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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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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英良认为沈之恒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处于可信与不可信之间。他不是傻子,他有他的智慧和经验,一般的谎言蒙蔽不了他,但他摸不清沈之恒的底。此时此刻,他只能见机行事。

    “继续。”他说。

    沈之恒说道:“事情要从我父亲那辈讲起。”

    厉英良盯着他:“嗯。”

    沈之恒抬起手——被镣铐牵扯着,抬不高,只能垂头俯就,把凌乱短发向后理了理,又顺便正了正衬衫领子,然后直起身面对了厉英良:“从我身上,你应该能够想象出家父年轻时的风采吧?”

    厉英良“嗯?”了一声,随即明白过来,倒是忍不住一翘嘴角:“嗯。”

    “他老人家那时候年纪还轻,在外面认识了一位红颜知己。后来那女人怀了身孕,家父就把她接回了家中,我唤她“然后呢?”

    “然后时间久了,家里就有人发现那女人偷偷的杀了鸡鸭吸血。沈家是老太太当家,就是我的祖母。老太太认定了我这姨娘是个妖孽,要除了她。家父当时吓坏了,也没敢阻拦。”

    “再然后呢?”

    “后来,老太太想要放火,把姨娘母子烧死,但是没成功,姨娘逃出来抓住了我,咬了我一口。”

    “她吸了你的血?”

    沈之恒苦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

    “被她咬过一口之后,我就开始发高烧,昏迷,几乎病死,很久之后才痊愈。我在病中一直昏昏沉沉,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痊愈?你不是说你得了传染病?”

    沈之恒低了头,厉英良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看到了被镣铐缠绕着的一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个成年男人的手,然而拇指互相抠着指甲,又是个小孩的动作。

    “我生病……”沈之恒喃喃的说道:“很痛苦,痛苦到极致的时候,我就喝一点血,喝了就会感觉好一点。”

    “就这么一直喝到了今天?”

    沈之恒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恨而冷,有这一眼对比着,他才发现沈之恒方才的语气是多么虚弱和难为情,甚至在沈之恒抬眼的一瞬间,他还能从他的眉目之中瞥到一瞬间的痛苦与驯良。也许十三四岁的沈之恒就曾这么虚弱和难为情过,而在转变成吸血怪物之前,他也曾是一个天性驯良的少年。

    厉英良有点不自在,沈之恒不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没有逼迫他,继续往下问:“那……你的那个姨娘,和她的孩子呢?是活着逃了,还是死了?”

    “活着逃了。”

    厉英良忽然一笑:“你家老太太没把你也烧了?”

    沈之恒答道:“姨娘不只咬了我一个人,家里年轻一点的人,都受了她的袭击。但他们都没有熬过第一场高烧,只有我活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沈家很快家破人亡,就只剩了我一个人。”

    厉英良轻轻一拍大腿,故意的击节赞叹:“悲剧呀!”

    沈之恒平静的看着厉英良,方才他是实话实说,因为在这种陈年旧事上撒谎,没有必要,反倒容易闹出破绽。撒谎的要诀,是小处真、大处假。

    厉英良这时笑模笑样的又问:“如果让你咬我一口,你会把你的怪病传染给我吗?”

    沈之恒答道:“试一试就知道了。”

    厉英良一挑眉毛:“不敢,我做人做得挺好。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位妖怪姨娘也不能算是害了你,如果你还是个凡人,那么早在我手底下死几个来回了,是不是?”

    “如果我还是个凡人,不劳你动手,我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驾鹤西去了。”

    厉英良忽然坐正了身体:“你的年龄,多大了?”

    “我道光十三年中秀才,那年我十四岁。”

    “那你岂不是——”厉英良说到这里,开始扳了手指计算年份,念念有词的算了好一阵子之后,他猛然站了起来:“你一百多岁了?”

    “也许吧,我很久没有计算过了。一个人如果不会老也不会死的话,时间对他来讲,就没有意义。”

    厉英良俯视着他的头顶:“自从知道你真不是人之后,我感觉我们之间的种种恩怨,也很没有意义。”

    沈之恒抬头望向了他:“我们之间存在‘种种恩怨’吗?我一直认为我们关系很简单,无非就是你杀我我杀你而已。”

    “还有闲心和我打嘴皮子官司?刚才看你那样子,我还当你伤了心了。”

    沈之恒轻声问道:“你要不要擦擦眼泪?”

    厉英良红着眼睛,眼中泪光闪闪,不是他要哭一场,他是一见了沈之恒就五内如焚,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反正反映到面孔上,就是要红眼。

    “我的眼睛就不劳你关心了。”他一撩敞开的西装,将双手插进了缎子马甲的小口袋里,摆了个拿破仑画像的姿势:“你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前途吧!”

