观音庙第一个蒲团中。若不见赎金就将人质处死。当然还不能报官。
随信一起的还有一段青丝和一根发簪,样式普普通通,没任何特别,可是无须绯儿证实陆子修也认得出来。丹砂在风来亭昏倒的那一次,就戴着这枚簪子。陆子修抱着的一路上簪子摇摇欲坠,最后掉在他的臂弯里,又由他亲手替她簪好。
绯儿那时就在他身后张大了眼。绾发簪髻,那本该是夫君为妻子做的。
“你来得正好,这个你怎么看?”
于墨挥放下手中的信,拢了拢手炉:“这姑娘该有一条漂亮的头发,可惜了。”
“墨挥。”
于墨挥淡淡一笑:“上次被扣了三船金器也未见你这般焦急过。这个简丹砂就是当年在雪里罚站的小女孩?”
陆子修点点头。
“没想到,最终倒是你们俩的缘分。”
“说正事。”
于墨挥正色道:“像是老手,可是又与道上的作风不同。你没有半点头绪?”
“我猜想与上次劫贡品是一伙,所以敦促官府尽快拿人。”
于墨挥轻笑:“敦促两字未免太轻了。听说你找了薛太尉的两位门生。”
陆子修对于墨挥的促狭不以为意,接着道:“我原想劫走丹砂是冲着我来的,可是信里只要银两没提别的,反倒让我没了头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是江宁府的人。”
于墨挥扬扬眉,又拿起信端详一会儿:“这纸倒是有点意思。”江南一带纸业繁盛,纸张优而不贵。这纸张却粗粝泛黄还严重散墨,完全看不出出自哪家。写信用的墨颜色也淡,色泽有颗粒不均匀,倒像是早年的烟灰墨。但是格式用句都十分规整,显示出撰写之人的文采功底。
到底是哪里的盗匪,物资贫瘠落后却有这样的谋士。
对手的来路底细一概不知,银两不是问题,要不要得回安然无恙的人,这才是问题。按照信中所说,收到银两后的第三天,才会放了简二小姐。悬在水底的银两可以被谙熟水性的取走,防不胜防。观音庙中往来香客太多,一番虔诚叩拜就能将银票带走,神不知鬼不觉。既分散了人手,也降低了风险。所有的一切都被牵着鼻子走。
他们可以下的棋太少了。
两个男人在案前沉默,天色渐沉渐深。最后是于墨挥的咳嗽声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其实要怎么做,咳咳,你心里已有数了,就按你想的做吧,咳咳……对了,之前你书信问我讨要潘古墨,后来便没有下文,可是已解决了麻烦?”
“不错,此事已了。你不必再挂在心上。”当日见陆子修谎称贼人失信,未能带回潘古墨,二叔果然是惊讶多于惶恐,入夜便独自去轻红楼寻找映秀姑娘,得悉映秀姑娘已经赎身离开,大发雷霆。这监守自盗的戏码一试就穿。陆子修实在想不到二叔竟会如此大胆,骗自家人的钱财不说,还敢拿贡品做注。
二叔扑在他脚下号哭不止,一会儿说他入官场被师爷设计赌输了所有俸禄,一会儿又说疏通上头需要大笔钱财,偏陆老爷与陆子修都不支持他弃商从政,只得出此下策。
二叔发誓日后定当谨慎为官,再不会动任何歪念,陆子修将潘古墨归还,算了了此事。只望他真是心口合一,说到做到。
见陆子修面色愈发凝沉,于墨挥也不做追问,他抱着手炉起身:“我看时辰不早了,我也要去忙自己的事了,翠娆还等着我办完差事早些回去。”
翠娆,那个能牵动墨挥所有喜怒的女子。
陆子修至今还记得于墨挥随翠娆离开的那个雨天,描花的纸伞下一袭天青色的衫子,纤细的腰肢袅娜转来,淡淡的眉、淡淡的唇,盈盈的眼波在她凤目中流转,比那细密的雨水还要水润,她挽住墨挥的时候说不出的柔媚温顺,的确让人心生怜爱,却让陆子修欢喜不起来。
只因她带走了他五年的良师,五年的挚友。
“墨挥……”陆子修迟疑着,最后只是说道,“保重,多注意身体。”他知道墨挥这几年来越来越畏寒,每到冬季必会染上风寒,可是现在已然入春,天气渐渐回暖,他的咳疾竟还未好转。
还有那夹杂在青丝中隐隐绰绰的白发,他记得墨挥不过长他五岁,曾经淡看世事不理红尘的人,转眼竟操劳至此。
于墨挥淡淡笑着,待下人们披好厚厚的鹤氅,撩开帘帐去了。
陆子修唤来木叶:“把简二小姐带着丫环逃婚的消息散出去。”
“少爷?”
