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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溪云初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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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苑站在门前,望着自己的小影卫渐渐隐没在黑暗中,从前是个小狼崽,现在像一头孤狼。

    短短半年,他长大了,再也不是自己的小七了。

    舍不得?

    李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腕上还沾着影七掌心的血,正是自己这双手,把影七从身边狠狠推开,把他毫无保留的一颗赤诚的心毁得血肉模糊。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自己折磨了自己半年,以为自己能够向往昔二十年一般绝情,却始终做不到,他一直渴望有人真心待自己,影七出现的不是时候,李苑贪恋着被爱慕的滋味,却根本没有能力保护这颗真心。

    远离一些,再远离一些,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是不是比看着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在面前破碎,更能让自己被皇族鹰犬奴役的屈辱感减轻些?

    李苑跌跌撞撞走到自己寝房的床前,跪下来,把床底下的弓匣拿出来,看着这把龙骨弯月弓——

    原来他根本没勇气拿起来。

    这把弓,弓弦一开,就是反了朝廷。他还有退路,所以不敢顶着血雨前行。

    李苑忽然愣住,摸了摸自己心口,摸到一个硬物,拿出来看了一眼,还透着碧蓝微光。

    百年玄龟心甲,这面护心镜李苑从未摘下过,他知道若想一刀两断便应该还给影七,可他不想还,无论如何不想还,冥冥之中觉得,一旦把这面护心镜还给影七,他们俩就再也没可能了。

    李苑像从深渊里抓住了一丝光的苦行者,一旦抓住,不肯放手。

    影七痛苦排斥的眼神又浮现在面前,李苑猛然记起,刚刚在怀里摸手帕时,影七露出那么恐惧的眼神。

    他在害怕,即便已经冷酷到杀人不眨眼,却仍旧怕自己把这面心镜退给他。

    李苑笑起来,把护心镜贴在心口,紧紧按着。拳头攥得更紧,眼泪难以遏制地冲出眼眶,他把自己伪装得逍遥自在,压抑了这么多年无法宣泄,快疯了。

    他变得暴怒,寝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被李苑砸得粉碎,他难以忍受地吼叫,失态,长发贴在布满汗水和泪水的脸颊上,他趴在弓匣上痛哭,就像抱着自己囚笼里戴着镣铐的人生。

    能留给他痛苦的时间不多。

    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他把弓匣放回床底的暗格,洗净脸,束上发,换了一身雪青衣袍,叫了声流玉。

    流玉在外边战战兢兢听着里面的动静,一直不敢进去,听见世子殿下唤自己,这才敢轻轻推开门进来。

    流玉早已被刺客吓得花容失色,又赶上世子殿下没来由的暴怒,害怕地踮脚迈过满地狼藉,浑身发抖走到李苑身边:“殿、殿下……”

    “别这么没出息。”李苑微笑,嘲笑了一番小丫头的胆子,无所谓道,“把库房里那龙血丹给影七拿去疗伤。”

    流玉瞪大眼睛:“龙血丹?可是……”

    “嗯?”

    流玉小声提醒:“这……龙血丹太珍贵了,奴婢不是说王府拿不出几两药来,只是……您独赏影七大人,是不是也不太合适……奴婢瞧着其他几位鬼卫大人也伤着了,要不,您赏些平常玩意儿也好。”

    李苑想了想,也有理。鬼卫难得,赏罚之上的确不应失之偏颇。

    “那称六份一样的,给另外那几位。”

    流玉咽了口唾沫,暗自算了算,世子殿下这轻飘飘一句话,几千两银子就拨出去了。

    “是,奴婢这就去。您……您没事吧?”流玉试探着问李苑,下意识扫了几眼碎了一地的摆设。

    李苑轻松道:“明日叫人过来收拾,就说我被刺客吓着了,发了一晚上疯呗。”

    “……是。”流玉只得答应,望着李苑欲言又止。

    李苑挑眉:“有话就说呗。”

    流玉走到李苑身边给李苑揉了揉肩,劝道:“殿下,别逼自己太紧了,王妃若还在,一定不想看见您这么痛苦的。”

    李苑略沉默,翘起嘴角,戏谑道:“若有一天,齐王府被世间唾骂,一夜间从天潢贵胄成了阶下囚,你怕吗?”

    流玉单纯,懵懵地回答:“只要有殿下在,奴婢不怕。”

    李苑笑起来:“去吧。”

    “奴婢告退。”

    过了一会,影四求见。尚未黎明,这个时辰也就只有影四敢来叨扰。李苑刚好睡不着,打着呵欠听影四禀报此次见闻,回禀王府影卫伤亡。

    影四单膝跪在李苑脚下,漠然道:“鬼卫里影七影焱伤得重些,其余影卫重伤十一人,已经送进医殿疗伤,两人身亡,其余暂无性命之忧。轻伤三十一人。”

    “查明是哪家的委托了吗?”李苑疲惫地揉着眉心,“是丞相,还是另有他人?跟之前陈元礼的事有联系?”