    然后他转身走向天窗:“今天的讯问到此结束,一会儿给你上正餐。”

    厉英良爬梯子回归地面,士兵随即收起梯子锁好天窗。

    李桂生负责了沈之恒这顿正餐,厉英良则是忙着去向横山瑛做汇报。自从旁观了厉英良和沈之恒的面对面长谈之后,李桂生就发现姓沈的仿佛也不是什么狂野的恶魔,言谈举止都很有个斯文的人样子,对他便不是那样的怕了,甚至还敢和他说几句话。一颗心就放回了肚子里,不那么怕了。

    提着一小桶鲜血下了水牢,他走到沈之恒面前问道:“还认得我吗?”

    沈之恒看着李桂生,摇了摇头。李桂生说道:“那一夜是我给了你一梭子,想没想起来?”

    沈之恒“哦”了一声:“想起来了,是你。厉英良好像很信任你。”

    李桂生答道:“我对会长忠心,会长当然信任我。”

    沈之恒又问:“你看着很年轻,今年多大了?”

    李桂生有点糊涂,也有点警惕:“二十五,怎么了?”

    “那一夜我看你当机立断,心狠手快,还以为你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江湖。”

    李桂生嘴上没说话,心里认为沈之恒挺有眼光。

    沈之恒忽然换了话题:“你在厉英良手下,一个月能拿多少薪水?”

    李桂生这回是彻底糊涂了,看着他不说话。于是沈之恒继续说道:“别误会,我是看你的身手和胆识都不错,将来如果有一天,比如你娶妻生子了,想要换个安稳差事,那么可以到我那里去,我那里一直缺少像你这样的人手。”

    李桂生忍不住问道:“你凭什么认为你还能活着出去?”

    “日本人起初要杀我,无非是因为我不肯和他们合作。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大不了,我和他们合作就是了。”

    李桂生认为沈之恒太乐观——谁要和个吸血鬼合作?

    黑木梨花说沈之恒是个吸血鬼,这话在暗地里传开了,李桂生就也和旁人一起,给沈之恒定了品种。上方的日本兵再次举枪瞄准了沈之恒,而李桂生壮胆上前,卸下了他身上的那些锁链镣铐。

    沈之恒一直不动,直等李桂生爬梯子上去了,他才走到小桶跟前蹲下来,低头望向了桶内的深红液体。

    身陷囹圄有一点好处,就是让他趁机吃了个餍足。他的伤口正在火速愈合,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再逃一次了。

    沈之恒喝光了一小桶鲜血,然后沉沉入睡。

    他睡醒之后,重新带了镣铐,因为厉英良卷土重来,二次“下凡”。

    厉英良换了一身褐色条纹西装,料子偏于单薄,可见外面一定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在沈之恒面前坐下来,他翘起二郎腿,脸一扬眼皮一耷拉,二次睥睨沈之恒。

    沈之恒看他像只斗鸡一样,就对着他笑了一下。厉英良的脸色登时一变,不过万变不离其宗,终归还是冷若冰霜,声音也是懒洋洋阴森森:“笑什么?有病啊?”

    他摇摇头:“没什么。”

    “吃饱了撑昏头了?”

    沈之恒收了笑容:“你不会是专程下来骂我一顿的吧?”

    “我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我就是骂了你了,又怎么样?你连人都不是,往高了说你是只怪物,往低了说你就是只动物,和外面街上的野猫野狗没有区别!笑,笑,你笑什么笑?我很可笑吗?我他妈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让你这么对我笑?”

    沈之恒摇摇头:“不可理喻。”

    厉英良站起身,双手叉腰做了个深呼吸——恨什么来什么,最恨沈之恒的笑,结果沈之恒一见面就冲他咧了嘴。他妈的!

    “机关长,”他定了定神,进入正题:“要让你接受一次检查,是本机关的卫生队检查,也就是抽点血化验一下,再看看眼睛牙齿什么的。反正卫生队规模小,仪器也少,太复杂的检查也做不了。”

    “这样的检查毫无意义。”

    “机关长早就知道,用你放这个屁?但是总要检查一下,这个过场不能不走。”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们是打算一直养着我?还是杀了我?还是放了我?”

    厉英良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悠悠一转,转向沈之恒,相当的富有挑战性:“这和你有关系吗?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受着就是了!”

    沈之恒发现厉英良今天特别生气——一不是含怨二不是怀恨,就是纯粹的冲着自己生气。他真不知道自己那一笑能有多可恨,反正厉英良是气得又红了眼睛。

    厉英良像条疯狗似的,在水牢里吠了一通,然后爬上地面,通知军医过来。

    沈之恒以为在军医到来之前,厉英良又要在步枪环伺之下,把自己五花大绑起来,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厉英良打开天窗伸下梯子,趴在天窗口向下唤他:“你上来。”

    沈之恒走到梯子前,仰头看他,而厉英良手扶着天窗窗框,面无表情的说道:“我这么干,是信任你,拿你当人。你要是给脸不要脸,一定要逃,那也请便,反正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