陆子修不理会木叶的惊呼声,继续说:“就用我们自己酒楼的伙计。一定要让人知道是简二小姐悔婚在前,陆家上下震怒,与简家恩断义绝,知道吗?”
“那……那赎金一事……赎金还付不付呢?”
陆子修捻着腰间的玉佩,负手立于窗前,喃喃自语着:“是啊,赎金还会不会付?”
绑匪也会这么想吧。
“有这种事情?”
“逃什么婚,简家小姐不是在我们这里?”
“还没懂吗?这根本是在表态他不会付赎金!”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家说的。搞不好只是谣传。”
“到底是不是真的?”
陆简两家婚事破裂的消息传来后,由歌辉带出的四个兄弟将信将疑,议论纷纷。
“歌辉姐,现在怎么办?”
“不要管它。你们什么也不要做,就按照原定计划。”已扮作卖艺人的歌辉正用街上买回的凤仙花汁染着指甲,神情专注,对众人带回的消息一点不以为意。
“可是……”
“我的话也不听吗?如果陆子修真不愿付赎金,三天后我们自然会知道答案。如果不是,就是他要混淆视听,让我们乱了阵脚。所以,一动不如一静。我们多做动作,只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还是歌辉想得周到。”
“你们难得出一次岛,就放心大胆地玩去,别再去想赎金的事。”歌辉懒洋洋地仰躺在榻上,摊开双手,十指尖尖,都是最妖娆的桃红色。
可是隔了一日竟又传出新的消息,消息的来源还是陆家的茶肆。茶肆老板出面替自家主人澄清,说是绝无逃婚一事。只因简二小姐虔诚向佛,为祈求姻缘美满,要住寺庙斋戒几日。
可是很快又有流言声起,说这只不过是遮人耳目的说辞,是简家求陆家做出澄清,最终会说简二小姐看破红尘,皈依佛门,他们自己会退婚了事。底下的人传得热乎,两家家主偏偏都噤声不语,让这件事更加扑朔迷离。
如此反反复复,看客们早就犯了糊涂,可是唱戏的人不糊涂,陪着一起唱的也不糊涂。无论如何,歌辉都岿然不动,就等最后的时刻。其他几人虽然有些坐不住,但也只暗里悄悄打探了一次。
深夜,离信里提到交付赎金的时间只剩五个时辰,陆子修静候着木叶的消息,神色平平淡淡,可是桌上的账本摊了一个时辰,却只翻动了三页。
“少爷!”
陆子修甩开笔站了起来。
“画像来了,少爷您看,就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只要这些人当中有哪些在渡头观音庙出现的,就立刻会被我们的人盯死。”
画像里有的是新进入城的,有的是出现在陆府在酒楼转悠打探消息的,有的是在渡头、观音庙附近出没过的,还有的这几天曾在汇通钱庄出现过。只要有人同时兼具其中的两样,就会被锁定为怀疑对象。
“到时候任他们把赎金带走,我们跟踪到他们的巢穴,救出简小姐,一举歼灭这个匪窝。”木叶越说越来劲。陆子修却瞪着厚达三寸的画像,神色凝沉。他原本的设想的确是这样,撒网式紧盯。由书信上的时间和有限的线索,他推断劫匪的老窝该是在江宁县一两天路程的地方,已在城门、渡头和可能的沿线都做了安排。可是如今怀疑对象太多,剩下的人手只怕会顾此失彼,打草惊蛇。
“这不过是最理想下的结果,我只怕不会那么顺利。那些可疑的人也可能全不是,若是,他们兵分几路,要长线追踪不被发现也不是易事。”
“少爷何必那么悲观。”
“我只是还需要有万全的准备。”那攸关着她的生死。
负起的手握成拳头。只剩五个时辰。
午夜时分,陆府却一片灯火通明。有先后数位名医被请进陆府,带路的下人脸色各个凝重,焦急得不得了。一路官差也匆匆赶到,上元的知县大人歪着官帽,斜着衣襟,一路敛衽着官服,走廊桥穿庭院直奔陆子修的寝居。
看着黑色的毒血一盆盆地往外端出,知县大人冷汗涔涔,汗巾抹了又抹。
“陆三公子到底怎么样了,啊?”