    “尚未查明,属下会继续审问追查,尽快揪出府中内应余孽。”

    “嗯。”李苑轻声叹气,“父王最近身子又不好了,趁着父王身子抱恙卧床就来作乱。王府森严,不可能会有如此大的空子,令众多刺客潜入深处而浑然不觉,必然有内应奸细接应,全查出来,一个也别留。”

    人尽皆知,世子殿下最恨叛徒,凡是府中抓出反水的奸细,没一个留过全尸。

    “殿下,您还记得您打算起用影七的事吗。”

    李苑皱眉:“嗯。”

    影四低声道:“他训练刻苦,天资过人,全局观也足够,现在已经能顶队伍里的强攻位,若能真正为王府所信任,将成为王府的顶梁柱。”

    李苑托腮出神,觉得一个人能得到影四的夸奖着实不容易,这人还是小七,不由得心里骄傲。

    影四拿出一张纸,铺到李苑面前:“最后一次试验会很残酷,您答应,属下就去做。”

    李苑皱眉:“有多危险?会伤到他吗?”

    影四平静道:“如果他足够忠心,就不会出事。”

    李苑咬着嘴唇:“你保证?”

    影四点头:“前提是他绝无二心,对您的命令绝对服从。”

    李苑对影七的忠心很自信,拿出天香牡丹印,在香炉里烤了一会儿,烫在了影四拿来的那张纸上。

    影四欲告退,李苑叫住他,嘱咐道:“若是他……没有那么忠心……也别伤害他,让他走,别伤他。”

    影四收了纸,微扬起下颏,冷声问:“殿下,您不是最恨叛徒么?”

    李苑笑笑:“影七若是叛徒,该多好。我可以随意怎么宠爱他,抱他吻他,甚至废了他武功抱上我的床。你知道他有多乖吗,他一路追着我去了埋我母妃的悬崖,他当时以为我要跳崖,追着我就跳下来了,后来看见我在底下的石台上,就羞得脸红了。”

    影四眉角挑了一下。

    “他刚刚走的时候亲过我这儿。”李苑抬起手给影四看,指着掌心道,“看见了吗,就这儿。但是他好像不喜欢我了。”

    影四深吸了口气,想见缝插针告退,无奈世子殿下实在太想倾诉,他插不进话。

    还有什么是比影卫更好的倾诉对象?鬼卫——既是活的,嘴又严。

    李苑往书案前趴了一点:“你是不是一直盯着影七?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想我啊?他会自己解决那个什么吗?他现在是不是特别恨我,他偷着骂我吗?”

    影四摔门走了。

    李苑趴在书案上,把头埋进臂弯里。

    “唉。”

    影七没有力气去医殿,只能扶着双臂回近一些的住处,先上点药休息一会儿。

    回来时,身后跟上个气喘吁吁的小厮,把怀里端的琉璃瓶递给影七,扶着岔了气的肚子喘着气道:“影七大人……这,这是殿下赏的龙血丹,补筋骨的好药,流玉姑娘差小的给您送来。”

    是常跟在流玉身边的小福子,他个子小,倒是手脚灵便,长着一张肉嘟嘟的胖脸,大眼睛,单纯老实,说话有点憨,怪讨喜的。

    影七接过来看了一眼:“谢殿下赏赐挂念,这太贵重了。”

    “殿下可疼您。”小福子喘了几口气,憨憨一笑,“大人先忙,小的还得给其余几位大人送药去。”

    小福子眼见影七身上的影卫服沾满污血,破损的地方不少,便顺手把小臂上挂的一件侍卫服给影七披在肩上:“小的本是要给侍卫们送换洗的干净衣裳,大人先披着,您衣裳破了,赶明儿小的通报织殿再给您送身新的来。”

    影七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走了。

    回到住处挂上窗帘合严了门,影七爬上床铺,褪下衣衫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浑身新伤摞着旧伤,右肩胛上烙着一影字,昭示着影宫影卫的身份。

    影七捧着那个琉璃药瓶发呆,倒出来一粒黑红的丸粒,看了半晌,又把药瓶妥善收进橱柜角落。

    “殿下可疼你。”耳畔萦绕着小福子笨拙的奉承。

    不,殿下已经不疼我了,怎么求都没有用。

    “小七?干嘛呢。”影五趴窗看他,“你藏什么呢。”

    影七转身收拾伤口,默然不语。

    影五好奇地翻窗跳进来,一把搂过影七肩膀,看见他精瘦的背上有几十道极深的紫黑疤痕,表面虽已愈合,却能看出已经伤及内里,极难恢复。

    “这伤还没好啊,都快一年了。”影五皱眉问,“还疼吗。”

    “偶尔。”影七随口道。

    盐刑留下的创伤很难恢复,因为盐粒掺着毒加剧痛感,即便当时救治及时,吊回了一条性命,每逢阴天下雨时也必然痛不欲生,只能靠时间渐渐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