    然后他向后退去,沈之恒也抬腿上了梯子。从天窗中爬了出来,他回头看了看那水牢,然后转向前方面对了厉英良。先前在水牢里,两人相对而坐,倒也罢了,如今面对面的一站,厉英良就发现沈之恒怎么这么高,竟把自己的气势全压迫了下去。

    对着靠墙的一张条凳一摆头,他说:“坐。”

    沈之恒赤脚走过去坐下来,厉英良站在原地,四面八方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也有他手下的中国特务,全都把子弹上了膛,时刻预备着把沈之恒打成肉酱。沈之恒看起来也很识相,可是……

    “可是”后头的内容,厉英良没来得及想下去,因为军医到了。

    军医给沈之恒抽了血,看了他的牙齿和眼睛,让沈之恒站起来,脱了他的衣服看他的皮肤,又从头到脚摸遍了他的骨骼。在军医检查之时,又有士兵合力运送下了一架大机器,一直运进了一间空牢房之中,是横山瑛想办法弄到了一台爱克斯光机。

    这机器要在暗房中操作,军医这边都已经检查完毕了,那边的机器还在安装。军医走去帮忙,沈之恒独自坐下来,低头一粒一粒的系纽扣。系着系着一抬头,他看见了面前的厉英良。

    厉英良在条凳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沈之恒低头继续系纽扣,而厉英良仿佛是刚经过了一场深思熟虑,慢吞吞的说道:“我这样坐到你身边,其实是一种极大的冒险。因为你也许并不在乎和我同归于尽。况且你也不是那么的容易死。”

    沈之恒放下手,扭头望向他:“怕我啊?”

    厉英良眼望前方,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我对你的怕,和对狮子老虎的怕是一样的。你不是人,你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只猛兽,你应该为你自己悲哀。”

    “我习惯了,我不悲哀。”

    “你的下场不会好的,闯到人间的狮子老虎,不是被抓起来关进万牲园,就是死。真的,你不会有好下场。”

    “你方才无端骂了我一顿,现在又开始诅咒我。接下来是不是该大刑伺候了?”

    “你欺骗了我,我对你用刑,你也不委屈。”

    沈之恒笑了起来,笑出了声音,嗬嗬的,听着有点傻气:“我骗过你吗?我记得我们之前没有什么交往,是我失忆了还是你记错了?我什么时候还骗过你?”

    厉英良倒是不恨他这种傻笑,对着前方摇摇头,他回答道:“我曾经那么高看你,然而现在你告诉我你根本连人都不是,这不是欺骗又是什么?”

    沈之恒收了笑容:“这一点,我倒是无可辩驳。”

    厉英良忽然把脸转向了他:“你身为一个吸血鬼,成天东骗西瞒的,也没什么真正的亲人朋友,活得不痛苦吗?”

    沈之恒垂了头,双手十指互相缠绕了个不可开交。厉英良没等到他的回答,便乘胜追击的追问道:“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

    沈之恒扫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很痛苦,但是没关系,我也习惯了。”

    厉英良发现他已经将指甲抠出了血,下意识的想要出声提醒,哪知沈之恒随即就将那流血的手指送进嘴里吮了一口。

    厉英良一脸嫌恶,发现沈之恒具有不少男童式的恶习。他就没有,他小小的就进了裁缝铺子当学徒,他要是敢无所事事的在那儿玩手指头,师父能一烟袋敲死他。

    爱克斯光机终于安装完毕,牢房门前垂下帘子,暗室也算布置完成。军医给沈之恒照了许久的爱克斯光,然后又是一场大费周章,和机器一起撤了走。

    地牢内的众人,无论是日本兵还是中国特务,都对沈之恒今天的表现很满意。厉英良和军医同行,继续去向横山瑛做汇报——对于沈之恒,横山瑛虽然是无比的好奇,但他把好奇心按捺住了,死活不肯露面。因为沈之恒可怕归可怕,但还不像狮子老虎那样可怕得一目了然,他有人类的经验和智慧,对着他,能谈条件,能讲道理。

    想要把这人的秘密挖掘出来,就得智取;想要智取,就得斗智,想要斗智,就要留出后手,不能太痛快的把底牌全亮出来。所以作为机关内的最高领导,他打算先给自己蒙上一层神秘面纱,露脸的差事先交给厉英良。等厉英良实在是对付不了这个人了,自己再闪亮登场。

    厉英良说沈之恒自称是个“传染病受害者”,这个名词启发了他,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沈之恒成为他本人独占的战利品——更准确的讲,他要的是那改变了沈之恒的病毒。可卫生队的医疗设备太简陋了,卫生队里的军医也都是只会处理伤口的庸医。

    庸医对沈之恒做了个全面检查,检查的结果等于没有结果:沈之恒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健全人类该长的器官他都长了,屁股后头也并没有偷夹了尾巴。

    横山瑛听了庸医的汇报,痛心疾首之余,自知别无选择,只能将他的战利品上交给军部了。现在他只希望军部会比自己高明一些,能将沈之恒物尽其用,千万不要浪费了这个天赐的宝贝。