“总算发现得及时,暂时没有大碍,要好生休养,不过这毒我们几位也没碰到过,接下的几天都需要密切诊视。”几位大夫也战战兢兢,帕子不离手。
帘后的陆子修一张脸毫无血色,嘴唇透着青紫色,尚在昏沉。
知县大人扭头问木叶:“这到底是何人下毒?”
木叶道:“这个该是我问知县大人的吧。”
“是是是。”知县大人额上的汗又多了一层。据他所知,陆家最近并了一家茶坊,抢了几家珠宝楼的生意,又竞得今年漱玉汤的采水权只为简老夫人做药引,全是陆家三公子的作为,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财路。
偏偏这陆三公子又是顶顶要紧的。陆家的前两位公子都非长房所出,一个年少离家行踪成谜,一个不在上元,成婚后都另立府邸。陆老爷这些年身子也不好,陆家的营生现在大半由陆子修一人打理,没了他,从上元县到江宁府到整个江南不知损失多少繁华。他的腰包也要瘪下去一大块,更要紧的还是顶头上司的问罪。
木叶道:“我们家公子临昏迷前还说了一件极要紧的事,眼下要麻烦大人。”
“陆三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第二天一早,渡头与观音庙被官差们给围了起来,任何人等不得进出。官府另辟了临时渡头,而观音庙折损的香油钱由陆府一力承担。
歌辉着实没料到这出。
“他这真是打定主意不付赎金了,好个陆子修,居然如此决绝。”
“不是的,听说陆子修被人下毒,人还昏迷着,命在旦夕,却在昏迷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封了这两个地方,直到他醒来。”
“什么?”
“昨儿夜里好大的动静,陆府里去了好多衙差,今早知府大人也赶来探视。因为歌辉姐叮嘱我们不要去监视,所以我们这会儿才知道,几家药店都被查封了,好多客栈都被搜过了,衙役们调查得正紧。”
“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借中毒报官吗?可是又何必大费周章封了渡头和观音庙……”歌辉拍着桌子,也不如之前那么笃定了。
“陆子修这一倒,陆家不少要紧的生意都耽搁了,事事都要靠他决策。关于赎金的事,也没人做主了吧。”
歌辉沉下脸色,难道这是为了告诉他们:他不是不愿付赎金,而是付不了?
“歌辉,我们总不能在这干坐着等那个陆子修病好?不管真假,这一回,必须要打探清楚才行。”
“不如混进陆家如何?”
“我看还是得要军师坐镇,我们先回岛上。”
大伙七嘴八舌出着主意。
歌辉抬起手:“不用。难道你们忘了,没了陆家,还有简家?”
“可是简二小姐不是不受宠吗?万一简家……”
“不,不会。现在谣言满天,找回简丹砂就是破除谣言最有力的武器。除非简家不想再要脸面,也不想再要陆家这家姻亲。”
歌辉铺开纸,抬起笔。
他们绝不能空手而归。
陆府里,侍女们用心为病中的陆子修喂送汤药。陆子修人还昏睡着,中间醒过一次,知悉一切进展顺利,方又放心昏睡过去。
侍女们替陆子修擦着淌下的汤药,忧愁万分。
一旁的木叶也是叹了又叹,实在不明白少爷何苦动真格的,和大夫们串谋演一出戏也就罢了。
好在,鱼儿已经上钩了。
“少爷,你赶快好起来吧。”
这些天简丹砂都过得浑浑噩噩,睡不安稳。她就坐在屋子里,从日落到天亮,又从天亮到日落,看着余晖爬上,看着星光洒下。
他们索要的赎金陆家会不会给?发生这样的突变,绯儿有没有交出她离家的书信?陆家知不知道她要逃婚?子修他又会想写什么做些什么?又是否会担心她的安危?
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想得心都痛了,还是忍不住地想。
怎么,又痴妄了起来?
简丹砂缩了缩脚尖,在这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地方,挣脱了十七年的枷锁,又被绑上了新的锁链,她都快寻不着自己了。
门在这时候打开了,两个孩子大汗淋漓地跑进来,两张小脸晒得通红。一个是巫雅,一个是乌卓儿,他们都是岛上负责治病的阿姆的孩子。两个孩子对她这个“值钱的宝贝”好奇得不得了,也不懂大人们的那些勾当到底多肮脏卑劣,偷偷溜进来与她交上了朋友。
其实琅天也统统知道,只是不予阻止罢了。
孩子们的话总是天真而又残忍地。
乌卓儿问:“三千两到底是多少?”
小巫雅一叉腰,鼻子仰得比天还高:“三千两可多着呢,换成白米能把这个屋子堆得扑出来,换成鲜肉全岛上的人一个月也吃不完……”说着说着吸了吸淌出的口水。
于是简丹砂就笑出了声,没想到琅天真的开价三千两,笑得两个孩子莫名所以,只呆呆地瞧着。
简丹砂收敛起笑容:“对不起,姐姐笑得太难看吓到你们了。”
乌卓儿、小巫雅一起摇头。
“姐姐为什么笑?”
简丹砂摸上她圆溜溜的发鬏:“我可是在笑你们的当家。”
两个孩子争相道:“大当家可笑不得。”“对!”
简丹砂道:“我笑是因为你们当家笨得很。”
“笨?”小巫雅和乌卓儿一齐瞪圆了眼。
“何止是笨,该说是愚蠢极了。”简丹砂用词虽重,口气却是平和淡然的,甚至带着一丝惋惜之意。
于是两个孩子都恼上了简丹砂,竟骂他们最爱戴最崇敬的当家是笨蛋,气哼哼地跑了出去。孩子们又到底是健忘的,没过一天又来寻丹砂,闹着让丹砂多出去走走。
孩子们的话总能让简丹砂发笑。
“我能去哪呢?”
“哪儿都好啊,我们岛上的风景可美呢,姐姐一天也没有看过。”
简丹砂为小巫雅理理乱掉的头发:“先问过门外的那些守卫吧。”
“什么守卫?”
乌卓儿道:“就是说看护东西的会武功的。姐姐是宝贝,宝贝应该要让人看守的。”
简丹砂怔了怔:“我门外没有人守着吗?”
“为什么需要看守?”琅天在这时走了进来,“你们这是要去哪?”
两个孩子像被捉住错处的孩子,小巫雅忙解释道:“姐姐还不曾四处好好看看呢。”
琅天看了一眼简丹砂,朝孩子们露出笑容;“也对,我这个做主人的是该带‘客人’四处看看,不然就太失礼了,木铎家的小猪仔就要生了,你们不是一直嚷嚷着要看吗?快去吧。”
简丹砂本以为这是琅天支走两个孩子的方法,没想到琅天转身前睇了个示意跟随的眼神。
一路上,琅天一言未发,一径在前面走着,简丹砂也就安静地跟随,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谨慎,半垂的眼眸没有错过往来的指指点点。妇女们或在自家屋舍前忙碌,或者围坐在一起做衣绣纳,闲话家常,年轻壮丁们在自家作坊里忙碌。到了岗哨的地方琅天就会停一停,望望江川望望城墙,这其中的示警不言而喻。两个人从平地走上入山林,随地势越走越高,从这里俯望,能看到大半个岛的面貌、能看到延绵起伏的护城墙、能看到渺茫的江水、听到滔滔的浪声。
“怎样?现在明白为什么你的门前不需要浪费守卫了吗?”琅天回身,昂扬着头。
简丹砂默默不言,朝崖边走了几步,伸手指着滔滔江水:“我是逃不过岗哨、越不过城墙,可是一头扎进这江水里可容易得多了。”
琅天猛地把她拉回,勃然的怒气从头燃到脚,枯叶断枝在他脚下喀喀喀喀。
“你敢!”
简丹砂不觉又要想笑。这里是匪窝,她是人质,未来的生死还不知道。她竟老是有发笑的念头。
瑟瑟的江风裹挟着湿重的水汽吹来,吹得她眼色迷离,头发更乱。直到手腕的痛楚尖锐地传来,她才淡淡看了琅天一眼。
他一脸恼怒,眼神凶狠中还带着有些狂乱,简丹砂却怎么也害怕不起来。
“你哑巴了吗?”
“琅大当家要听我说什么?”
“你都还不知道陆家愿不愿救你,你就想要去死吗?”
简丹砂的心怦怦直跳:“已经有结果了?”
“还以为你真不在乎生死了,刚才装个什么鬼!”琅天放开她,讥讽浮上他的嘴角,“我现在就告诉你结果,陆家不愿付赎金,不过区区的三千两,竟也不肯付。一点不顾你的性命安危,你这个新娘,他们真是一点也不当回事啊。”
琅天希望从简丹砂的眼里看到失望与忧虑,然而简丹砂的眼神平静无波,如惯常的那样。
“怎么,是伤心傻了,还是愤怒过头?”
“我以为这本该是在意料之中的,”简丹砂静静答,“我被人掳劫,失踪了几天几夜,如何证明我至今性命无虞?何况——”
她悠悠垂下眼帘,很快又抬了起来,开口道:“我可是逃了婚的,就在大当家劫我之前。”
琅天变了脸色:“你逃婚?”
“那个时候大当家只要回身看一眼屋里的案头,就会看到我留书逃婚的书信。”
琅天的脸上惊疑不定,他怔怔放开手,喃喃着:“你竟然逃婚,逃婚了……”又猛地抬头,怒火张扬了满脸,他擒住她的肩膀,不停摇晃着,“你怎么可以逃?你既然可以,她为什么不逃!”
“谁?”
然而琅天根本没听进简丹砂的话,眼神陷入莫名的狂乱,猛地将她推抵到树上。简丹砂被撞得生疼,头晕目眩中只能听到一声声嘶哑的狠狺:“为什么?为什么!”
“琅天!”洛长行及时喝止。
琅天慢慢松开手,眼神中的愤懑也迅速消退。
简丹砂的身子滑落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琅天扭过头去,看到巫雅和乌卓儿跟在洛长行身后不禁皱起了眉:“你怎么把他们也带过来了?”
两个孩子望着琅天,纯真的小脸上写满惊惧,纷纷奔到简丹砂身边。
洛长行低声斥道:“歌辉他们晚了两天,你不去担心,却在这里生事。”
“我不是不担心,而是歌辉心高气傲,你的担心在她眼里就是对她的轻视。”
“我知道。可是再怎么样,也没有她的安危重要。我是来跟你说,我要带人出岛。”洛长行扭头就走,被琅天拉住。
“你不要一碰到歌辉的事,就乱了阵脚。”
“歌辉就是我们的亲人,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当然应该。所以,我跟你一起去。”
“慢着!先说清楚!”身后的简丹砂挣扎起了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琅天,“是谁?你刚才说的是谁?”她的心怦怦直跳,琅天的话让她有一种奇怪的联想,有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江风呜呜地吹着,山间的不知名的虫唧唧鸣叫。
琅天把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眉峰间蹙出深沉的皱纹,锐利的目光直直勾住简丹砂,慢慢启了唇:“你难道不更应该关心一下你自己?我刚才不过是骗你的,我们的人还没回来,所以答案还是未知。”
“是歌辉姐!”小巫雅纯稚喜悦的呼喊打破了这诡谲的气氛。
小巫雅从树后探出身子,指着靠岸的船,高兴地蹦蹦跳跳:“歌辉姐回来啦!”
歌辉从船上跳下,黑发舞动,衣袖猎猎,如江风中一簇跳动的火苗,腰间的银穗子闪着点点银光。她仰着头微眯了眯眼,快步走上山。洛长行马上迎上去,没想到歌辉掠过长行,直向简丹砂冲来,腰间一抽甩出长鞭。
琅天挡在简丹砂面前,一把扣住鞭子。
“出了什么事?”
歌辉既羞恼又气愤,甩开琅天:“那姓陆的使了奸计,抓了我们的人,要以人换人。”
琅天眯了眯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